第19章 母親
邑京人喜酸喜甜,吃食上也偏精致些,明挽昭的禦膳自然做得更漂亮,大多都是甜口,也不知是不是因珍珠鳥的原因,小皇帝這頓飯吃的心不在焉,只撿着面前那盤小點心吃。
那是宮中的雲片糕,薄如紙,白如雲。
陸雲川吃過這東西,入口即溶,清香細膩,确實好吃,就是——太甜了。
也膩。
尋常人吃個幾片也就罷了,可小皇帝卻渾然不覺似的,只逮着面前這一盤吃。
陸雲川原本沒當回事,只以為這小孩愛吃糖,不過無端地想起他喝藥時的平靜,又總覺得哪裏不對。
又仔細瞧了片刻,陸雲川眸光一凝。
他喝藥時的模樣,和眼前吃雲片糕時的樣子重合,沒有什麽不同。
就好像無論是苦是甜,他都無所謂,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這樣的自若不該出現在一個心智不全的傻子身上。
等一小盤雲片糕見了底,明挽昭吃飽了,等人進來收拾時,陸雲川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句:“陛下吃東西一向如此?”
白檀一愣,旋即反應過來,低首說:“回大人,陛下吃的不多,素來只挑一道菜吃,吃過便罷,其他菜從來不動。”
陸雲川擺了擺手示意人下去,又轉頭瞧向滿臉乖巧的明挽昭,問:“怎麽不吃其他的?不喜歡?”
明挽昭舌尖舔了舔上颚,嘴裏沒滋沒味,再好吃的菜肴入了他的口,都是暴殄天物。随即懵懵懂懂地擡眸,點了點頭,乖乖道:“不喜歡。”
還不等陸雲川問為什麽,明挽昭便指了指芙蓉籠,說:“陸哥哥,珍珠鳥。”
陸雲川會意,将芙蓉籠拎到明挽昭面前,距離近了些,兩只小雀仍舊擠在一起,一動也不動。
“看得清嗎?”陸雲川問。
明挽昭沉默着将指尖點在芙蓉籠上,茫然地問了句:“什麽?”
陸雲川愣了,指着兩只珍珠鳥說:“你能瞧見珍珠鳥長什麽樣子嗎?”
明挽昭歪頭想了想,最終給出答案:“圓的。”
陸雲川眸色沉重地靜默了。
哪怕這麽近,他還是瞧不清珍珠鳥的樣子,他沒有看清楚過,又怎麽會知道什麽叫做看得清?
陸雲川嘆了口氣,坐在一邊,問:“陛下是怎麽認出臣的?”
明挽昭乖巧道:“聽出來的呀。”
他笑得有些腼腆,确實不似這個年紀的人,倒像個天真的小孩,連神情都透着稚嫩。
陸雲川猶豫了片刻,還是問道:“喝藥時不苦麽?”
明挽昭指尖微不可見地一攥,不動聲色道:“苦的,但是喝了就不會痛。”
陸雲川心一軟,伸手摸了摸小皇帝披散着的烏發,像是安撫小動物,心想小皇帝這麽喜歡吃甜,下回入宮給他帶些蜜餞果子,吃藥時能解些苦。
明挽昭今日精神比前兩日好不少,吃飽了靠坐在榻前,聽陸雲川天南海北地給他講外面的事情。
皇宮之外,邑京之外,山川河海,奇聞轶事。
陸雲川幼時性子比現在還野,每每被娘親摁着讀完書後,便要同姐姐一道去跑馬狩獵,今日上樹掏鳥蛋,明日下河抓烏龜,他慢吞吞地講着,自己也沉浸在那場前塵舊夢中。
“流鄂河流經原鹿城,盛夏落日時,水天一色,大片火燒流雲映在河面上,鱗光很美。不過沙戈部叫那條河寧拉瑪河。”陸雲川用北疆語說出了那條河的名字,随即又用大梁官話說:“意思就是,神賜予的生之水。”
明挽昭聽得很認真,神色乖巧。
陸雲川便自顧自地解釋:“我的北疆話是我娘教我的,她是生在沙戈部。”
淩陽關一戰,陸廣岚與齊恒澤聯手不止聯手逼退北疆,還将當時的北疆王哈弋圍殺在了陣前,北疆王一死,北疆當即大亂,沙戈部與赤奴部分裂,這才給了大梁喘息的機會。
提及母親,陸雲川的神情柔和了些許,連聲音也溫和下來,說:“我娘很溫柔,她被親人賣到大梁來的,我爹教會了她大梁話,還給她取了梁人的名字。”
“她叫紫堇。”
陸雲川的眼神像是在看遠方,輕輕說:“那是原鹿城外一種紫色花的名字,不起眼的小野花,開花時漫山遍野,像是煙紫色的雲霧落在大地上。”
他從未同人說過這些話,哪怕是爹和姐姐也沒有,娘親的死像是成了一家人不可言說的禁忌,陸廣岚會悄悄在紫堇花開的時候,在花叢中一坐便是整日,陸子鳶也會時常望着那片花海出神,只是誰都默契地不會再提起。
陸雲川心中郁郁,卻仗着此刻只有個懵懵懂懂的小皇帝,不吐不快,緩緩道:“我爹以前說過,他初次見我娘時,她穿着紫色衣服,狼狽的就像雨打過的紫堇花。”
明挽昭始終緘默,但卻能從陸雲川的話中,拼湊出一段令人扼腕的故事來。
年輕笨拙的将軍英雄救美,教她習字,教她說話,三書六聘,明媒正娶。若不是大梁內亂,若不是外敵盤踞……
他有些出神,陸雲川也在出神。
陸雲川坐在龍榻上,也不在乎對面的人就是大梁皇帝。他緩緩說:“朝廷的銀子不好要,陵西、昱北和北疆沒什麽區別,到了冬日就是能将人活埋的大雪,冰天雪地,沒什麽活物,人人都只想着怎麽能活過冬日,我娘白日施粥,夜裏便帶着府中侍女縫制冬衣冬鞋,那時候陵西百姓吃的是什麽,榮肅公府吃的便是什麽,我娘吃的便是什麽,手生了凍瘡,藥又不夠,有時血跡還會沾到布料上。”
他忽然哽住了片刻,深吸了口氣,沒再說下去,只輕輕的說:“她是個好人。”
卻連名字都不配有,人人提及她,都只說北疆女,說她活該,罪有應得,人人都在為北疆女的死而喝彩。
然而除了陵西的将士們,沒人知道北疆女的血,曾經染在了大梁将士的冬衣冬鞋上,他們靠着這些,熬過了一個又一個嚴寒殘酷的冬日,守着岌岌可危的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