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撥雲

陸雲川只在麒華殿留了半日不到,便被齊雁行親自來給請去了禦史府。

禦史中丞蘇晉淮,內閣重臣,兼國子監祭酒。

聖元帝在世時,蘇晉淮三元及第,入仕為官,彼時內閣初建,任閣老的褚仁生便是他的老師。

自他入朝至今,已是四朝老臣。他發白且瘦,眼神溫和,若非一身青衣纁裳,便同尋常老人無異。

陸雲川進門行禮,“蘇大人。”

蘇晉淮指了空座,說:“陸都尉來了,坐罷。”

陸雲川瞧這架勢不像審訊,倒像敘舊,剛坐下,便聽蘇晉淮說:“聖元爺在世時,太學興起,老師本想挑個寒門士子為徒,東邺蘇氏雖漸沒落,卻也算不上寒門,我四次上門連他面都沒見着,後來——”

他将滾沸的茶為陸雲川斟了半杯,又繼續說:“聖元爺欽點殿試榜首,老師惜才,終是給了我份師徒的體面,然老師之風骨,我未有之萬一,聖元十一年,老師盛年猝然病逝,桑城褚氏遭難,我也未能救下老師的一雙兒女。從此國子監內寒門士子寸步難行,邑京,乃至于大梁,落入以陸佐賢為首的世家挾制下。”

陸雲川端茶卻未飲,他知道這段往事。

大梁開國以來足有二百餘年,位高權重者無一不是出身世家,明氏過于依賴世家,執掌生殺的皇權便不再高高在上,聖元帝在世時,世家已有不臣之端倪,于是褚仁生辦起內閣,意圖将位高權重者分權,又扶持寒門士子與世家對弈。

蘇晉淮飲了口茶,說:“都是些舊事了,一時興起,與你說說。”他又問,“你可知褚望蹊?”

陸雲川點頭,“褚氏嫡子,滿腹經綸,褚閣老病逝後,便因貪墨與通敵罪被殺于桑城。”

蘇晉淮像是有些不忍,停頓了須臾,聲也啞了些,說:“老師病逝次日,禁軍就強闖了褚氏老宅,當衆搜出叛國通敵文書同賬目,便當着老師靈堂,就地格殺了阿蹊,那年他才剛剛及冠。”

“過了年,北疆人打入了淩陽關,便坐實了阿蹊通敵叛國的罪名,昔年褚氏如何風光,朝夕之間,便又被舉國唾罵。”

褚仁生前腳剛死,後腳禁軍就去屠了褚氏,這其中關竅不言而喻,可偏偏次年北疆人險些攻破淩陽關,陵西、江東接連失守,甚至連聞湛也戰死淩陽關下,血海仇深,褚氏自要受天下筆伐口誅。

蘇晉淮擡眼,瞧着陸雲川,說:“大梁烏雲蔽日,久不見光了。”

陸雲川與他對視着,收斂起漫不經心後,褐眸殺出的凜冽之氣便再掩不住,問道:“大人想撥雲見日?”

蘇晉淮卻只擺了擺手,像是精神不濟,他幾乎見證大梁又乍然興盛到迅速衰敗的全部,他站在邑京的土地上幾十年,站在朝堂近三十年,布局謀劃也好,明刀真槍也罷,到如今,大梁已耗不久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蘇晉淮說,“大梁開國起,陸氏就在邑京紮下了根,楊健不過是無足輕重的小喽啰,可你當衆打了他,是打了陸氏的臉,陸佐賢無論如何也是內閣首輔,楊健的兒子又是國子監學生,沉松啊,你得給個說法。”

楊健不過是那盤根錯節中的一尾須,可牽一發而動全身,再不起眼,他也攀着世家。

可蘇晉淮偏偏喚了陸雲川的字,那這話便是以長輩自居而說的。

如此便需另做考量。

陸雲川眉梢微挑,說:“禦林軍左府的兄弟可都親眼瞧見的,比試切磋常有失手,怎到了楊大人那便是我有心傷人了?”

蘇晉淮擡眸。

陸雲川一派坦然。

于是彼此心照不宣。

蘇晉淮又擺擺手,“即是如此,陸大人回吧。”

陸雲川走時恰有人進門,與之擦肩而過。戚令雲抱着堆題本進來,擱在了書桌上,說:“大人,楊深之事若處置不妥,恐傷學子的心。”

蘇晉淮如何不知,他沒喝茶,只瞧向窗外早春的天,說:“逸清啊,太學學子如今,能入仕者,十之有幾是寒門學子?”

戚令雲便不說話了,對上蘇晉淮平靜的視線後,他又嘆:“自大人提拔下官入于師傅後,入仕者寥寥無幾,皆未任要職。京官中有些分量的,也唯有您的學生,刑部尚書沈霖沈大人。”

太學形同虛設,邑京仍舊被以陸氏為首的世家死死握在掌心。

蘇晉淮掩唇咳了兩聲,戚令雲便重新替他斟了杯溫茶,說:“大人,當心身子。”

“不礙事。”蘇晉淮接過茶喝了一口,說:“也不必去管他們,邑京是該見見光了。”

“是。”戚令雲也望向窗外,覺得今日天光尚可。

陸雲川如何從容進了禦史府,就如何在衆目睽睽之下,輕輕松松地出了禦史府。被送回府的楊深還沒醒,蘇晉淮便差人去遞了消息,贊他孝子,還囑咐在府中歇息幾日,病愈再回太學。

只字未提楊健挨打的事兒。

陸雲川雖說是切磋,可誰人不知這二位的恩怨?遑論切磋如何能将人揍得榻都起不來?

奈何禦林軍左府上下口風一致,咬死了就是切磋,故而陸雲川最後也不過是罰俸兩月,同不了了之無甚區別。

——

蘇晉淮到承明閣時,瞧見兵部尚書岳廷古,仍舊波瀾不驚。

岳廷古雖是武安侯,卻沒生出個有用的兒子,侯府已近沒落,攀附着陸氏茍且殘存罷了。

蘇晉淮瞧不上岳廷古甘願做世家的狗,岳廷古也看不上蘇晉淮的不識時務。

陸佐賢坐着喝茶,說:“子敬來了,聽聞子敬罰了陸雲川兩月的俸祿?”

“嗯。”蘇晉淮老神在在地坐下,說,“失手傷了楊指揮使,罰他兩月的俸,夠了。”

“失手?!”岳廷古一拍桌子,橫眉怒道:“失手能将人打成那個鳥樣?這一失手,楊健少說也得躺上三五個月,他陸雲川就是在公報私仇!楊指揮使沒了半條命,就罰他兩月的俸,蘇大人,着實有失公允!”

“公允?”蘇晉淮面色淡淡,瞧向事不關己的陸佐賢,說:“陸閣老也以為老夫此舉,有失公允?”

陸佐賢沒答,卻說:“确是陸雲川傷人在先。”

蘇晉淮冷笑一聲,不徐不緩道:“因無心之失,重責有功之臣,這就是二位大人的公允?”

“有功之臣??”岳廷古仿若聽見什麽笑話般,豆大的眼睛眯起來,“什麽有功之臣?他陸雲川就是個雜種,留他一命已是皇恩浩蕩!何敢居功?!”

砰!

随他話音落,蘇晉淮猛地摔了茶盞。

岳廷古倏爾噤聲,陸佐賢也愣了片刻。

蘇晉淮一貫是儒氣沉穩的,自年輕到如今,語氣再嚴厲也從未失态過。他砸了杯,仍穩穩地坐着,疾聲厲色:“他陸雲川尚未及冠就在陵西與沙戈部交過手,大捷!他不過百餘人,在沙戈部八百人的伏擊下贏了!短短三年他大小勝仗無數,如此不算有功,如何才算?岳尚書,慎言!他陸雲川是榮肅公府的公子,是陛下欽封的左骁衛!是禦林軍左府正三品都尉!”

蘇晉淮是和風細雨的刀,現下亮了刃,驚得岳廷古啞然了半晌,忽而有些悻悻:“他身懷北疆血脈難不成是假的?他如何能算是我梁人?”

誰都知道陸雲川是大梁的将,他死死守在大梁的邊境,像兇猛的悍獸一般,一次次地與沙戈部争鋒。

可他再如何悍勇,也都是個身負北疆血脈的雜種。

蘇晉淮瞧着他,說:“榮肅公陸廣岚,與他一雙兒女,上過戰場,護過大梁,岳尚書何以說出這等話來?遑論楊健與之切磋一事,禦林軍左府上下皆是見證,岳尚書,休要胡攪蠻纏。”

“可這……”

岳廷古餘光瞄向陸佐賢。

“罷了。”

陸佐賢放下茶杯,說:“岳尚書,你先回吧。”

岳廷古沒敢再糾纏,讪讪起身告退出去了。

陸佐賢慢條斯理斟了杯茶,推過去,垂着眼,狀似無意地說:“子敬啊,何必呢。”

蘇晉淮不接他的茶,慢悠悠地往一邊走去,斂了笑說:“陸閣老,凡事過猶不及,盛極必衰。”

——

夜裏勾欄院燈火正明,金燕樓來了批隴南來的舞姬,身披薄紗纖腰半露,随曲而舞如同曼妙蛇姬。

“堂哥!”陸臨羨唇紅齒白,嬌嫩的富貴少爺在這風月場中游刃有餘,一雙眼笑成了新月,“你怎麽三天兩頭就得鬧出件大事兒來?”

陸雲川飲下酒,撚着空杯晃蕩,笑說:“麻煩自個兒落頭上來,怪得着哥哥我?”

這小東西靠近他不安好心,陸非池那黑心狐貍恨不得和他你死我活,陸佐賢也惦記着陵西,陸臨羨再蠢也不至于整日和他玩在一起,陸雲川心裏明鏡兒似的,面上還是哥哥弟弟一派愉悅,心裏卻恨不得擰斷這好弟弟的脖子。

煩得慌。

還是那小皇帝聽話些。

安靜又乖巧,可愛着。

今日喝的桃花酒,甜滋滋的,陸雲川喝着沒滋沒味,心想也不知小皇帝腿傷可好些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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