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牆榻
明挽昭近來頻頻難眠,灼傷到了夜間發作得厲害,便只得到了後半夜才能勉強睡上小會兒,也難得安眠。
不知是否是因白日裏陸雲川的一席話,明挽昭今夜夢見了一場瓢潑大雨。
暴雨傾盆,殿外積水成泊,明挽昭跪在榻前,滿耳雨落窗棂的擊打聲。
“溫峤……”
明容晝躺在榻上喚了聲,鳳眸渙散,無着無落地不知瞧往何處,最終落在被宦官緩緩關上的殿門。
他快要撐不住了。
着紫袍繡仙鶴的宦官安喜在明挽昭身後跪下,規矩低首垂眸,說道:“陛下,您忘了,今兒齊總督去城外辦差,還未回來。”
“還未回來啊。”
明容晝似是清醒了些,虛散的眸光艱難聚集,唇邊溢出了紫黑色的血,落在明黃錦緞上,暈開殷濃,他又喚:“昭兒。”
明挽昭懵懵懂懂地擡了眼,與明容晝肖似的鳳眸清澈如泉,卻又有些無神的空泛。
“挽昭。”明容晝屈肘勉強撐起了身,燈下美人蒼白,不見歲月痕。他眉眼洇開柔和,像是在瞧下面跪着的親子,又像是透過他在瞧別的什麽,溫緩地說:“我一生受困,可困我的并非世家,并非皇宮,而是這天地,這——”
他倏爾一頓,似是痛得蹙了眉,緩了片刻,才繼續道:“是這江山,明梁的江山,挽昭,挽昭啊……”
挽昭。
明容晝的希望,明梁的未來,盡數糅在了這兩個字裏。
明挽昭仍是蒙昧之态,仿佛不懂明容晝在說什麽,乖巧地垂着頭。
“你要記得。”明容晝掩唇輕咳了幾聲,泛青指尖沾血,方才繼續道,“江山沉疴作籠,大梁爛到了根,囚我兒在其中,可我兒——我兒當如九萬裏風鵬正舉!長空昭昭,這天地困不住你!”
素來溫和孱弱的明容晝露出了另外一面,如同少年郎般的鋒芒淩厲,一生隐忍喜怒哀樂,臨死前的最後一刻,他要将自己做柴,燒個轟轟烈烈。
“我兒莫忘……”明容晝嘶啞且痛痛快快地沉聲,“你乃明氏君主!”
瘦弱君王伏在榻上,奄奄一息,可眸子卻亮着兩簇火,越燃越烈,像是要燒光僅剩的氣力與命,将囚他多年的囚籠焚盡。
一句明氏君主,耗盡了力氣。
雨聲也急,沖刷已舊的宮殿磚瓦,明容晝竭力擡眸,向窗外瞧去,瞧向更遠的地方。
皇宮之外,國都之外。是浩渺煙水,是細雨泛舟,是曠然天地。明容晝,明氏君主,他已死了多年,是葬在這皇宮青磚黛瓦中的枯骨。
他字世安,本該一世安穩,卻在這宮中倉促了此生。明容晝掙紮着,唇輕動了動,無聲地喚了一句。
“…阿行。”
明挽昭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不安地伸出手,輕輕握在明容晝微涼的指尖晃了晃,小聲道:“父……父皇。”
沒有回應。
明挽昭又晃了晃,天真茫然地問:“父皇,你睡着了嗎?”
見明容晝仍舊不語,明挽昭乖巧地縮回手,抿了抿嘴,才小聲嗫喏了句:“父皇,你醒一醒呀……”
安喜站起了身,漠然瞧着那對父子,目光又轉為憐憫,低眉順目地道了句:“太子殿下節哀。”
他也不管那稚兒般癡傻的太子殿下能不能聽得懂,轉身推開了門,肆無忌憚望向這皇城中的燈火闌珊,高聲道:“陛下——駕崩——”
窗外閃電轟然而亮,随即驚雷炸響。
明挽昭倏爾坐起,滿額冷汗,恰逢窗外銀光乍現,電閃雷鳴,似欲震裂蒼穹,雨勢太急,噼啪打在窗上,殿內昏暗燭火也搖曳不定,映在他清美如玉的眉眼間,照出不過剎那的郁色。
他阖了眼。
被下的雙掌緊攥成拳,握着被衾也抑制不住地抖。
仇恨與痛苦被壓抑在不見天日的角落,滋生出陰郁的暴戾,癡傻假面遮掩的是一頭無路可走的小獸,他藏起了獠牙,等着一個一擊斃命的機會。
可明挽昭等了太久了。
他也被明梁的江山困在了邑京,困在了這皇宮,他沒見過長河落日的流鄂河,也沒見過漫山遍野的花。
他其實聽過的。
從前齊雁行常會與他父皇說起,說起昱北的風沙和天地,但最終他們都只會望着彼此或是天際沉默。
沒人能活着走出這片金裝玉質的囚籠。
明挽昭撩開紗簾,只能瞧見模糊的燭光,像散開的星火,兩只珍珠鳥還在籠中展翅撲騰,他們飛不出去。他眼神噙着冷,又靜靜地垂下眼,從枕中取出了那片緋色的衣袖,也不做什麽,只攥在掌中。
他抓到了陵西的雲。
明挽昭心想,又忍不住可惜。
流雲聚散從來都不盡人意,如同稍縱即逝的指間沙,陸雲川不是齊雁行,一個會甘願為了一個明容晝而戴上枷鎖的齊溫峤何其可笑,他放棄了遼闊的蒼雲與天地,蝸居在邑京中,做一條維護皇室的瘋犬。
——
又過大半月,三月初,邑京的天總陰沉沉的,雨也沒怎麽停過。陸雲川白日到宮中當差,晚上便同邑京的世家公子出去玩樂,次次必有陸臨羨,外人也不知這兩位爺究竟是怎麽玩到一起去的。
陸雲川卻沒想那麽多。
他就是想要瞧瞧陸臨羨葫蘆裏裝的什麽藥,這才一連幾日同他出去喝酒吃席,銀子也都是陸臨羨這小少爺付。
不為別的,誰讓他人傻錢多?
陸雲川對此心安理得。
天将明時,天際又響驚雷,陸雲川宿在了金燕樓,榻上無人,迷糊醒了便要翻身繼續睡,卻驀地聽聞雷聲中還夾雜着砸門聲,于是驀地翻身而起。
“公子!公子!”
門被拉開,陸雲川衣袍半披,臉色有些沉,瞧着外頭臉色難看的江舟,蹙眉道:“何事?”
江舟急聲:“城牆塌了!”
陸雲川穿衣的動作一頓,“什麽?”
“東城門的城牆塌了!”江舟說,“屬下這兒消息來得快,連日暴雨,城牆給沖塌了,這會兒消息應當已傳到內閣去了,這城牆一倒,宮中必起軒然大波,公子,早做打算!”
邑京乃大梁國都,城牆年年修繕,五年便要一大修,卻被幾場大雨給沖垮了。
陸雲川臉色也好看不到哪去,城牆一榻,來往之人不受約束,若有心懷不軌之人,此刻豈不是天賜良機叫他們潛入城中?
他穿好衣袍,褐眸如刀刃般利,“我入宮去。”
眼下用得上禁軍的地方可多着,想躺回去睡斷然不可能。
江舟猶豫道:“公子,修繕城牆歷來都是禁軍的活,往年就是禦林軍兩府幹的,我看這情形……”
“楊健倒是得了個肥差。”陸雲川譏笑,匆匆出門去了。
雨勢仍不小,夜幕黑沉沉的像要壓塌下來,雨水砸在身上又急又密,陸雲川在空蕩無人的街頭雨中策馬,走到半路便碰上了一并趕往宮中的齊雁行。
兩人具是一身的狼狽。
齊雁行抹了把臉,說:“朝露殿亂成一鍋粥了。”
“朝露殿?”陸雲川一怔,“不是承明閣?”
早朝方才在朝露殿,出了這種事,裏當時在承明閣尋內閣重臣商讨。
齊雁行嘆道:“群臣聞訊是趕去了承明閣,可大梁開國以來,還是初次塌了城牆,又是邑京的城牆,沒拿定注意,這群老不死的便要請聖裁,将陛下給請出來了。”
“請他有——”陸雲川倏爾止住話,又拐了個彎,委婉道:“請陛下做什麽?這事兒內閣的三位還拿不定主意?”
“罷了,先入宮。”齊雁行呸了口雨水。
陸雲川嗯了聲,有些心不在焉。
請那小皇帝出來他又能做什麽?
滿朝文武各懷心思,商議不出章程便折騰他出來,也不知他腿傷好些了沒,又……是否會因朝臣争吵而害怕。
那樣柔軟的小陛下,哪裏應付得來?
——
雷雨交加,平日無人的時辰,卻不時有車馬在雨中匆匆而過。陸雲川趕到朝露殿時,發覺他還是來得早的,他濕漉漉地站在殿外,遠遠瞧見了那個坐在龍椅上的身影。
太單薄了。
陸雲川如是想。
少年天子高坐殿堂之上,明黃而繁複的龍袍緊壓着他清瘦的肩,在那之下的身軀,像是精美的雪瓷般羸弱,扛不住威風烈烈的盤龍繡紋。
離得太遠,匆匆一眼,陸雲川甚至看不清他的臉,但還是會想起那雙平靜又空洞的漂亮眸子。
是他所見最幹淨的玉。
然而在殿內,他還瞧見了個令人生厭的人影。
安喜随侍在天子側,立于文武百官之上,殿前還跪着個人。
齊雁行與他站在殿外觀望了片刻,說:“此人是工部尚書左懷道,修繕城牆的差事,由工部督辦,禁軍出人,去年領了這差事的應當是工部一個侍郎,羅鴻豐。現下城牆坍塌,凡是沾手的都脫不開身。”
陸雲川一時沉默。
他若是沒記錯,前日一道吃酒的人裏,便有這位工部尚書的弟弟左懷敘,以及侍郎羅鴻豐,現下兩人應當還宿在金燕樓呢。
齊雁行斂下眼,笑了聲:“城牆塌的,也是時候。”
陸雲川回眸瞧他,不動聲色,“怎麽?”
齊雁行對着殿內揚了揚下巴,壓低了聲都掩不住痛快,“等着瞧吧,城牆這事小不得,工部算是犯到蘇晉淮手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