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君怒

羅鴻豐眨眼從溫柔鄉到了閻王殿,未着官服,衣衫也不整,臉色慘白。

邑京春日多雨,可多是延綿細雨,誰料今年一場大雨,沖垮的哪裏是城牆,分明是他這條命!

蘇晉淮與陸佐賢都不作聲,戶部官員也都噤若寒蟬,國都城牆垮塌,何等奇恥大辱,必然難以善了。

蘇晉淮也不表态,揣手而立,低低笑了聲:“聖元十四年,北疆王哈弋進犯,自陵西直攻淩陽關外,未能傷及我邑京半分,安乾六年,隴南蝗災,逼死節度使孔壁,造反流民未能出隴南便被壓下,安乾十二年,北疆赤奴部與昱北交戰,連江東郡的土也沒摸得着。”

衆臣默然。

蘇晉淮又笑出了聲,無盡譏諷,緩緩道:“天災戰亂未能撼我大梁,一場大雨,卻沖垮了國都的城牆,左尚書啊。”

他垂眸瞧着跪在地上的左懷道,像是存了無盡的失望一般嘆道:“老夫都不不敢信……”

左懷道像是含冤受屈,伏地叩首,含淚道:“蘇大人!城牆修繕工部從無懈怠啊!夯土牆內外包磚,兩丈一城垛,如何也不至一場大雨便被沖垮!”

蘇晉淮說:“那左尚書的意思是?”

左懷道蹭了把老淚,說:“這其中必定有鬼!”

羅鴻豐聞聲臉色又蒼白幾分,他督辦此事,自然清楚內情,忙跪地叩首,說:“大人!城牆修繕一事,絕非一日之工!今日大雨沖垮城牆,也如滴水石穿絕非朝夕之事啊!”

邑京城牆屹立數百年,若不是長久修繕不足,怎會被雨生生沖塌?

“蘇大人且先莫動怒。”刑部尚書沈霖神情冷峻,“刑部願糾察此事,但眼下緊要還是修繕城牆。”話至此處,他又一頓,“近日城門值守,是興武軍?”

前些日子宮中大火,燒傷了小陛下,興師動衆停了興武軍左府的職,結果眨眼又輪上了這倒黴事。

沈霖擡眸:“興武軍指揮使何在?”

“卑,卑職在此。”

衆人循聲瞧去,登時無言。

左懷敘比羅鴻豐還要狼狽萬分,叫下屬從金燕樓給喚了來,裏衣褴褛,頸間還帶着口脂印子,本仗着無人尋他便縮在柱後,眼下這一應聲,便是無處可躲了。

沈霖瞥了眼始終未開口的刑烨,先一步說:“能沖塌城牆必是早有跡象,興武軍值守巡查,卻無一人發現,當是失察之罪,事已至此,不若先将與此事有關者交由刑部審理。”

左懷敘面色倏爾慘白,猛地望向了自己胞兄。

左懷道臉色也是一沉,對他輕輕搖頭,示意稍安勿躁。

“且慢。”葛同骞垂着眼,寬厚手掌覆在隆腹之上,尖刻一笑,“沈大人,當務之急是修建城牆,也需嚴守牆榻之處,城中不少百姓屋房垮塌,邑京百年難遇這連日暴雨,正是用人之際,怎好在此刻論罪?”

沈霖是蘇晉淮的門生,人若是進了刑部,便是将把柄給了蘇晉淮。葛同骞心裏打着算盤,掌心卻也是冷汗岑岑。

這事兒沒法善了!

沈霖面色微冷,“兵不堪大用,乃将之過!遑論城牆坍塌何等之恥!諸位大人的官邸還好好的,城牆怎就塌了?”

葛同骞雙眼眯成了墨點似的縫,說:“沈肅川!你少越俎代庖!陛下還坐在上頭呢!”

然而高坐的陛下仿佛正神游天外,仿佛根本未聽見滿殿的喧嚣。

陸雲川忽然就明白了。

他們要明挽昭是來幹什麽的?

一個做不得主的癡傻皇帝,猶如群臣手中傀儡,誰都能利用他攪渾水。

“他們得吵上多久?”陸雲川抿唇。

齊雁行司空見慣,面上也沒有笑,“快了,今日別說是陛下在,就算是聖元爺從皇陵蹦出來親臨,蘇晉淮也肯定攥死了不松手,這機會他可等了太久。”

他說得是蘇晉淮,可咬字之間卻又存着痛快,好像等太久的人是他。

不出所料,陸佐賢先安奈不住,他也已年邁,華發蒼蒼,慢聲道:“修繕城牆要緊,暴雨不斷,城中積水,若不盡快重建城牆,疏通積水,必對城中百姓諸多不利。”

“陸閣老說得不錯。”蘇晉淮面色平靜,“重建城牆必然要快,但功過也該論處,工部侍郎羅鴻豐、興武軍指揮使左懷敘二人均難辭其咎,由刑部收押審理。至于這城牆,餘下興武軍兩府同禦林軍兩府一并去辦,也好留予宮中部分巡防。盛都尉年紀大了,由陸都尉督辦重建城牆一事,陸閣老以為如何?”

羅鴻豐幾乎癱倒在地,近乎哀求道:“陸……”

“甚好。”陸佐賢一開口,斷了羅鴻豐的路。他面不改色,說:“重建城牆,便由工部督辦,戶部協辦。此外,也應有陛下身邊的人親自監察,安公公,你便陪禁軍走這一趟?”

以內監之權,如何能監察官員之過?

安喜從容俯身,乖順道:“奴婢領命。”

沈霖眉頭一皺,又想開口,蘇晉淮卻搖了搖頭。

走出宮門時,雨勢仍舊延綿不絕,天際泛起灰蒙的白。沈霖為蘇晉淮撐傘,送他上馬車時,忍不住說:“一個閹人,怎能當此大任?”

“由他吧。”蘇晉淮只笑,“陸佐賢是被逼狠了,再逼下去怕是會适得其反,他是條不聲不響便咬人的毒蛇,何況,肅川啊,如你所言,安喜栽在陸沉松手裏一回,難免不會有第二次。”

沈霖斂眸,道:“學生明白了。”

蘇晉淮望着瓢潑雨勢,說:“是場好雨。”他掀着車簾,“雨大,你也上來吧。”

沈霖卻退了半步,官袍已濕了大半,風雨之下撐傘也無濟于事,他搖了搖頭,笑說:“不妨事,學生回衙門去瞧瞧,不遠。”

“你啊。”蘇晉淮搖了搖頭,深知他性子,也就不再勉強。

沈霖俯身一禮,撐傘走進了雨中。

——

陸雲川冒雨趕回禁軍衙門,工部員外郎徐知微是個清俊沉默的年輕人,也冒雨前來,比陸雲川晚了一步。

“陸都尉。”徐知微渾身都濕透了,他摘了官帽抱在懷,面帶愁雲,“下官去了趟戶部,戶部暫且不批銀子,說讓咱們拟個章程,可眼下局勢急,等圖紙章程都出來,再去江東進木材磚石,城牆想修好怕是得兩三個月!”

陸雲川蹙眉,“動不了工?”

“正是如此。”徐知微嘆道,“下官還未親自去城牆瞧過,但聽回來的說,并非是整面城牆坍塌,只是數個點,若不盡快重建修繕,等到明日,說不準東城牆便要整個塌了!下官原想着,先由工部工匠帶着禁軍的兄弟們着手修繕,至少能保牆體不塌,戶部同時分批進料,方便咱們幹活,事急從權,可戶部死活不肯批銀子,這要拖到幾時啊!”

說到後面,徐知微也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又重重嘆了口氣。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現下兩手空空,難不成還能把人當牆擋在那用麽?陸雲川臉也沉下來,說:“徐大人,你去內閣,将此事當面細禀,戶部那頭我去瞧瞧。”

徐知微一怔,心知這位兇煞脾氣,下意識便想勸阻:“陸都尉……”

“徐大人。”陸雲川已推開了門,游謹和禦林軍左府的弟兄們在廊下躲着雨,他眼眸極冷,說,“不給銀子的活我們禦林軍幹不了,戶部難不成還想把我們左府兄弟當磚塊砌牆?”

徐知微被那雙鷹目瞧得一個激靈,當即住口,搖了搖頭道,“确,确是如此……”

陸雲川也沒打傘,這天氣打什麽傘都無用,穿着官袍抱着刀走進了磅礴雨中,像一柄即将出鞘的沉重刀刃。

徐知微更擔心了些,追到廊下去,憂心忡忡地對游謹說:“陸都尉不會在戶部大打出手吧?”

到時受了責罰,豈不是更無人幹活了!

游謹沉思片刻,遂認真道:“得拿瞧戶部給不給銀子。”

徐知微兩眼一黑。

——

安喜要督辦重建城牆一事,人便去工部對接,禁軍總督齊雁行便順勢冒着大雨送明挽昭回了麒華殿。

繞是如此,進殿時明挽昭也滿身狼狽。

齊雁行吩咐人去為明挽昭備水後,才說:“腿傷好了?”

“嗯。”明挽昭站在窗前瞧雨,神情又冷又淡,可他眼神太空茫,反倒叫人瞧不出心思。

他一向如此,像一潭沉水,在無人時眉目冷淡,叫人不敢冒犯。

明挽昭忽然回過頭來,說:“城中可有百姓傷亡?”

齊雁行一愣,“暫時沒有消息,應當是沒有。”

“應當是。”明挽昭斂下眼,複又往外瞧。

他早便知道,邑京城中并非只有達官顯貴,也有邊角的貧民。多是茅草屋,冬不保暖,夏難避雨,這樣急這樣大的雨勢,他們的房屋必定保不住的。

明挽昭又問,“東城牆,是誰的手筆?”

齊雁行一怔,說:“城牆所用木材、磚石皆為下等,此事确為臣同蘇禦史所為,可便是我們不動手,長久以往,城牆也撐不過兩年。”

明挽昭輕輕緩緩地說:“所以——你們便不想辜負這場百年大雨。”

話罷,他猛一揮袖,案上镂空銅香爐驀地被掃落在地。

明氏君主,動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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