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無錢

齊雁行驀地落膝,跪得毫不猶豫,垂首說:“臣僭越。”

外人皆以為明挽昭生得像明容晝,若非是個傻子,必定也是個溫和性子。

可齊雁行知道,他們截然不同。

明容晝是個安于現狀的随和性子,聰明卻不用,只想做個閑王,說他志在山水也不為過。即使是胞兄駕崩被迫登基後,他也藏鋒不露,溫和又平易近人。

可明挽昭不同,他自小便是被當做帝王教養的,他能收斂心機在外人面前裝瘋賣傻,也能在背後算計人心,千面之下,唯有漠然寡淡是真。天子即便喚一聲小叔,齊雁行也終歸是臣。

他犯了明挽昭的忌諱。

明挽昭回過身來,居高臨下地瞧着齊雁行,冠冕垂下的五彩玉藻輕晃。

“小叔知道就好。”明挽昭聲淡,面上也冷,“天子受辱太久,小叔,大梁不能再有第二個陸佐賢。”

齊雁行額心已沁冷汗,俯身未敢起,“臣不敢。”

明挽昭眉眼間的沉色緩緩散去,溫和而寡淡地笑了笑,擡手去扶齊雁行,說:“小叔日後行事,該同我商量。”

齊雁行自不敢真叫他扶,兀自起身,“臣明白。”

明挽昭便也只是虛扶一把。

站定後,齊雁行才解釋,“臣并非有意隐瞞陛下,陸佐賢有意阻我面聖,此事事關重大,臣是怕出差池,才一直未敢提起。”

這便是為臣之道,縱是千般理由,也該在陛下息怒後方能提起。

明挽昭取下了冠冕放在案上,說:“蘇晉淮沉不住氣了。”

陸黨與蘇黨之間明争暗鬥了數年,眼見陸佐賢愈發勢大,蘇晉淮也不是個真的軟柿子,自然不會坐視不管,可蘇晉淮沉得住氣,于是明挽昭也便跟着沉默旁觀。

直到年初內閣同意召陸雲川回京,是陸佐賢先忍不住出手,故而蘇晉淮也不會繼續隐忍,眼睜睜看陸氏的手伸到江東和陵西去。

“大人。”門外傳來小太監的腳步聲與通禀聲,“水已備好,現下便伺候陛下沐浴更衣?”

明挽昭稍一颔首,神情便自淡漠再度變得無害單純。

齊雁行會意,“進來吧。”

——

各部官員都忙得腳不沾地,戶部衙門人來人往,陸雲川一身緋色圓領袍,佩刀而來,闊步流星間便殺出與文官截然不同的兇悍之氣。

戶部文官們面面相觑,不約而同地捏了把汗。

——瞧這祖宗的氣勢,準沒好事!

陸雲川在原地站了須臾,随即直走向了一位戶部官員,在後者驚恐無比的眼神下,拍了拍他的肩,和顏悅色道:“大人,你們尚書在何處啊?”

吓得面如菜色的大人搖了搖頭道:“尚……尚書,今晨淋了雨,回府更衣去了。”

陸雲川了然,又問:“那敢問度支司在何處啊?”

“在,在那邊……”大人顫巍巍地指了個方向。

“多謝。”陸雲川颔首,向着度支司方向去了。

度支司不算太遠,陸雲川推開辦事房門也沒人敢攔,裏頭正伏案的年輕人驚詫擡起頭來,露出張清潤俊美的臉來,對驚慌失措的主事擺了擺手,說:“陸都尉?”

“下官度支司郎中蘇景詞。”蘇景詞端端正正地坐着,也不起來,公事公辦地口氣,“陸都尉有何貴幹?”

蘇景詞,蘇晉淮老來得的獨子,建元二年時的探花郎。

陸雲川只聞其名未見其面,隐晦地打量了眼,說:“禦林軍興武軍領了差事,重建城牆坍塌處,卑職自是來戶部領木材磚石的,無錢也無物,差事可辦不成。”

蘇景詞蹙了蹙眉,說:“陸都尉,眼下葛尚書與陸侍郎皆不在衙門,以下官之微職,絕無此權,待上峰回衙門再論此事。”

陸雲川心中冷笑,面上也愈發不愉。

戶部尚書葛胖子膽小如鼠,必是知道他陸雲川回殺到衙門,提前跑了,倒是度支司侍郎是他那位堂兄陸非池,竟也不在,這是躲着他還是晾着他?

“不在衙門,那就去請回來。”陸雲川拽了把椅子過來,正正當當地正對着門口坐下了,面上冷,“我倒是不信,更衣梳洗還能直到夜裏去不成?”

蘇景詞猝不及防,愣了片刻才說:“您就在這兒等着?”

陸雲川解下佩刀,杵地上用刀鞘點了點,“就這兒等。”

蘇景詞為難,“這不好吧……”

“并無不妥。”陸雲川坦然地說,“戶部不給銀子,工部和禁軍都辦不了差,在禁軍衙門等也是等,在戶部衙門等也是等。”

蘇景詞像是無話可說般沉默了片刻。

“陸都尉,你即便是等到天黑,銀子也不會自己長腿走出來。”蘇景詞慢吞吞地說,仍舊坐得穩重,卻帶了幾分不明意味在裏頭。

陸雲川聽出了點門道來,眉梢微挑,兇氣畢顯,“大人這意思,是不想給錢了?”

蘇景詞險因覺着自己遇上了山匪而繃不住,輕咳一聲,言簡意赅:“無錢可給。”

兩人坐着對視,陸雲川忽地起身,動作大得木椅哐當一聲。

度支司主事被驚掉了筆,鬓發被冷汗打濕,連忙上前勸和:“陸都尉您別動怒,下官這就派人去尋陸侍郎!這一筆銀子可不小,下官們着實無權撥出去。”

“行啊。”陸雲川冷聲,“多久?我就在這兒等到你們陸侍郎回來。”

“您這。”主事戰戰兢兢,“要不您先回去,有了消息下官立刻派——”

“不必了。”陸雲川輕撫着刀柄,面上笑着,卻滲出冷意來,“我等上半個時辰,若不見人,今日便去承明閣論一論理!”

蘇景詞油鹽不進,繼續埋頭在公文中,這回連話都不應了。

主事看得心驚膽戰,在心底叫苦不疊,但這二位哪個都惹不起,便只得匆匆派人去請陸非池。

半個時辰後,蘇禦史家的公子随氣勢兇悍的榮肅公府公子去承明閣了。

陸非池在府中得到消息,雲淡風輕當即散了個徹底。

“他去內閣了?”陸非池一怔,“工部庫房尚有木料磚石,便是不夠也能容他頂上一兩日,他竟不怕誤了差事?”

因暴雨沖垮城牆而被迫留在府中的陸臨羨嗑着瓜子,聞聲立馬道:“哥,我跟你說,這個陸沉松可敢着呢。”

陸非池一哂,“由他去,耽擱差事,自是由他自己擔着。”

“呸。”陸臨羨吐了個瓜子皮,搖了搖頭,“哥,別的不說,我玩兒了這麽久,就沒見過陸雲川這麽狂的,這麽明争暗鬥的沒意思。”

陸非池睨他,“那你想如何?”

陸臨羨嘿嘿一笑,瓜子往桌上刷地一扔,“人都進了邑京了,是死是活還不是咱們說的算?爹他顧慮多,怕人死了不好對陵西交代,那他要是自個兒把自個兒作死了呢——”

陸非池眯眸,“說下去。”

陸臨羨呲牙,原本眉清目秀的臉露出猙獰的笑來,說:“他若死得難堪,死成個笑話,陵西還有臉提?”

“啊……”

陸臨羨起身,歪頭說:“差點忘了,他一個雜種,本身就是個笑話了。”

陸非池放下茶,又是溫文爾雅的作态,輕笑:“你整日同他一道,我還當你們真玩得好了。”

陸臨羨微睜大眼,極其誇張地哈了一聲,“他一個雜種?”

陸非池瞧着他。

陸臨羨墊了墊錢袋子,勾着晃兩晃,“哥,我就和這個玩得好,他陸雲川想斷我財路,我就要他的命!”

他又說:“都鬧到內閣去了,哥你真不去?”

陸非池從容道,“請上門再說。”

——

雨勢已小,陰雨連綿以至于天際灰蒙,承明閣內白日燃着燭。

因徐知微在內閣哭訴了半晌,刑烨便未回大理寺衙門,陸雲川和蘇景詞鬧到內閣來時,內閣三位重臣恰好皆在。

徐知微還攏袖蹭着眼淚。

陸雲川收起黑風煞氣,開門見山便道:“三位大人有命,禦林軍自當從命,可戶部不給銀子,這差事要如何辦?”

蘇景詞眼眸一垂,只說道:“過了年,國子監要修繕藏書樓,前些日子陛下的秋月宮付之一炬,正重修着,一筆一筆的銀子都給出去了,現下要度支司再撥款,确實不夠,需等過些日子,從行商與商戶那收上賬來,并非單單為難工部與禁軍,便是戶部下面的官員,本月的例銀都還沒領。”

徐知微一聽,又往地上一跪,含淚道:“大人,城牆可拖不得太久,這雨若是就此停了便罷,若再下個幾日,東城牆必然要徹底傾塌!工部庫房的木材磚石,皆是次等下品!平日裏連諸位大人們修建府宅都不稀罕用的東西,若是如此糊弄上去,這城牆豈非要再榻一次?”

“徐郎中,且先起來。”刑烨揉了揉額角,又問:“總不能就将城牆那麽擱置着。”

蘇景詞眼一垂,便道:“下官不過一小吏,幾位大人不如尋葛尚書與本司侍郎,便知下官絕無虛言,戶部眼下确是拿不出錢來。”

于是各執一詞。

工部無料,戶部無銀,禁軍倒是人多,也只能對着大雨幹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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