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雄鳥

“即是如此,便喚葛尚書來。”陸佐賢頓了頓,說:“陸都尉與徐郎中且先回去。”

徐知微剛欲答話,便瞧聽見陸雲川斬釘截鐵一聲:“不。”

徐大人心好累。

陸雲川坦然說:“此事拖不得,卑職便在這兒等着葛尚書來說個分明,戶部這管賬的地方,怎連修城牆的錢都拿不出了。”

戶部的帳有多亂,陸雲川不瞧也知道,葛同骞是陸佐賢提拔上來的,陸非池又做了度支司侍郎,中飽私囊掏空國庫都并非沒有可能。無論陸非池是否是刻意想給他下個絆子,今日是蘇景詞要送他一場東風,他亦是蘇黨之機遇,豈能辜負?

城牆這一榻不知要連累多少人下獄,戶部若老老實實給錢便罷,非要鬧這一場,陸雲川又不是吃悶虧的性子,自然要陪着鬧上一鬧。

“陸哥哥!”

一聲歡喜輕呼讓承明閣衆人皆是一怔。

陸雲川回過頭,便瞧見少年自門後探出了頭來,像是有些怯怯,又帶幾分腼腆,扒着門框又喚了聲:“陸…陸哥哥…!”

“…陛下?”陸雲川微詫。

明挽昭沒進門,就站在門口處。

天際陰沉着,沒有光,他眉眼卻斂入了碎光般明媚,又蘊着羞意,頸的瓷白延下被月白的衣襟掩住,烏眸雖不靈動,卻如墨般純粹,濕漉漉的烏發貼在頰側,顯得有些可憐。

可他這一聲陸哥哥,卻讓幾人的心都震了震。

明挽昭自出生便養在明容晝膝下,明容晝駕崩後,除了齊雁行,便再未見他同誰親近過。

陸雲川沉吟須臾,對內閣三人施了一禮,随即快步到門前去,自然而然地垂首壓低聲:“陛下怎麽來了?”

他太高大,明容晝只到他肩頭,盡管陸雲川已低了頭,他還是得微微仰起臉。

“我……”明挽昭嗫喏着,像有些委屈,“陸哥哥,許久都未來看我了。”

陸雲川又是一愣,見小皇帝眼眶都紅了,罕見地不知所措,心中又覺着酸澀。

他有半月不曾去看明挽昭了,白日同禦林軍混在一起,夜裏便與陸臨羨去吃酒逛樓,他當真沒想到,這小皇帝竟然會等他去看望。

許是出于愧疚,陸雲川嘆了口氣,“近日都忙,怎麽冒雨過來了?”

明挽昭像是有些赧然,垂下眼細聲細氣地說:“我聽宮人說你在承明閣,就讓小叔帶我來了。”

片刻,他又添上一句:“小叔很忙,無暇帶我回去的。”

“……”陸雲川失笑。

這小皇帝,也沒那麽笨。

還知道找借口留下來了。

陸雲川推開門,明挽昭便像個戰戰兢兢的小兔兒般,猶豫了半晌才小心進門,甫一進來,便扯着他腰間的官袍縮到了身後去。

“……陛下?”

明挽昭也不吭聲,就在他身後。

陸雲川無奈,一擡眼,撞上數道探究驚詫的視線,剎那斂了心緒,坦然自若帶着身後的小尾巴走回去,

刑烨肅然中猶帶幾分驚奇,笑說:“陛下竟為陸都尉尋到了此處。”

陸雲川不解地嗯了一聲。

刑烨嘆道:“自先帝故去後,陛下便鮮少踏出秋月宮了,連早朝也難見他幾次。”他頓住片刻,又對蘇晉淮和陸佐賢說:“陛下特意來尋陸都尉,便讓陸都尉在承明閣候着吧。”

“那便等上一時半刻。”蘇晉淮應下,“再叫人去催一催葛尚書,最好讓陸侍郎一并來,城牆事關重大,我大梁莫非連國都城牆都修不起了?”

蘇景詞适時插口說:“戶部确實無錢。”

“你閉嘴。”蘇晉淮呵斥了一句。

蘇景詞遂噤聲。

父子倆一唱一和,将陸閣老的話堵了個嚴嚴實實。

唯有徐知微尚在狀況外,迷茫不已地垂着眼,還用餘光打量那陸都尉身後露出的一角幹淨素色,朝會時陛下冕旒遮容,又坐的遠,安安靜靜地像個精致擺設,從不開口,也不惹人注意。

他這也是頭回瞧見陛下的容貌,徐知微暗嘆,其豔當真舉世無雙。

人都未來,自也不能站着等,衆人落座,明挽昭還執意跟在陸雲川身邊,随他坐在了一處。

眼看将至晌午,陸雲川湊近去低聲問:“可用膳了?”

明挽昭乖巧地搖了搖頭。

也在意料之中,陸雲川後半夜驚醒,到如今莫說飯,水還沒喝一口。他倒了兩杯茶,說“怎不用過膳再來?”

明挽昭捧茶盞,怯怯說:“……怕你走了呀。”

原是如此。

陸雲川哭笑不得,剛欲開口,便又聽見明挽昭低低地說:“安公公不許我來見你的。”

他聲音雖小,卻足以叫在場之人都聽個真切。

刑烨臉色幾乎陰沉得可怕,手中杯盞哐當一聲拍在案上,冷笑道:“好個安公公,不過閹人宦官,竟也有資格管制天子了!”

明挽昭吓得一顫,抓着陸雲川的袖子,臉色蒼白了些,低頭吶吶不再說話了。

陸雲川連忙拍了拍他冰涼的手安撫,輕聲道:“何止如此,有安公公在外守着,連長公主殿下都不能探病侍疾。”

徐知微聽得又是滿頭冷汗,恨不得奪門而出。

安喜為何能如此驕狂?

不僅僅是他侍奉天子,而是因他背後是權勢滔天的陸氏!

他如同陸氏的一條狗,一顆棋,一個近身控制天子的工具,這是對于朝堂而言。至于內宮,安喜的一句話,比起聖旨也差不了多少。

有陸佐賢這個靠山在,便是朝臣也不敢輕易惹惱了他。前些年因人與他狹路相逢,彼此坐着轎辇,那世家公子入仕不久,又吃醉了酒,未曾讓路得罪了安喜,沒過幾日便遭了貶谪。

故此京官之中彼此心照不宣,寧可得罪天子,也莫得罪安喜。

誰也惹不起這尊佛。

現下安喜的靠山就在這兒坐着呢!

蘇晉淮抿了口茶,說:“安公公倒是有能耐,連長公主殿下都奈何不得他。”

陸佐賢古井無波地說:“陛下心性稚嫩,須得有人從旁管教約束,怎能放任陛下同外臣親近?”

外臣二字用得再直白不過。

陸雲川一擡眸,笑說:“管教約束也是帝師的事,輪不上個奴才吧?”

陸佐賢瞧他,“安喜是陛下身邊伺候的人,自該謹慎些,免得有人心懷不軌接近陛下,至于長公主殿下,雖是陛下堂姐,總歸男女有別,常見難免惹人非議。”

他這麽說,就是要保下安喜的意思。

蘇晉淮淡聲說:“既是陛下身邊伺候的人,就該知道主子是誰,安公公的事壓後再議,今日還是先等葛尚書與陸侍郎來,好好論一論戶部的賬。”

陸佐賢沒再糾纏此事,只說:“那便等吧。”

徐知微眼觀鼻鼻觀心,連掌心都沁出了冷汗,他自知接了個燙手山芋,本就張皇無措,又在內閣聽幾位重臣笑裏藏刀你來我往了半晌,吓得已是六神無主。

他是真不想在這兒聽這幾位呼風喚雨的人物,争論這些能讓他掉腦袋的事兒。

徐知微用餘光瞧陸雲川,忖量着不如先回府,等這位鬧出個結果來再說,結果這一看,又木然地收回了眼神。

陸雲川十分地從容,他正伺候陛下吃果子呢。

陸雲川自然是不擔心,左右城牆已塌了,便是修好了,這城牆也是塌過,早一日修好晚一日修好有何區別?

倒是許久不曾見這小皇帝,他還是清瘦羸弱,像極了山間的小野花,根莖又細又柔弱,好似風一吹就能倒。

“腿傷好了?”陸雲川低聲問。

明挽昭乖乖點頭,說:“前幾日便好了。”他歪頭,又小聲地說:“我等了你好久,你都不來看我。”

越是單純童稚的埋怨,越是惹人心疼。

陸雲川自知理虧,便哄他,“并非有意不來看你,這不忙着呢?我還尋空去給你備了份禮。”

明挽昭驚訝問道:“真的?什麽呀?”

陸雲川故作神秘地伸出一根手指,在明挽昭面前擺了擺,“待送你時便知道了。”

“哦……”明挽昭失望地拖長尾音,很快又歡快起來,像是不記愁般,小聲說:“那對珍珠鳥我養的可好,但是一對鳥,不應當是公的一只,母的一只麽?為何你送來的兩只,都是公的?這也是一對?”

“……”陸雲川張了張嘴,還真答不出來。

江舟養鳥就養鳥,怎麽還養了兩只公的?

這題徐知微會,他便湊過去一起竊竊私語,“下官知道,聽聞珍珠鳥雄鳥也會對雄鳥求愛,若是成了,便是一對了!”

明挽昭恍然大悟:“哦,兩只公的也是一對。”

徐知微說完,忽然一頓,顫巍巍地問:“……那鳥,是陸都尉送的?”

陸都尉,送了陛下兩只,雄鳥!!

聯想起先前的傳聞,徐知微覺着自己是窺探到什麽真相了。

竟是真的!!

陸雲川沉默了,與徐知微對視的剎那,福靈心至,瞬間明白了那眼神中的深意。

徐知微靜靜垂下眼,不敢作聲,是吓得。

陸雲川深吸了口氣,仍舊十分平靜。

好,回去就殺了江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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