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猛獸

葛同骞與陸非池一前一後到了承明閣。

乍一見明挽昭也在這兒,葛同骞愣了片刻,旋即規矩行禮拜見,這才眯着眼說:“城牆那自然不能擱置着,從江東購木石也需些日子,戶部現下也拿不出那麽多銀子來,不如秋月宮修繕且放一放,國子監那頭應也剩下了些,先應付着,也好餘出功夫來,等戶部再進一批木石,如何?”

不虧是混了多年的老油條,這後路是他早找好了的。

葛同骞哪裏不知道陸氏和陸雲川之間的恩怨,早猜着他們必會鬧出些事兒來,故此先将自己給摘出去,便是出了事兒,他也得有個章法應對。

他牽了這個頭,蘇晉淮便順着問:“陸都尉,徐郎中,你二人瞧着如何?”

徐知微沒敢作聲,瞧了眼陸雲川。

陸雲川擡起頭來,漠然瞧了葛同骞一眼,随即倏地笑了,“明白人辦事就是牢靠,葛大人若是早說,也不必鬧到這個時辰。”

葛同骞被那一眼瞧得汗毛直立,忙賠笑:“陸都尉說的是,是下官考慮不周。”

“不妨事,挺周到。”陸雲川起身說,“如此便好,卑職無事了。”

蘇晉淮點頭說:“若無別的事就都回吧,手上的差事都上上心,東城牆務必盡快重建。”

徐知微腳底抹油跑得倒快,陸雲川卻猶豫了半晌,明挽昭倒是一貫的乖巧,并未死纏爛打,只是他坐在那一言不發眼神空茫的樣子就已經夠可憐了。

像只無家可歸的幼兔。

“咳。”刑烨輕咳道,“陸都尉,且先将陛下送回麒華殿,城牆再放上一時半刻,左右工部也得再拟圖紙。”

陸雲川沉吟道:“卑職領命。”

陸雲川領着小皇帝走後,承明閣幾人也陸續離開,只剩陸氏父子。

陸佐賢臉色微沉,手中茶盞重重放在了案上,沉聲說:“我本以為你穩成持重,你非要惹出點事兒來?”

陸非池斂下眼,說:“若非如此,爹還要留他到幾時?”

顯然并不知錯,陸非池就是故意如此,陸雲川并非是非活着不可,只不過是他還沒到讓陸佐賢狠下殺手的地步。

陸佐賢頗為失望地說:“你若是連這一時都忍不得,日後怎能成事?”

“爹!”陸非池聲一沉,“并非是我不懂隐忍,那陸雲川豈是池中之物?若再任由他在邑京紮根下去,他就是第二個齊雁行!他不是個随意拿捏的質子,他是陵西送來的一頭猛獸!”

陸佐賢一生精于謀算,他的長子幾乎是要青出于藍,但唯有一點不同,陸佐賢膽子大,他敢控制天子,也敢掌控朝堂,從來不将陸雲川這等鋒芒畢露的小兒當回事。

可陸非池過于謹慎,他要将一切掌控之外的事都掐滅,他從陸雲川身上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便急着将陸雲川除掉,所以必須要謀劃出一個陸雲川必死的理由來。

戶部的帳,就是個好由頭。

父子兩個彼此都心知肚明,對視半晌,陸佐賢說:“有陸氏在,一個陸雲川何足畏懼?融章,他是栓了項圈的狗!”

陸非池搖了搖頭,“可他還是會咬人,爹,陸雲川遲早會掙斷鎖鏈不由掌控,他父親能在陵西紮根,他必然也能在邑京攪弄風雲,不如盡早殺之,他死在邑京,屆時只需給他按個罪名,對外便說人在獄中,陵西必定不敢輕舉妄動,若是能将陸廣岚诓入京,他不也是甕中之鼈?”

“那北疆呢?”陸佐賢問,他不像個年過半百的老人,淩厲道:“誰可鎮守陵西?我們不能從陵西下手,必要先得江東,再取隴南,陵西昱北到時不想低頭也要俯首!陸雲川死在邑京倒不打緊,北疆人又該如何?他們和陸雲川一樣,都是兇狠的猛獸!融章,只有他們才有資格互相厮殺!”

陸佐賢是敢作敢為,可他目光也放得長遠,看到的不僅是眼前。

他既然想要做那天子背後真正的枭首,自然不能放任大梁覆滅,北疆人是悍敵,他從來都知道,北疆人是貪得無厭的狼,只要給他們一絲喘息之機,他們就會蟄伏起來,直到大梁松懈的那一刻,再陡然發難。

哪怕只要瞬間,便足夠他們食肉啖血地沖進大梁國境。

陸非池沉默了半晌,他忽然輕輕地說:“不,爹,陸廣岚若當真是個英雄,他就不會放任北疆人攻入大梁。”

他擡起頭,直視着曾呼風喚雨的父親,說:“哪怕是陸雲川死了。”

陸佐賢與他對視,父子之間忽然岌岌可危了起來,然而他聲音仍舊平緩,“我們賭不起。”

陸非池笑了,“自己的女人死了,他不也還是守在那一動不動?何況,爹,他還有個女兒呢,即便是為了陸子鳶,他也不會自尋死路。”

在這一剎那,陸佐賢心念忽而一動。

是啊,陸廣岚這些年守在陵西是為了什麽?他一個庶子沖入戰場搏了個前程,當年北疆女被朝廷逼死,他沉默不言,陸雲川進邑京來,他還是一言不發。

即便是陸雲川死在邑京,那麽還有個陸子鳶值得他顧忌,他就瘋不了。

這是個機會。

他眯起眸,再一次正視自己的兒子。

陸非池坦然地站在那,面帶着笑,說:“爹,我早說過,邑京是我們的掌中之物,便容不得他人染指,一個齊雁行,一個蘇晉淮,不能再多一個陸雲川了。”

片刻,他又說:“還有蘇景詞,也留不得。”

蘇景詞的官職雖不如他高,可他是蘇晉淮的親兒子,底下的官員到底得給他兩分薄面,以至于現下在戶部都有些束手束腳,就如同在他心口釘了根釘子似的,着實礙手礙腳又礙眼。

陸佐賢瞧他,“你想怎麽做?”

陸非池只笑,“生老病死乃常事,誰還能沒個五病三災和意外呢?爹,此事交予兒子來做就是。”

陸佐賢忖量須臾,道:“陸雲川不急,倒是蘇家父子,容他們蹦跶太久了。”

“兒子明白。”陸非池施禮,雲淡風輕地笑了笑,退下去了。

——

陰雨綿綿,陸雲川原想給小皇帝撐傘,可地上也都積着水,沒走兩步,眼瞧着小皇帝的錦靴被浸濕,無奈之下将人背起來,叫他自己撐傘。

明挽昭太輕了,也瘦弱,一把就能撈起來。

陸雲川背着他,幾乎想不通九五之尊怎麽能瘦弱成這樣。

走兩步,笑着與他說:“輕成這樣,陛下,莫不是吃雲長大的?”

明挽昭一怔,沒答話。

陸雲川話一出口,也險些咬着舌頭。

他真就是随口一說,說完了才發覺不對,于是讪讪補充:“天上的那個。”

明挽昭幾乎要笑出聲來。

他偏開臉忍着,仗着陸雲川瞧不見他的神情,眉眼間便帶了幾分漫不經心,猶豫了須臾,才說:“不是的。”

陸雲川松了口氣,想來這小皇帝純稚天真,又未經人事,應是不會往那些龌龊方面想。

他在雨中背着天子,一步一步踏着水。陸雲川這一輩子,連他姐都沒背過,本想着日後娶妻背上背的應是妻子,卻沒想到叫明挽昭占了先。

他只是不想讓明挽昭的鞋沾水,這小皇帝理應被護着寵愛。

過了會兒,明挽昭在他背上輕聲說:“陸哥哥日後還會入宮來看我麽?”

“自然。”陸雲川不假思索,又說,“陛下乖乖等着,待城牆修補好了,臣便入宮來。”

明挽昭便又高興起來,輕快地應了個“嗯”。

然而他面上是沒有笑的,眉眼間甚至籠着一層陰翳,邑京的大雨,真煩啊。

他真的太厭惡邑京的雨了,大雨中的邑京,同平日的大梁沒什麽不一樣,都如那坍塌了的東城牆一般脆弱。

明容晝走的那日也是大雨。

他們都知道,明容晝的死是必然,能拖十五年已是不易,也是春末,那日從晨起時便淅淅瀝瀝地下着雨,到了夜間轉為瓢潑大雨,明容晝死在那個雷電交加的夜,齊雁行不在他身邊。

明挽昭也失去了最後的盾,被迫直面大梁的風雨,成了癡傻的少年天子。

他總是能想起明容晝死前的釋然,還有他那一句“明氏君主”。明世安被困了一輩子,下一個耗盡終生的便是明挽昭。

這雨太冷,一滴滴滑入頸子裏,像是毒蛇吐着信子在身上游走,陰冷又惡心。

可今日不同,明挽昭趴在男人寬闊的肩背上,彼此緊貼着,溫度隔衣傳了過來,還有陸雲川身上獨有的,飒爽氣息。

又暖又好聞。

令人不由自主的迷戀。

明挽昭無數次告誡自己不可沉淪,卻仍在此刻忍不住溺在其中,他輕輕靠在陸雲川的頸側,像小動物般嗅了嗅,阖起眼乖乖的不動了。

陸雲川全然沒發現明挽昭的小動作,一路将人送回了麒華殿,臨出殿門時,他回頭,瞧見小陛下執拗地扒着門框,守在門前,好像當真不谙世事般。

陸雲川對他笑了笑,轉頭走了。

他素來敏銳,今日小皇帝貿然到承明閣去,又幾句話惹得蘇晉淮與刑烨對安喜動了怒。

怎麽想,怎麽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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