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活着
自那日後,陸雲川便沒再見過明挽昭,左右那小皇帝聰慧機靈,也不至于讓自己吃了虧去,這段時 日說是稱病,也不知是貓在暗處醞釀什麽壞呢。
齊雁行與他說了葉二少要送入宮後,陸雲川便覺着奇怪,這個葉知沅名叫梓安,他沒怎麽見過,只 聽說和聞泊京私交甚篤,也不知一個官一個商是怎麽搞出私交來的。
但即便是瞧在聞氏的面子上,他也得走這一遭。
眼看就要入冬,今日邑京卻下了場細雨,陸雲川在城牆的角樓裏等着,聽守城禁軍扯着嗓子吹。
從誰家娘子好看,吹到了日飲烈酒三百杯。
陸雲川聽得索然無味。
直至下面人來報,“大人!下面來了輛馬車,說是江東商戶,過來做生意的。”
陸雲川估摸着就是了,遂扯過大氅披上,下了角樓去接人。
城門口停着的馬車瞧着便貴氣,車簾都是上好的料子配雲繡,走得近了還能嗅着清甜的暖香,像是 在內燃着香爐。
陸雲川冒着細雨走近,幾個守城的喚了聲大人,想是馬車裏的聽見了,便掀幵了轎簾,露出裏面明 眸皓齒的年輕人來,天生的靈動笑面,玉冠精致,頸上還挂着金燦燦的長命鎖,下墜着一排鈴铛。
“您是來接我入宮的大人?”葉梓安笑問。
陸雲川颔首,下面人将千裏雪牽了過來,他拉着缰繩,說:“禁衛軍指揮使陸雲川。”
葉梓安恍然大悟“哦”了聲,随即指了指外頭說,“下着雨呢,大人您到馬車上來?”
陸雲川本想推辭,可又想不通這葉二少為何要進宮,猶豫須臾,索性喚人将千裏雪送回府上去,上 了馬車。
馬車內鋪着毛皮軟墊,還支了張小幾,擺着茶點香爐,那少爺身披煙紫毛氅,懷摟着暖爐說:“勞煩 大人走這一遭,葉某還是初次來邑京,往年都是師父來的。”
陸雲川不動聲色,問道:“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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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師父年邁,今年四月仙逝去了。”葉梓安有些苦惱地撫了撫額角,說,“故而今年便換葉某來 了。”
這話還是沒什麽用,陸雲川說:“公子節哀。”
葉梓安擺了擺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師父他修行一輩子,這點事看得明白。”片刻,他又惆悵 道,“就是臨走時吩咐我記得來邑京接他的爛攤子,若非師父臨終吩咐,便是聞泊京開口,也請不來我葉 某人。”
陸雲川略微眯眸,随即輕緩說道:“爛攤子...? ”
“就是你們那傻皇帝啊。”葉梓安有問必答,片刻又愁苦了起來,“我師父鑽研了半輩子,治了那傻 皇帝十多年,都沒什麽成效,葉某哪裏有什麽法子?來這兒浪費時日,倒不如在府中多栽兩株藥材。”
陸雲川思及這兩日稱病的明挽昭,心裏微驚,斟酌道:“敢問尊師...? ”
“家師在梧山修行,道號應空。”葉梓安張口便答,随即倏爾頓住,悚然道:“你不知道我師父?”
陸雲川颔首:“......現下知道了。”
梧山應空道長,聖手道人,救死扶傷了 一輩子,卻不知他有個徒兒。
葉梓安瞧了他片刻,整個人都不太好,慢吞吞地問:“那......你也不知我入京為何?”
陸雲川輕輕地,“現下也知道了。”
葉梓安抿起嘴,扶着額角不說話了。
“所以......”陸雲川問,“金沙赤之毒已解,公子與尊師還要治什麽?”
聞及他知道金沙赤,葉梓安松了口氣,便說道:“你們當金沙赤吃了草葉兒便行了?那東西從死人骨 頭長出來的,毒性烈着呢,解藥不過是能保住性命罷了,那小皇帝聽不見看不着聞不出嘗不到,連疼都 不知,又是個傻子,我師父拿烏骨葉調了藥,叫他年年不斷地吃着,這才勉勉強強恢複了些,可烏骨葉 也是毒,小皇帝金沙赤餘毒未清,加之經年累積的烏骨葉,就算是恢複了五感,若不清餘毒,便也活不 了幾日。”
“君不見一一那些個為了走捷徑練功夫而吃了烏骨葉的江湖人,沒_個活得過三十歲麽?”
“傻皇帝可比他們嚴重多了,吃了這麽多年,我師父春日将藥交予齊雁行,冬日便得入京來為小皇帝 施針祛毒。”
話到最後,葉梓安又嘆,“家師說了,若救不好那傻皇帝,大梁危矣,這燙手山芋現下倒是落進了我 手裏。”
陸雲川緘默。
從前不明白的,現在都清楚了。
齊雁行一次次去江東,是為了給明挽昭取烏骨葉。
那日明挽昭從刑獄殺人回來,站在院中瞧着他,烏眸平靜,用毫無波瀾的語氣說:“我沒有退路。” 他沒有退路,他連活着都已經很費力了。
可他要扛起江山,要除外戚,正皇權,他是亂世中的天子,不能坐擁江山萬裏,而要殚精竭慮地鎮 守山河。
失神間已到了宮門前,聽聞盤查,他撚着魚符掀簾子給他們瞧,“是我,放行。”
侍衛并未多做糾纏,放了陸雲川進去,他雖行走宮中,卻鮮少再到麒華殿來,如今一來,引着葉梓 安進門,甫一入院子便嗅着了濃烈苦澀的藥香。
陸雲川終于确定,明挽昭這回不是裝的。
白檀守在廊下,見陸雲川帶了個生面孔來,當即上前去,垂首道:“陸大人,您這是...? ”
他話音剛落,屋中便傳出聲虛弱輕聲,“白檀,讓他們進來。”
白檀一怔,側身讓路。
陸雲川拉開門,帶着葉梓安繞過屏風進內室,便瞧見窗前蒼白柔弱到仿佛随時可能倒下的玉人。
那人赤足立着,身上只穿了件單衣,墨發披散至纖瘦的腰際,眸也是墨一般濃郁的黑,鳳眸凜凜, 噙着幾分極淡的笑,他開口說:“陸......”
話未盡,明挽昭瞧見了跟上來的年輕人,倏爾一怔,随即溫和道:“葉二公子?這些年多有勞煩令 師,如今也要煩勞公子了。”
一句話将葉梓安說懵了。
不是,不是傻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