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撞南牆不回頭
那一夜過後,盛月宮風平浪靜,波濤澎湃的唯有人心——
蘇靈咚不能自抑、常常想起趙驿孟,一并繼續想着要如何開口與他說那亭中太子妃姐妹所言之事。
趙驿槿,她尚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将李鹛辛之事說與嫂嫂,于情,不該隐瞞;論理,多說無益。猶豫的事情不要做,她終是選了沉默。
李鳳娘非但沒有萎靡下去,還一直在等待着最後的終極反殺,一天不看到蘇靈咚跌倒,她胸口便一直堵着。
為此,她不惜死死地拖着李鹛辛這顆棋子,要她助自己把蘇靈咚消除的同時,把她推到趙驿孟身邊。
偶爾清醒之時,李鳳娘亦會為自己濃烈的嫉妒與莫名的恨意感到吃驚,不過,她向來是不問緣由的,明明白白的只有一點,蘇靈咚讓她不爽快,若非要細究,她也能列舉不少:她的貌美,她的才能,她的受寵,她的年輕,她搶她風頭……
這一切都能夠當作罪狀,且每一條在李鳳娘眼中都是罪無可恕。
“娘娘,藥已拿到手。”那一夜,李鹛辛外出去取她二哥李鹍辛為她尋來的藥,返回時冷不防遇到趙驿孟與蘇靈咚,她的心在那一刻失控、劇烈地顫抖起來。
趙驿孟還是如同以往那般,并不正眼看她,即便沒有與他對視,她亦能夠知道。
她不确定太子妃娘娘編的那出戲是否見效,看當時的情形,他們夫妻似乎才生過龃龉,蘇靈咚臉上是令人心碎的悲哀。
李鹛辛多麽害怕她會叫住她,讓她當場與趙驿孟對證,那簡直比下地獄還令她害怕,她的感情已經夠卑微、脆弱,倘若趙驿孟直白地說出他不喜歡她,亦或者,指證出她們是一派胡言。那麽,她一定會當場難堪、羞憤至死。
看看吧,太子妃姐姐出的都是一些什麽主意?!
而自己居然不由自主地選擇響應。
可怕!喜歡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我幾将變成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的人了。
這些念頭飛快地從李鹛辛的腦海閃逝,她低着頭,帶着藥,甚至不管姐妹的叫喚,與他們匆匆地錯身而過。
謝天謝地,在做了那些卑劣的事情 * 之後,蒼天居然還那麽仁慈,沒讓蘇靈咚當場揪住我,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揭開自己那醜陋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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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換成太子妃姐姐——
她驚恐地望向正在吃宮女們剝好的枇杷的李鳳娘,如果有一天,自己觸怒了她,一定無法那麽容易逃過的。
“很好。”李鳳娘用帕子擦了擦口,又擦了擦手,“這一次,我們一定要成功!”
“娘娘,若孟郡王妃有個三長兩短,你我又且能逃脫幹系?”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猶猶豫豫,明明知道那是錯誤的事情,只要事關趙驿孟,她便只能任由李鳳娘擺布。
她不奢望趙驿孟喜歡她,卻希望能夠常伴他左右,或者更卑微些,能偶爾見見他便好。
“你看我的手,”李鳳娘揚起自己的右手,“至今依舊痛着。你再看看你自己的手背,那淤痕亦尚未散盡,你我皆遭人暗算,到頭來呢?大家衆口铄金,都只說球場上馬兒受驚不過尋常事,有多敷衍?現在我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娘娘難道以為,蘇靈咚能夠一邊打球一邊對娘娘下手麽?”李鹛辛自然知道她姐妹二人被暗箭所傷,然皆是她們不仁在先,故打碎了牙亦只能往下吞。
“難道她不能找其他人麽?”
李鹛辛無言以對,将藥收好。
帝後回宮的那一日,趙驿孟告假去了六和寺。
路呈骞放不下蘇靈咚,亦知道趙驿孟會來,故而離開盛月宮之後一直待在寺裏,若擱往常,他早已浪跡天涯去了。
他對蘇靈咚那麽上心,并非全因趙驿孟,他家鄉亦在淮南東路,早年他一家流離失所,父親途中重病,幸得到彼時鎮守楚州、路過他們身旁的蘇昭睿将軍搭救。
“你怎動不動賭氣!”趙驿孟知道他師弟吃軟不吃硬,開口前想哄他,一開口,語氣終變了。
“我就愛賭氣!”路呈骞實在看不慣他對蘇靈咚的所作所為。“你自己的妻子,為何要我去保護?你沒手,沒腳,還是功夫不到家?”
“別廢話,幫是不幫?”
“有你這般求人的麽?”
趙驿孟覺得有戲,“師弟得聽師兄的話,師父說了。”
“一個條件。”路呈骞甩着手中的草枝。
“說。”
“真心待蘇美人,做得到麽?”
趙驿孟沒想到是這個,臉一下憋得通紅。“本王的私事,不勞師弟費心。”
“保護蘇美人是否算私事?”
趙驿孟再度臉紅,打臉總是來得這麽快。
“本王自是真心待她。”他看着空氣道。
“是麽?我聽到的并非如此。”
“你聽到了什麽?”
“你自己做過什麽,心裏沒數?”
趙驿孟想打他一頓,如果打得過的話。
調侃得差不多,路呈骞道:“今夜回崗,行麽?”
“如此甚好。”
見過師弟,趙驿孟便又開始安心訓練。日則,他與太子同出;夜則,自師弟答應幫忙,他便又能安心入睡了。
極偶爾,他會想起他師弟說的 * 要他真心待蘇靈咚,扪心自問,他自認為确在真心待她。深夜,在床上輾轉反側時,他想起蘇靈咚那晚說心累的模樣,不由得一陣焦躁。武将之後果是難纏,一會這,一會那,最刁鑽的。
他師弟亦是,左一口蘇美人,右一口蘇美人,他尚未成娶親,該不會是——
趙驿孟睡意全無,在這盛月宮裏,觊觎蘇靈咚的人,似乎真不少。
除了好皮囊,以及會打球,她還有什麽?
越不屑,趙驿孟想起蘇靈咚的次數便越頻繁。
比賽的日子越來越近,及至五月初,王侯将相妻女隊開始到盛月宮熱場,宮中變得熱鬧非凡,每天都能見到不同的面孔,每天都有新鮮事發生。
最開心的要數趙驿槿,很喜歡熱鬧的她将繡了一半的花扔到一邊,每天都往球場跑,盡管她已經從參賽隊員變成候補隊員,可那絲毫不曾影響她的興致。
“嫂嫂,這一賽,你一定會名揚臨安!”一想到她最喜歡的嫂嫂即将成為臨安的名人,趙驿槿興奮得臉都紅了。
“姑娘說的是,在揚州,我們姑娘便是人人皆知的,只要上場,我們姑娘沒有哪一回是不進球的。”青梅道。
“這個我亦能作證,”青桃接道,“每次我們姑娘上場,球場邊上總是人滿為患,那哪裏是看球賽,竟都是來看我們姑娘的罷了。”
趙驿槿聽了更加開心,覺得自己的嫂嫂是全天下最稀奇的嫂嫂,自己是全天下最幸運的小姑子。
這時,蘇靈咚從外面回來,聽到他們叽叽喳喳地說着,她卻問了別的事:“青梅,我讓你找做香囊的材料,可準備好了?”
“好了。”
梅桃二人聽蘇靈咚要繡香囊,皆驚得瞪大眼睛,以前,在拿針線與挨一頓打之間,蘇靈咚絕對選後者。
這世上若只有一樣東西能令人發生改變的話,便是愛情。
青桃已将蘇靈咚的變化全看在眼中,她們自然知道她要給誰做針線。
這五月端午,是有情人們表達愛意的大好時機。
“姑娘,你可是要做來送給郡王的麽?”青梅明知故問。
“少管閑事,多活幾年。”蘇靈咚将青梅遞給的布包拆開,只見有蒼術、川芎、白芷、菖蒲、甘松、香草、冰片等,都是尋常且易得的。
“姑娘,青梅不敢。”
“嫂嫂,為何她二人還稱你為姑娘?”趙驿槿捉住這個點。
“想是習慣,我說了幾次,她們依舊改不了口。”
大家說說笑笑,趁午間休息,梅桃二人找來針線和布料,圍觀蘇靈咚做香袋。
針才走了不到十次,蘇靈咚的手指已被紮了兩三回。
一旁的姑娘們都看不下去,紛紛表示願意代勞,蘇靈咚是個倔強的,哪怕針腳疏密不等、收線時松時緊、縫邊歪歪扭扭,她亦毫不氣餒,堅持要自己完成。
“嫂嫂,繡成這樣的香袋,我六哥一定看不上。”
一語致命。蘇靈咚愣了下,把才繡了一點點的 * 香囊往針線筐裏一扔,“頭昏眼花,我先歇一會兒去。”
那筆舊賬還沒算清,繡這香囊簡直多餘。蘇靈咚憤憤地進了寝室。
“郡主,你這——”青桃真想罵她,假如可以的話。
“我六哥很挑剔,嫂嫂繡成這樣拿去,只會被他羞辱,還不如不送。”
不愧是一個娘胎出來的親兄妹,心眼都直得竹竿似的。聽到趙驿槿那樣說,躺在床上的蘇靈咚本來很氣,卻被自己的比方逗笑。
後來,她忘了這一茬,到了端午的那一天清晨,正是比賽的日子,青梅冷不防拿出繡好的香袋,只見上面全是蘇靈咚那種歪歪扭扭、無比外行的繡法,卻透露着笨拙的可愛,亦散發着一種誠懇。
“難為你學我的針法,很辛苦罷?”蘇靈咚感激地接下。
“算不上辛苦,姑娘不要嫌棄。”
“我嫌棄,那便是嫌棄自己。”蘇靈咚笑,直到這一刻,她亦不太确定會不會送出去。
端午節的前一天夜裏,李鹛辛喬裝成內侍。
按李鳳娘早前的計劃,她要令蘇靈咚死在端午那一日混亂的賽場上。
這個計劃,一開始李鹛辛是抵觸的,這種做法太過陰損、毒辣,然被李鳳娘一慫恿,加之無法割舍癡心,她終是選了動手。
那藥,按照李鹍辛的說法,放在水中六個時辰左右後方能發揮藥性,故只需将藥放在馬料中,令馬兒三更前吃下,隔日巳時比賽期間保準毒發,到時劇烈跑動的馬兒會在短瞬間內四肢無力摔倒,亂馬之中,騎馬之人必将性命堪虞——
再隔一兩個時辰,藥效一過,馬兒便會恢複如常,神不知鬼不覺,可謂萬無一失。
那馬舍的侍衛李鳳娘已事先令人打點好。
二更過半,盛月宮燈熄了一大半。黑衣的李鹛辛帶着藥,低着頭,打着燈籠獨自慌慌張張地走在前去馬舍路上,“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
“妹妹,這事交給二哥。”将藥送到盛月宮外的那一晚,李鹍辛道。
“這盛月宮北院,別說你,連太子殿下尋常日子也不能輕易過去的。”
“二哥問你一句,你能跟不喜歡你的人過一生麽?甚至不惜為此一再铤而走險。”見李鹛辛陷入歧途,李鹍辛一直想将她拉出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能和他在一起很痛苦。”
“你明白太子妃是在利用你?”
李鹛辛點點頭,又搖搖頭,“除了她,沒有人能幫我。”
“二哥可以,但不是現在,我再找機會。”
李鹛辛驚恐地看着她二哥,“這種事,不勞煩二哥好,妹妹自己來。二哥幫忙找藥,妹妹已感激不盡。”
她怕再被二哥勸解會動搖,便急急忙忙地轉身跑開了。
走在前去馬舍的路上,李鹛辛再次想起她二哥的話,心中一陣悲哀,盡管一次次地動搖,可她已經無法回頭。
一路跌跌撞撞,她穿過夜深人靜、漆黑無比的西球場 * ,馬舍終是到了。
對了暗號,守衛為她打開門。
在微弱的燈火中,李鹛辛再次跌跌撞撞,因緊張,她的雙腿一直發軟,過了許久,她方找到蘇靈咚的那匹黑馬。
謝天謝地,馬兒正吃着夜料,仿佛那谷糧很香,便是聽到人來到跟前它亦懶得從食槽中擡頭。
馬舍中全都是窸窸窣窣的食草糧之聲,那幹燥的咀嚼聲令李鹛辛心中的慌張平息了一些。
“蘇靈咚,願你福大命大,逃過這劫。”
李鹛辛一邊準備拿藥,一邊小聲的嘀咕着,想要藉此減輕內心的罪惡感。
忽此時,嗖的一聲,一張白紙不知從何處射過來,被精準地釘到李鹛辛眼前木杆上。
“誰?!”
她和黑馬同時被吓了一大跳。
然整個馬舍中只有馬兒吃料的聲響,便是連外面的守衛都毫無動靜。
李鹛辛環顧了下四周,見無異常,才猶豫着将那釘在木杆上的白紙摘下,只見上面寫着——
“苦海無邊早回頭。”
她的腿又開始發軟,自己的行蹤早已經曝露了麽?
“是誰,你是什麽意思?”
并無回應。李鹛辛忙将紙張收攏,放入袖中,将藥拿出來的那一刻,她忽然醒悟了,若是此時投藥,十有八九自己命将不保,敵暗我明,對方的用意已經非常明顯,退或許自己尚有活路,若執迷不悟,不僅成事不足,反而會将自己推入險境。
她又轉身,四處看了看,馬舍中明明暗暗,依舊只有窸窸窣窣的咀嚼聲,除了自己,她什麽人都沒看到。
短暫地,李鹛辛清醒過來,在趙驿孟和自己的性命之間,她快速地做出抉擇,完全沒有平時的猶猶豫豫。
緊緊地握了握手心中的那包硬如谷粒的藥丹,李鹛辛最終又将藥放回衣袖中,轉身匆匆地離開了那匹黑馬。
還能回頭亦是一種幸運。返回的路上,李鹛辛的腳步非常急,幾次張望,終還是沒看到有人跟蹤。
回到房間,她拿出那張紙條,若不是白紙黑字,她只以為馬舍中的一切皆是幻覺。
燒了那一張紙條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她決定退出。
想好對太子妃的說辭,李鹛辛才離屋前去向她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