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多情自古空遺恨
日間, 李鹛辛見趙驿槿姑嫂二人牽拉着摘荷花時,那險狀,只驚得她屏住呼吸。
她那一句“趙妹妹, 你們小心”亦未敢太大聲,只怕大聲了反而令她們分神。
結果,怕什麽來什麽, 話才落下,蘇靈咚已倒栽水裏。
眼見着畫舫前移,情急之下, 李鹛辛亦來不及再多想,只是下意識地将手中的團扇交給葉喜, 不由分手地躍入水中。
那噗通一聲, 又令船尾衆女子女發出另一番的驚叫。
大家的目光之被水中二人牢牢粘住。
不甚遠, 在蘇靈咚快支撐不住之時,她抱住了她。
李鹛辛家後院裏有一個鋪了石板的大池子, 那是她父親很久前專門令人挖建,為的是她喜歡游水的母親。
小的時候, 每至夏日,她都要同她母親一起下水戲耍。
後來,她母親離世, 因憂傷太過,那時正值隆冬,她大病一場, 從那之後,她便怕冷,便是到了夏季亦不曾再下過水。
只沒想到,這一日, 竟在西湖的荷花池中本能地、不假思索地再次跳入水中。
及至将蘇靈咚抱到荷葉之間,李鹛辛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令嗆進她口鼻的水咳出,一邊撫慰她別怕,一邊,她才暗暗地後怕起來。
畢竟已經幾年不曾下水,自己又有寒症,若是抽筋之類的事情發生——李鹛辛不敢再想,聽着猛咳嗽、看着紅了眼的蘇靈咚,她極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恐懼,連那荷枝紮痛了手亦顧不上去管。
亦沒理會畫舫上那叽叽喳喳的擔憂和吵鬧,在等待被救援的短暫瞬間,李鹛辛的心中的黑暗想法才後知後覺地浮現——如果我不救她,那是不是意味着日後 * 又能若無其事地與孟郡王偶遇呢!
這種思緒立刻被後退靠近的畫舫和姑娘們的吵嚷驚散了。
這偶經腦海的短暫念想,在她二人被救上船完全地脫離危險之後,竟失控地演變成要是我不救她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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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喜幫她擦拭的時候,她看了看依舊十分狼狽、尚未從驚魂中緩過來的蘇靈咚一眼,想起方才她落水前說的那一番話,她真的有那麽大度麽?
我傾慕孟郡她不惱;
我與太子妃姐姐诳她,亦不太惱。
這——李鹛辛無法理解,還以為她會為往昔之事對她諷笑一番,然而沒有,從她的語氣中确實有一種罕見的善意,就好像她非常懂得喜歡一個人可求而不得的痛苦。
太子妃姐姐的為人,她不可能不知,下藥一事外頭雖傳是府中丫鬟因嫉妒所為,但事實如何,結果如果,當事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否則姐姐亦不會被禁足。
總是傻子一般地聽從太子妃姐姐的指示,自己真的是情迷心竅。
這蘇靈咚,實在犀利,居然能夠一眼望出自己與太子妃姐姐心性大異。
确實的,李鹛辛很多時候都無法茍同太子妃的所作所為,但,那時候,因她為她介紹了孟郡王,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克制不了心中的愛慕,才甘願對太子妃言聽計從。
蘇靈咚那一句“只但願妹妹勿要被她所用才好”實乃振聾發聩之語。
盛月宮一行,她已漸漸明白,太子妃姐姐倘若是真心為自己,在孟郡王選了蘇靈咚之後便應規勸自己醒悟。
醒悟——
太子妃姐姐根本就不是會能醒悟的人,她只會一直走到底。李鹛辛心中苦笑,以她對她的了解,她是那種只有自己才是真理的人啊!
就如同在那深夜的馬舍中聽到的那一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便是萬般不舍卻又當如何?沒有緣分便是沒有緣分。
在船頭曬着日光時,李鹛辛思緒萬千,最後的最後,幸好,幸好還有路可回頭。
她不敢說心中沒有憾恨,可這世間,誰人心頭無憾恨?我不可能是例外。
在碼頭裏等待時,她見蘇靈咚似有話說。
然李鹛辛只別過頭,祈求着她能到此為止罷,別再問下去,太子妃姐姐的事,我一個字都不會透露。
許是感應到她的祈禱,蘇靈咚真的未發一言。
及至到了風波亭前,她又再次致謝,并說改日将親自登門答謝救命之恩。
“蘇姐姐言重了,此乃人之道義,姐姐好好休養,勿要記懷。”
在風波亭等候的李鹍辛見妹妹換了一身陌生的衣裳,且見她與蘇靈咚的頭發都濕着,待要問,李鹛辛便湊到他耳邊,輕聲道:“方才畫舫上出了意外,回家再與你細說。”
聽妹妹此言,李鹍辛才消了心頭疑慮。
一行分別,回至家中,葉喜伺候李鹛辛沐浴時 * 道:“姑娘怎可如此不顧自身安危,那蘇姑娘,值得你冒此大險麽?”
“葉喜,很奇怪,方才我也似你這般想過,”李鹛辛輕輕地撥弄着水中的花瓣,“不過我一點都不後悔救了她,現今,我覺得好輕松。”
“輕松?”葉喜不解,“這又是為何?”
“許是我對她懷有愧疚之心罷,”李鹛辛又順了順自己的長發,“往日種種,今日一事,大約可以抵消了。”
“葉喜不懂,葉喜只是擔心姑娘的身子。”
亦不知是這夏日天炎,還是心頭的憂悶盡消,李鹛辛這一次居然安然無恙,沒病倒,甚至連藥亦不曾服用。
李鹍辛很擔心,隔日早晨又來看妹妹,竟覺得她似乎比月前更明朗了些,他亦不解。
早前,他本欲對蘇靈咚出手,然自盛月宮回來,聽聞妹妹想對孟郡王放手;加之西湖初見蘇靈咚,只見她是一個仿佛被佛光普照一般的美人,那眉目之間的正氣令他甚至有些不敢直視。
對于習慣黑夜的人來說,最怕見到的便是這世間最明朗的東西,那是他無法企及的、會刺痛心扉的存在。
還是看着妹妹溫馨,李鹍辛站在不遠處,看着李鹛辛喂鳥兒,這尋常的小事,在他寒冷的心中,是很溫暖的。
“二哥,二哥!”
李鹛辛沒發現她二哥來了,但那籠中的鳥兒卻叫了起來。
一回頭,果見是她二哥。
“你先退下罷。”李鹛辛對身旁的葉喜道。
葉喜退下,李鹍辛方走了過來。
“這鳥兒,今日聰明多了。”李鹛辛站起來道,此前,這鹦哥曾當着李鹍辛的面叫過趙驿孟,每次想起,她都覺難為情。
“看妹妹,心情似不錯。”李鹍辛難得地躬下身子,拿起鳥食投喂。
“沒有的事,妹妹向來如此。”
“昨日下水,身子可覺得冷?”
“許因天好,并未發冷。總令二哥挂心。”
“那二哥便放心了。”
那石座上鋪着團墊,李鹛辛道:“若二哥不急,便坐下來聊罷。”
李鹍辛難得地坐下,仍舊在那棵桂花樹旁,李鹛辛亦坐下。
他兄妹二人看了看彼此,似乎都在等對方先開口。
“二哥,有話不妨直說。”
“亦非正事,我只是疑惑,妹妹昨日為何——”李鹍辛知道她是敏感之人,故在三緘其口。
“二哥指的可是郡王妃?”
李鹍辛點頭。
“二哥未免把妹妹想得太不堪!”李鹛辛有點不高興,雖然事後她心中确實不可遏制地産生過暗黑的念頭,然救人之時,她卻完全沒有猶豫。
原本她以為那是一種本能,後來才明白,那是她性格中帶有的良善。
“二哥該死。”
“二哥是信不過我能放下孟郡王麽?”
“并非如此,”李鹍辛搖頭,“我只是見多了人的自私,竟忘了妹妹本性。”
“不瞞二哥,”李鹛辛低下頭,“事後我是動搖過的,妹妹亦非聖人,同樣 * 有私心,不過私心是私心,行動歸行動。”
“妹妹所言極是。”
“二哥,你相信善有善報麽?”
李鹍辛暗驚,莫不是她要勸自己棄暗投明。“妹妹何出此言?”
“連我自己亦覺驚訝,只以為又要大病一場,結果卻好似更有了精神。”
“如此看來,善有善報确是有的。”李鹍辛知是自己想多了。
“說起來,亦算不得什麽善,畢竟我對她亦做了好幾樁有悖道德之事。事後想起總每常自責,昨日能夠伸手救她,其實,我蠻開心。”
“如此甚好,兩不虧欠。”
二人沉默了一會兒,一同看着鹦哥發呆。
“對了,那豐家的大郎君,是個酒色之徒。”李鹍辛撒了謊,他并沒去調查,直接給豐大郎君扣了黑帽。
“既如此,我改日便回二娘,推了罷。”
“是該如此,妹妹值得更懂你的。”
“長在深閨中,這世間,再也不會有比二哥更懂妹妹之人。”
這話,直戳進李鹍辛的心窩裏。
“妹妹不要灰心。”
這時,一個小丫鬟送來一個拜帖。
葉喜接過,上前遞給李鹛辛。
她沒有回避,當着李鹍辛的面直接打開。
“是郡王妃,”李鹛辛擡起頭,“還有趙妹妹,她二人想要登門拜訪。昨日我原以為她不過是說一說。”
“妹妹覺得那郡王妃如何?”
“不甚了解,”李鹛辛輕輕搖頭,“不過,真的是罕見的美人,那眉目,只好像凝聚着天地間全部的精華,純淨、明亮、靈動,我很喜歡她的眼睛。”
“她确實美,只不過——”
“只不過什麽?”
李鹍辛沒答,“妹妹準備見她們麽?”
“二哥以為如何?”
“只怕傳到太子妃耳中,對妹妹不利,是以——”
“二哥如此一說,我倒是更要見她,”李鹛辛方才還猶豫,一聽李鹍辛如此一說,當下便決定了,“我正想離太子妃姐姐遠一些,如此是好的。”
“既如此,便随妹妹的。”
二人又聊了一會兒,李鹍辛走了。
李鹛辛寫了回貼,告知蘇靈咚方便見面的時間,令葉喜找人送去。
事情發展得出乎所料。
李鹛辛只覺世事弄人,多情卻錯付;生惡心、做虧心事卻遇上良輩。不知這世間的福與禍,當如何辨別?
以及,往後又當如何?想到明日要見蘇靈咚,沒來由地,她好生緊張,只怕她會再問出一些令她措不及手的問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