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見雀
這句話音剛落,樓畫腦中便響起兩三聲尴尬的輕咳。
那聲音聽着像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人,分不清是男是女,說話的語氣卻稍顯老成:
“年輕人,脾氣莫要如此急躁……”
“滾出來。”
“……”
少年認慫。
下一瞬,樓畫只覺眉心一涼,有道瑩白光流從他眉心飄了出來,刺破了周遭的陰暗。
光流在樓畫面前轉了幾個圈,最終變成一條瑩白色的小蛇,艱難地揮着背上的翅膀。
樓畫打量小蛇兩眼,随手彈飛了他。
小蛇在空中翻滾着,穩住身形後又氣沖沖地飛了回來:
“你這臭小子!吞了我的靈髓還要趕我走,哪有你這樣卸磨殺驢的?”
樓畫原本以為這東西是趁他虛弱時寄生進來的殘魂,此時聽見他這麽說,倒是有些意外。
他微微挑眉:
“應龍?”
“正是!”小蛇驕傲地挺起胸膛,隆重地自我介紹道:
“本座便是千萬年前戰蚩尤斬金犼、英姿飒爽流芳百世的創世神獸——應、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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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畫很捧場地為他拍拍手,随後擡手指向某個方向:
“厲害。出口在那,前輩好走。”
“?”
這跟應龍預想的有些不一樣,他磕巴兩聲:
“你趕我走?我是應龍哎。”
他在龍髓珠中沉睡了百萬年,難道外界早已沒了他應龍的傳說?
不應該啊,這後輩,不該眼睛放光滿臉崇拜地歡迎他入住識海嗎?
樓畫自然看得出他那點小心思,他微微彎唇:
“應龍的力量早已在封印金犼後均分進他的六塊殘骸中,你或許确實是應龍,但目下留下的只不過是一團神識,幫不到我,甚至還要靠我的靈力養着。這虧本的買賣我可不做。”
糟糕,好聰明的後輩,不好忽悠。
應龍的大腦飛速運轉。
若是他硬氣一點,被人這樣嫌棄早就該轉身走了,附近也的确還有一位吸收了他龍息的後輩。但他現在神識太過虛弱,可能根本堅持不到找見那個身上有龍息的人,再說眼前這家夥血脈和他同源,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他在心裏琢磨着解決辦法,忽而又聽樓畫漫不經心開口道:
“也不是不能商量。應龍前輩,想留下來可以。告訴我你的價值,讓我考慮考慮?”
“你!”應龍哪能想到自己有一天要靠推銷自己來換容身之所?
但他能屈能伸,最終還是低頭道:
“我博學多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都可以講給你。”
“修真界現有書籍我都看過,再說你已與現世脫節百萬年,所以如今你知道的,未必比我多。”
“金犼封印即将失效,近年便會徹底碎裂,我到時候可以助你重新将它封印,不收費哦。”
“這事你該去同我師兄說,我對拯救蒼生沒興趣。”
“……我對我其餘五處殘骸有所感應,可以帶你找到它們,到時候我的力量都是你的。”
“修為夠用就行,要那麽多作甚。”
應龍的牙都要被自己咬碎了。
他想起剛才樓畫和小黑貓的互動,自暴自棄道:
“......我會撒嬌會打滾,還能陪你說話,加密聊天外人絕對聽不到,随叫随到絕不消失。”
應龍這一番劍走偏鋒,羞恥得神志不清,已經做好了被嘲諷的準備,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樓畫聽過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聽起來不錯。”
“?”
這又是應龍沒想到的。
“那你是不是也該叫我主人?”
應龍大驚失色:
“莫要欺龍太甚!”
“好好好。”
樓畫彎起眼睛,沒跟他繼續糾結這個,只擡手讓小蛇纏了上來。
應龍的幻形繼承了龍髓的寒氣,碰上去冰冰涼涼,樓畫很喜歡。
他擡指摸摸應龍的翅膀,片刻後,目光一頓,似是想起了什麽事情。
于是,樓畫暗紅的眸子微微亮了一下,而後他眼前的景象便從陰暗空曠的山洞,變成了大雪紛飛的山林。
應龍寄居在樓畫識海內,同他共享視覺,自然也看到了這幅光景。
“這是做什麽?”
樓畫擡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看好戲。”
樓畫借用的視角正飛在半空中,想來應該是某種鳥類。
小鳥跟着二人往前飛去,他倆步履匆匆,在積雪上留下一串淩亂腳印。
其中一人手裏端着個盛滿鮮血的白玉碗,在低溫下還散着袅袅的熱氣。
戊炎嘆了口氣,同身邊的紫衣女子道:
“妖的強弱以血脈劃分,樓畫一個白鴉,是如何承載得下應龍髓之力的?看來你醫術又有精進。”
蓮垚長老似乎懶得理他,她冷哼一聲:
“白鴉?你看不起的白鴉前幾天還揍得你成了豬頭,能容得下應龍髓又有什麽奇怪?這功勞我要不起,我能做的也只有給他灌輸靈力,最後還是他自己争氣才挺了過來。”
戊炎被她怼得閉了嘴,索性不再提起。
他二人一路沿着山道行至疏桐院,這裏的雪比往日還要更大一些。
戊炎走過去,敲敲秦東意的房門:
“小九!”
木門被他沙包大的拳頭砸得咣咣響,片刻,門被人從裏面拉開,秦東意簡單行過一禮:
“師尊。”
戊炎擺擺手,随後樂呵呵地将手裏的碗向他遞去:
“你身上的龍息有壓制的法子了,來,喝了它,估計能管個十天半個月。”
秦東意微微皺眉,看着碗裏一片猩紅,神色愈發凝重。
他擡眸看向戊炎:
“這是?”
戊炎一拍腦袋,這才發現有很多事都沒來得及告訴他,于是便簡單解釋道:
“是樓畫的。那天你走後他自己吃了應龍髓,多少有點不知好歹了,但最後命是保住了。現在應龍髓同他靈流融為一體,血裏自然也有,雖然功效差得遠,但也能緩解一二。”
誰知秦東意聽了這話,卻并未如他所願接過玉碗,而是後退半步,道:
“此法不可行,師尊請回。”
“這有何不可?”戊炎板起臉來。
秦東意語氣如往常般清淡:
“兩百年前的枯木山,血魔為保容顏專捉童男童女生生飲血,清陽山費多少心力才将其鏟除?如今我這以血換命的勾當,與當初的血魔又有何異?”
“這怎能一樣?!樓畫他……”
“就算他做了再多錯事,他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可殺,不可辱,更不該被圈起來放血養人。命不分貴賤,若我生的代價是踐踏另一人的人格,那不要也罷。”
“你!”
語罷,秦東意沖他又行一禮,随後重新關上了門。
戊炎一張臉氣得通紅。
看着戊炎的窘樣,一旁的蓮垚抱起手臂,冷哼一聲:
“小九以前跟十三關系好,就算十三後來叛了師門,可當時的感情做不了假。他看見十三如今的模樣,心裏已經足夠難受了,你竟還将他師弟囚起來放血給他喝。小九本就容易鑽牛角尖,你這樣讓他如何接受?”
“樓畫就是一個妖孽,有什麽好難過的?他的血能救命,用用又有何不可了?”
“所以說你就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蠢貨。”
蓮垚翻了個白眼,不願再理會他。
雖然又被拒絕又被教訓,但戊炎并沒有放棄。
疏桐院的雪還在下,蓮垚先離開了,獨留戊炎一人等在雪地裏。
樹上的麻雀歪着頭眨眨眼睛。
它眼裏的世界,有另一人也能看見。
“這孩子真是不錯。”
應龍同樓畫一起看着,他剛才看秦東意一眼便察覺到他就是應龍息的所有者,此時不免感慨:
“他區區一個人類,縱使天資再優越,能受得住應龍息灼燒也夠匪夷所思。就算吸收了龍息,這反噬也夠他受了,若是不以龍髓中和壓制,估計也沒幾年好活。”
“你不必擔心,這血,他會喝的。”樓畫語氣帶了絲笑意。
“如此篤定?”
應龍倒不這麽覺得。
他看得出來那孩子心中有自己的堅持,斷不會為了保命便做出于信念相悖之事。
“你看就是了。”
樓畫懶得同應龍解釋。
應龍皺皺眉,似是突然想起來一節,語氣這便有些古怪:
“他就是你師兄?”
“嗯。”
“你應該……不恨他吧?”應龍想着之前樓畫提起秦東意時的神态,斟酌着措辭道:
“你既不想提升修為,那要龍髓有何用,為什麽不給他,要自己吃下去?”
“我當然不恨他,我愛死他了。”
樓畫輕笑一聲:
“但他不喜歡我,你說我難過不難過?”
“所以?”
“所以讓他離不開我就好了,以前他需要應龍髓,但現在他需要我,跑也跑不掉,躲也躲不開,即使他再讨厭我再恨我,也還是得依附我活下去。”
樓畫話說得輕飄飄,卻聽得應龍有些毛骨悚然:
“若是有機會,我便将他捉回暗香谷去,讓他只能對我好,除了我,誰也不許見。”
應龍一時無話。
他又仔細打量了自己這位後輩,發現他沒有一點說笑的意思,是真心在為這件事感到愉悅。
應龍心裏一時只剩了一個詞:
瘋子。
他欲言又止,最終凝重道:
“樓畫,你不愛他,你只愛你自己。”
樓畫用手指繞着自己綁頭發的那根紅繩,聽見這話,他動作頓了頓。
“那你錯了。”樓畫輕輕嘆了口氣:
“我連我自己都不愛。”
“……”應龍不做表示,卻是悄悄分了一絲神識去窺探樓畫的記憶。
他之前覺得,這後輩就是自大狂妄了些,最多有點思路清奇,但還算是個好孩子。
但簡短交流下來,他發現此人似乎極度偏執,有些想法也極為危險,
他想知道,自己究竟選擇了怎樣的一個人,若是這人太過危險,那他就算拼得煙消雲散也不能讓這個瘋子成長起來。
與此同時,應龍默默調動神識中僅存的一絲靈力。
如若必要,他能引燃樓畫體內的龍髓,拼個同歸于盡的下場,将危險扼殺在搖籃裏。
讀取記憶所需時間很短,只用一息便足夠。
但看完過後,應龍卻比方才更為凝重,沉默了很久。
是否引燃應龍髓,只在他一念間。
但過去許久,應龍還是沒有動作。
最終,他還是輕嘆一口氣,悄無聲息地将那絲靈力收了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