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張羅
“哎哎,聽說了嗎,戊炎長老在疏月君院裏待了整整三日了,疏月君不知為何一直不開門,長老都快被雪埋起來了!”
午休時間,一群年紀稍小的弟子聚在一起,讨論着今天剛聽來的新鮮事。
他們中絕大部分人大約只偶爾遠遠見過疏月君一面,算不上熟悉,但他們都清楚疏月君是當今修真界最強大的修士,對他便總有一種莫名的崇拜感。
因此,講起八卦來,關于疏月君的話題便格外熱烈。
“為什麽啊,難不成疏月君同長老鬧矛盾了?”
“不知道,我今早聽師兄說,似乎是疏月君身上有種什麽毒,十分危險,他卻不願醫。”
“啊,疏月君為何如此,萬一他出了事,誰來保護咱們?”
“是啊是啊,到時萬一暗香谷卷土重來,清陽山不敵該怎麽辦,疏月君真是……”
“你們說什麽胡話呢!”
正在一群小弟子讨論之時,一旁突然插進來一道稚嫩聲線。
常楹原本只是路過,但聽見他們說的話,最終還是沒忍住,皺着眉反駁道:
“你們好生自私!醫治與否都是疏月君自己的選擇,你們天天想着要他保護,就不能提升修為,自己保護自己嗎!”
他是疏月君唯一的弟子,自然聽不得外人嚼自家師尊的舌根。
但這些小弟子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曉得此人的觀點在他們這裏不合群,于是回怼道:
“疏月君那麽強,自然該保護弱小,也理應承擔更多,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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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楹氣急,就要過去給他們點教訓,然而衣領卻被另一人拽住了。
他回頭望去,見是蓮垚長老。
蓮垚在幾位長老中是出了名的嚴苛,所以一看見她,方才還氣勢洶洶的一群少年立馬熄了火,乖乖向長老問好。
蓮垚瞥他們一眼:
“有這說話的工夫,不如多去讀讀書。清陽山門規一人百遍,明日交給我。”
說罷,她拉過常楹的手,往疏桐院而去。
身後那一群少年個個皺起苦瓜臉,常楹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卻并沒有快活多少。
他心中憋悶,問蓮垚道:
“長老,為什麽他們都說是師尊自私,難道就因為他修為高,就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了嗎?這事又到底誰對誰錯呢?”
蓮垚嘆了口氣,勉強笑了笑:
“這可說不清。左邊是堅定信念,卻要損害大部分人的利益,右邊違逆本心,明知是錯,結局卻皆大歡喜,如果是你,你要如何選擇?”
“這……”常楹皺起了眉:
“選不出來。”
“是啊,有時候并沒有絕對的對錯,而你師尊目下便在這樣一個兩難的處境裏。”
說話間,蓮垚拉着常楹随手施了個法術,二人便從陽光明媚的校場換到了大雪紛飛的疏桐院。
疏桐院不大,目下更是塞了滿滿當當的人。
領頭的是清陽山年輕的現任掌門,還有其餘三位長老。
在他們身後,許多高階弟子面對秦東意的房門單膝而跪,是請求,亦是無聲的逼迫。
蓮垚嘆了口氣:
“所有人都在逼他做選擇。”
狂風呼嘯,大風刮起地面一層浮雪,迷了人的眼。
“秦東意,你身上背着的不止你一人的命!”
“你當真要為了一個妖孽坐到如此地步嗎!你看看天下蒼生黎民百姓,他們都需要你!”
“你若出事,這世上,便再無人制得住樓畫了!以天下蒼生為己任,你忘了嗎?!”
戊炎洪亮的聲音隔着一層木門傳進秦東意耳裏。
他自修煉開始,便很少能受外界溫度影響,而此時他心裏卻漫起一陣冰寒徹骨的冷意。
秦東意垂落的手緩緩攥起,用力到指節發白。
下一瞬,他骨血中掀起一陣熟悉的灼燒感,應龍息在他體內席卷,溫度灼人,卻逼不散他他心裏的寒氣。
幾日前,樓畫攻上清陽山那一戰,他既上了陣,便是打定主意要同樓畫同歸于盡。
他欠樓畫太多,變成如今這樣誰是誰非早已說不清,一起死,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但,終歸世事弄人。
“秦東意!”
戊炎的聲音再次響起,秦東意強忍龍息反噬,走過去拉開了門。
清陽山弟子跪滿疏桐院,其中有幾個熟面孔,更多的是沒什麽印象的陌生人。
踐踏一人的人格尊嚴,去換千萬人和平安康,似乎誰都會說值得。
更何況那人身負滔天罪孽,任誰評都要啐上一句魔頭。
可是,他是樓畫,是暗香谷魔尊,以前,也是他的小十三。
門外人見秦東意露面,皆是一臉喜色。
秦東意卻沒注意他們的反應,更沒去聽他們在說些什麽。
他擡眸看向院裏梧桐樹上落着的一只麻雀。
那小鳥眸裏有絲紅光,秦東意知道它是樓畫的眼睛。
所以,眼前的景象,也是你願意看見的嗎。
秦東意微微皺眉,幾乎是有點麻木地接過了戊炎遞過來的碗。
這碗血一直被戊炎用靈力抱着,甚至還帶着樓畫的體溫。
血腥氣下,似乎還掩着他身上淡淡的晚香玉味道。
秦東意仰頭将其盡數飲下,随後丢掉了那只被染上猩紅的玉碗。
有幾滴血随之落在雪地上,像是開出了豔麗的花。
跪在地上的人站起來了,齊刷刷對他行禮,感謝他為天下蒼生做出的選擇。
秦東意卻面無表情,僅十分微弱地點點頭,随後便再次回屋合上了們。
院裏的人紛紛贊嘆着疏月君的行事,陸陸續續離開了。
梧桐樹上的麻雀則拍打着翅膀,落到了竹屋半開的窗戶邊。
一聲悶響。
麻雀探頭看去,只見那一片煙青在昏暗室內顯得更暗些許,衣擺鋪開在了地上。
秦東意一手扶着桌檐,臉色蒼白,止不住地嗆咳着。
他體內應龍息受到龍髓的安撫,逐漸平靜下來,但他心髒的位置卻傳來一陣鈍痛。
像是有人拿着鈍刀子一下一下磨着,将痛苦放至無比漫長。
秦東意将心口處的衣料抓得淩亂,半晌,他低頭吐出口血來。
不知是樓畫的,還是他自己的。
這就是你想看見的嗎。
秦東意擡手,緩緩擦去唇角血跡。
“這就是你想看見的嗎?”
與疏桐院相隔甚遠的山牢內,應龍的聲音在樓畫腦海中響起。
樓畫習慣性彎起唇角,但很快便頓住了。
他微微皺眉,看着秦東意的模樣,竟有些笑不出來,索性切斷了與那麻雀的聯系,眼不見為淨。
“當然,他離不開我了,我不該高興?”
話雖這樣說,但樓畫這模樣卻全然看不出快意。
甚至,他有點不那麽舒坦。
明明這一切都是他設計好的、最好的發展,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樓畫想不明白,他從地上站起身,在結界內轉了兩圈。
他不大高興,不高興的時候,便想殺人。
樓畫深吸一口氣,他突然很想摔些東西,但這山洞太過空曠,一時連可以下手的物件都沒有。
這讓他本就不怎麽晴朗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于是,他當即擡手重重一拳擊于山壁。
“秦東意你個死病秧子!”
樓畫眸中一片鮮紅,他不顧骨節處砸出來的傷,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疼似的,又沖山壁揮出一拳。
這一擊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那一瞬間,山洞內上百道禁制齊刷刷碎裂,瞬息過後,整個山壁都随之顫動起來。
下一瞬,轟然倒塌!
因為樓畫太會蠱惑人心,有了上次周午的教訓,長老們并未在山洞內安排人看守,最近的巡視也在此山百米開外。
因此,那邊的弟子只聽轟隆一聲巨響,等大着膽子過去查看時,那座被臨時開辟成山牢的小山頭已然塌陷一半,連山洞的入口都被巨石填滿,完全看不見了。
弟子大驚失色,忙跑着去禀告長老們,快得像一陣風似的。
常楹差點被這陣風撞倒,他踉跄幾步,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再轉頭看去的時候,那位師兄已經跑遠了。
他有些奇怪,往前走了幾步,剛好看見那一片坍塌的山頭。
随後,坍塌處有塊石頭忽的飛了出去,接着便有個人從塌陷中爬了出來。
那人爬出來後并沒有急着跑,反而還懶洋洋躺在碎石上曬太陽,黑發和白衣疊在一起,十分惹眼。
常楹記得,他叫樓畫,是暗香谷的魔尊。前幾日他貪玩偷跑去陣臺,還看見這人被鎖在籠子裏。
常楹知道樓畫很危險,不該靠近,這是師尊和各位長老千叮咛萬囑咐過的。
但奇怪的是,他總覺得樓畫身上有種很吸引他的東西,讓他忍不住想同他說說話。
而且,他看起來溫柔又漂亮,還總會親切地笑,常楹總覺得他不該是壞人。
常楹腦子裏亂七八糟地想着,等回過神來時,人已經走到近處了。
樓畫早就注意到他了,此時正微微眯起眼,彎唇着看他。
常楹愣了一下,一噎,磕磕巴巴地問:
“你,你在這裏幹什麽啊?”
樓畫一手撐着頭,懶洋洋道:
“在等清陽山那群老家夥給我造個新的囚牢。”
“原來的呢?”
“喏,打爛了。”
樓畫語氣中帶了點小驕傲,聽着有些孩子氣。
他看着眼前十一二歲的少年,突然來了些興致,這便問:
“哎,小孩,清陽山的弟子寝舍可還在西廂?三百年過去了,可有修繕?那地方,該比我這小山包住得舒坦吧?”
這事倒把常楹問住了,他撓撓頭,如實道:
“确實還在西廂,但是否修繕過我不大清楚,我不住那裏。”
“嗯?那你住在哪裏?”
“疏桐院。”
“……”
聽見這三個字,樓畫原本還算溫柔的笑意僵在了臉上。
但那也只是一瞬間,随後,他笑意更深一些,瞧着頗為動人。
常楹還當他是不知道,于是主動解釋道:
“我是疏月君的徒弟,他住在疏桐院,我便也住在疏桐院。”
“哦?住了多久了。”
“自記事起就開始了,如今該有十多年了。”
徒弟、自記事起、同住、十多年。
這每個詞都在樓畫理智邊緣瘋狂踩踏。
他用手勾起自己綁頭發的紅繩,看向常楹,笑着問:
“那你,叫秦東意什麽?”
常楹眨眨眼:
“我是他的徒弟,自然該叫他師尊啊。”
“師尊?”
樓畫眸子裏的紅色似乎豔了一些。
他坐起身,舌尖緩緩拂過他口中那顆尖銳的犬牙,随後自言自語似的,一字一頓重複道:
“師、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