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張羅
晚香玉花香變得更濃烈一些,屬于樓畫的妖氣無聲地彌漫開來。
常楹對即将到來的危險渾然不覺,還天真地沖樓畫點點頭。
樓畫笑意溫柔,一副親切模樣。
但大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裏的陰暗早已彌漫開來。
他在嫉妒。
嫉妒得要瘋了。
他三百年沒見秦東意了,而在這期間,卻有另外的人,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同他師兄走得如此近。
即使那是他徒弟,也不行。
樓畫瞧着常楹,沖他輕輕勾了勾手指:
“小孩,你過來。”
他識海中的應龍率先發現了不對勁,大驚失色道:
“乖寶,他只是個孩子!!”
樓畫暫時沒跟他計較他對自己的稱呼:
“我看得出來。”
應龍心裏一緊,突然想起來,這玩意不是個正常人,不該用正常人的思維去勸導他。
于是他拔高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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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是秦東意唯一的徒弟!!”
“所以?”
“你傷了他,秦東意可就得恨你了!”
“恨就恨。”
“沒了徒弟他會孤單的!”
“他還有我。”
二人在識海中争論一番,也沒分出個高低上下來。
而常楹還渾然不覺,正一步一步往樓畫身邊靠。
他們都沒注意,常楹藏在衣袖下的手腕間,有串鈴铛輕輕動了動。
應龍還在吱哇亂叫,樓畫卻再沒理會他,而是沖常楹擡起手。
小孩子都很脆弱,只要那麽一絲妖力,便可壓得他七竅流血再無生還可能了。
樓畫眸子裏紅光暗浮。
然而那光芒也就只出現一瞬,而後便驀地消散無蹤。
他的手落在了常楹頭上,但帶來的并不是死亡的威脅,而是輕輕摸了摸他的發頂。
連帶着他周身幾乎要凝成實質的殺意都消散殆盡,整個人溫和得有些不像他。
應龍一句“不要”卡在嗓子裏,他松了口氣,卻對樓畫這态度轉變弄得有些摸不着頭腦。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天際閃過一道光流,一個小黑點自遠處掠來。
等離得近了,才看清那原來是個人影。
他一身煙青衣袍随風而動,黑發同衣擺飄在一處,姿态賞心悅目。
樓畫輕輕摸着常楹的頭發,目光卻有意無意地落在秦東意身上。
他看着秦東意停在離自己幾步遠的位置,先出口的卻是:
“阿楹,過來。”
樓畫微微磨了下牙,自覺地收回手來,彎唇笑得很無辜:
“師兄,我什麽也沒做,你問他。”
常楹重重點頭,生怕樓畫被誤會:
“是啊師尊,這個哥哥人很好的。”
聽見這話,樓畫沒忍住笑了出來,也不知是笑這小孩心思簡單,還是笑別的什麽。
他糾正道:
“小孩,我将你師尊叫做師兄,你卻喚我哥哥,是不是有點不合适?”
“嗯?那便是師叔了。”常楹一本正經。
“師叔?我不喜歡這個稱呼,我與你師尊的關系,怕是‘師公’一詞更加合适。”
“樓畫!”
秦東意微微皺眉,語氣嚴厲。
樓畫斂了笑意:
“無趣。”
說罷,他伸了個懶腰,再沒理秦東意。
他躺回身後那被太陽烤得暖烘烘的石堆上,哼着年少時喜歡的小調。
應龍到此時才真正放下心來,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問道:
“怎的突然改變主意了?”
“這不是秦東意來了?當着他的面多不好,病秧子還得跟我急。”
“……我還以為你不會在意。”
聽見這話,樓畫愣了一下:
“我确實不在意。”
“那你?”
“習慣了。”
樓畫微微眯起眼,直視天上那輪太陽,也不覺得刺眼。
應龍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而直到此時,戊炎才帶着修繕閣的人姍姍來遲。
有弟子拿着捆仙鎖上前來,樓畫也十分配合,主動伸出手去,讓對方把自己捆得像個粽子。
修繕閣的一個長胡子仙君走過來檢查一番,越看眉頭皺得越緊,最終他重重嘆了口氣,擦了把汗,同戊炎道:
“這,裏面的禁制和結界都被砸得稀碎,一時半會兒,修不好的。”
戊炎只覺得頭疼:
“那便将陣臺那個籠子搬來吧。”
聽見這話,樓畫眨眨眼:
“老頭子,我不願住那裏。”
“還由得你選了?!認清楚,你是階下囚,不是我清陽山的座上賓!”
“這樣啊。”
樓畫點點頭,一點也不在意,輕飄飄道:
“那你将我關一處地方,我便砸一處,看你們清陽山有多少地方能供我糟蹋?”
戊炎頭都大了,他想了想,這也确實是這瘋子能做出來的事,于是揉着眉心讓一步道:
“那你倒是說你想去哪?!”
“好說好說。”
樓畫目的達到,笑得彎起了眼睛,他看了眼那邊的秦東意,一字一頓道:
“疏、桐、院。”
“你妄想!”
戊炎聽見這三個字就上火。
別的長老或弟子可能不清楚,但他早就懷疑這瘋狗怕是有什麽斷袖之癖,整日纏着秦東意,上次在山牢內還在衆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等龌龊之事!此時他提出要去疏桐院,那簡直是司馬昭之心!
“別呀,長老三思。”
樓畫的頭發有些亂了,他擡手艱難地用捆在一起的手腕蹭了蹭,無果,又努力想将碎發吹去一邊。
那縷頭發被吹得飄了起來,乖乖落去一邊,樓畫這才滿意,接着道:
“這清陽山,可只有疏月君看得住我。萬一我那天不高興,随手殺了那麽幾百個弟子,他可是來不及救的。再者說,疏月君現在最離不開的就是我,将我栓到他身邊,方便他用,不是嗎?”
樓畫說的話總是一針見血,不得不承認,戊炎心動了。
他咬咬牙,最終還是詢問似的看向一邊的秦東意。
秦東意今日剛被龍息反噬過,即使喝了樓畫的血,臉色也依舊不大好。
他剛才一直在教訓常楹,但樓畫說的話,他也聽見了。
秦東意微微嘆了口氣,早已知曉戊炎希望他做出的選擇,于是點頭應道:
“無妨。”
這讓樓畫很滿意。
最終,他被一群人簇擁着送去了疏桐院。
秦東意臨時被掌門叫去了議事殿,戊炎也不知道該将樓畫安置在哪,于是自作主張地将他脖頸上的鏈子栓在了疏桐院內的梧桐樹上。
樓畫達到了目的,因此從始至終都很乖巧,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
臨走前,他看着戊炎認認真真又給疏桐院布了層結界。
樓畫冷眼看着,嘆了口氣:
“明知道我對秦東意心懷不軌,老家夥卻還是将我往他院裏送,我是該感謝他呢,還是該可憐可憐那病秧子?”
應龍也學他嘆了口氣:
“這有什麽,讓秦東意負擔得多些,卻能換其餘清陽山弟子的安全,他覺得值罷了。”
“所以說,這樣的地方有什麽好待的,這些人遇見事就只會犧牲他。”
樓畫坐在雪地裏,白色衣擺被落雪覆了薄薄一層。
他用手指沾了幾片雪花,還沒等他看清,雪花便盡數化成了水。
他看了片刻,忽而微微彎唇:
“你說,若我殺盡天下人,他是不是就再也不用委屈自己了。”
他想了想,又覺得此法不可行:
“不,這樣不好。”
應龍聽見這話,突然鼻頭一酸。
他以為小瘋子這是被愛感化了,剛準備順着說幾句,就聽這人接着道:
“這樣一來,我連威脅他的法子都沒了。”
好的,是自己妄想。
應龍不予評價。
“其實我以前也來過疏桐院的。”
沉默間,樓畫突然又開口道:
“那時疏桐院每日都是晴天,梧桐樹郁郁蔥蔥,偶爾還會開花。我只是三百年沒來而已,這雪,怎麽就不停了呢。”
“師公!”
突然傳來的一道稚嫩聲線打斷了樓畫的思緒。
他擡眸望了一眼,見常楹出現在疏桐院門口,手裏還捧着個什麽東西,正興沖沖地向他跑來。
等走得近了,常楹才小心翼翼地沖樓畫伸出手。
樓畫看了一眼,那是個稍大些的杯子,裏面盛着熱茶,還在往外冒着熱氣。
這小孩怕是跑着過來的,還有些微氣喘,同樓畫解釋道:
“我問蓮垚長老要來的,養身體的,師公前幾日受了不少傷,師公喝。”
聽這小孩竟當真叫他師公,樓畫有些好笑。
他看看那茶,又看看常楹,戲谑道:
“你替階下囚讨養身體的熱茶,被蓮垚知道了,不得氣得暈死過去?”
“不會呀。”常楹眨眨眼:
“蓮垚長老還說你喜歡茉莉,特意放了一些呢。”
聽見這話,樓畫皺緊了眉。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那盞茶,又擡眸看了眼常楹,突然伸手接過,仰頭一口氣喝了下去。
沒毒。
“嗯?這個蓮垚長老,同你有些交情?”
應龍也有些奇怪。
“沒有。”
樓畫努力回憶着關于這位蓮垚長老的往事。
他只記得這位長老常穿紫色衣裙,為人嚴苛又淡漠,連話都沒說過幾句。
但樓畫,确實是喜歡茶裏有淡淡的茉莉味。
他簡單回憶一下,覺得有哪裏不對勁,但也沒過多糾結。
無關緊要的人罷了,他從來不會将除了秦東意以外的人放在心上。
于是,樓畫随手扔了杯盞,笑眯眯問常楹道:
“我可是壞人,你師尊沒告訴過你?”
聽到他這樣問,常楹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說過,但我覺得師公你不像壞人呀。你好溫柔,我總想親近你。”
果然是小孩子,好騙得很。
樓畫笑彎了眼睛,随後視線緩緩下移,看見了常楹手腕上那串系着煙青色細繩的鈴铛,于是好奇問道:
“小阿楹,這是何物?”
常楹愣了一下,這就擡手将鈴铛亮給他看:
“這是師尊給我的,說若有危險,他便能聽見鈴音趕來救我呢。”
“這樣啊。”樓畫似乎很喜歡那串鈴铛,他看了又看,最終嘆口氣,有些傷心道:
“小阿楹,我好羨慕你,你還有師尊保護。”
“我師尊就是你師兄啊,師尊他保護天下人,也能保護你的。”
“我?”
樓畫輕笑一聲:
“他可不太喜歡我,他不讓我和你說話,還将我鎖在這裏。我遠沒有你幸運,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也有一個能護着我的人。”
常楹向來感性,他聽樓畫這樣說,又看他眼裏淺淡的哀傷,最終一咬牙,将手上的鈴铛解了下來,遞給樓畫:
“那我把這個給你,你拿着。”
“嗯?這樣不大好吧?”樓畫微微彎唇:
“若是被你師尊看見了,他會教訓你嗎?”
“不會的,你放心,我師尊對我可好了。”常楹拉着樓畫的手,把鈴铛替他系好在腕上:
“而且,我一直待在清陽山,不會遇到什麽危險,拿着也沒用。”
“這樣啊。”樓畫擡手看看自己手腕上的鈴铛,十分喜歡的樣子。
他晃了晃,發現這鈴铛并不會發出聲音。下一瞬,他微微一頓,輕輕嗅了一下,而後便同常楹道:
“小阿楹,你師尊快回來了,快回去吧。”
聽見“師尊”二字,常楹表情肉眼可見地緊張了起來,他這便匆匆同樓畫告了別,躲回自己屋裏去了。
“你這人,怎麽連小孩的東西都騙。”
應龍多少有些嫌棄。
“我方才說的可沒有一句是假,怎麽能算騙?”
樓畫将鈴铛藏在了袖擺下。
約摸半柱香時間,秦東意也出現在了疏桐院門口。
他看見樓畫坐在梧桐樹下,雪在他衣擺上落了薄薄一層,像是雪夜裏的棄犬。
但盡管如此,秦東意還是沒有多看他一眼。
他直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外面風雪呼嘯,雪似乎又大了。
像樓畫這般修為的人,稍微動一絲靈力,便可保自己不受寒氣侵擾。
但不知為何,樓畫并沒有那麽做。
他将自己當做一個尋常人,就那樣坐在雪地裏。
他穿得本就單薄,落雪在他肩上化成水,又滲進衣料裏,再被寒風吹得幾乎要凝成冰。
樓畫卻渾然不覺,他将自己縮成一團,一直到手指都凍得失去知覺才有動作。
他活動活動僵硬的指節,随手一扯,脖頸上的鎖鏈便從梧桐樹上脫落。
他拖着鏈子,走近竹屋,敲了敲秦東意的房門。
“師兄。”
門內有暖色的燈光擠出來,連積雪都被映上一層淡淡的橘色。
樓畫用指甲抓着門:
“師兄,我好冷。”
“放我進去,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