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張羅

屋內許久沒有動靜。

樓畫靠着門板,慢慢滑着坐到地上,伸手在門上有節奏地敲着,敲累了便換指甲撓。

別說秦東意,應龍都快被這玩意煩死了。

這一聲一聲的噪音在安靜的雪夜極為突兀,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應龍都想直接封住自己的五感。

終于,門開了。

暖橘色的燈光随着縫隙緩緩放大,秦東意站在門後,微微皺眉,垂眸看着他。

從他的角度看去,樓畫就那樣可憐巴巴地坐在地上,身上全是雪,露出來的手凍得通紅。

他頭發也濕漉漉貼在面頰上,眼睫和眉毛結了薄薄一層白霜。

但縱使他在如此狼狽的狀況下,也依舊是笑着的。

樓畫長了一張溫柔無害的臉,笑起來時便格外有感染力,總會不自覺叫人卸下防備。

正如此時,他倚着門框,語氣有些小心翼翼的:

“師兄,放我進去好不好?”

他擅長示弱,總能靠那張嘴和一雙小鹿似的眼睛哄得人團團轉。讓人下意識去信了他惡犬心性外那層無害的僞裝。

任如何鐵石心腸的人,大概都不會拒絕他這樣的請求。

何況秦東意本就是個容易心軟的人,也向來拿樓畫沒辦法。

因此樓畫便見秦東意什麽話也沒說,只從門邊退開,留下一扇半開的門。

Advertisement

樓畫知道,這是默許。

他的目的達到了,心情也十分愉悅,這便從地上站起來,進屋後還順手帶上了門。

他頗有興致地在屋內環視一圈。

屋內的陳設同三百年前沒什麽變化,秦東意不喜歡浮華花哨的小玩意,因此這一間竹屋連像樣的裝飾都沒有,只有一排書架,和一些基礎的陳設。

不同于屋外的寒天飛雪,屋裏很暖和,空氣中都是秦東意身上那種清淺的檀香味。

樓畫很滿意,他拖着濕透的衣服走進去,在地面留下星星點點的水跡,最後,他停在牆邊,十分自覺地擡手把自己脖頸上的鎖鏈栓進牆裏。

他像只乖巧的小動物,就那樣蹲坐在牆角,似乎真的只是進來取暖的。

屋內燭光昏黃,秦東意正坐在案邊看書,但過去許久也未翻一頁。

他的眉眼在昏暗燈光下看不真切,只能看清一個流暢的輪廓,半晌,他擡起眼:

“你衣衫濕了。”

樓畫等秦東意開口已經等了很久了。

他彎起眼睛:

“是啊,好難受,師兄幫我弄幹好不好?”

秦東意一時無言,僅微微挑眉,沉默地看向他。

樓畫知道他在想什麽,于是主動解釋道:

“我的靈力突然全都散了,什麽法術都使不出來。喏。”

他沖秦東意伸出手:

“師兄幫我看看好不好?”

這倒是令秦東意有些意外。

他目光微頓,最後從案後起身,走到樓畫身邊,用兩指搭在他手腕處。

他分出一絲靈流稍微試探了一下,結果還真如樓畫所說,他經脈中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就像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一般。

秦東意好看的眉皺得更緊一些,這事太過蹊跷,他竟有些理不清。

除了樓畫自己,誰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逼散他一身靈力?

如果真是他自己幹的,那目的又在哪?

“這是?”

大概是受應龍髓的影響,樓畫體溫比尋常人要低很多,他又是剛從雪地裏回來,碰上去冰得有些過分。

秦東意收回了抵在他腕子上的手指,默默蜷在掌心。

樓畫有些舍不得手腕上餘留的溫熱,垂下眸子:

“我也不知道啊,大概是封印吧,好可怕。”

“……”秦東意在心裏嘆了口氣。

他了解樓畫,知道樓畫不會騙他,但每每遇到不想回答的問題總喜歡彎彎繞繞地答些似是而非的東西。

思及此,秦東意直截了當問道:

“封印誰下的?”

樓畫用手指輕輕撓了一下自己的臉頰,目光飄向了別處:

“我想想……”

随後,他突然彎唇笑了起來:

“好像是我自己。”

樓畫伸手牽起秦東意煙青色的袖擺,深深嗅了一下,也是熟悉的檀香味。

他餍足地彎起眼,笑意溫柔:

“我給自己下個封印,就傷不到你了。師兄,你喜不喜歡?”

秦東意沒回答,他只後退一步,連帶着樓畫手上那片衣角都溜走了。

樓畫倒沒多大反應,他看着自己空掉的手心,湊近又輕輕嗅了一下,像是在捕捉其上殘留的檀香味。

半晌,他聽秦東意清清淡淡的聲音問道:

“你到底想幹什麽,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無視清陽山禁制逃出去。”

“或者說,你從一開始就是計劃好的。故意演一出被背刺的戲碼做給衆人看,順理成章成了清陽山的階下囚。”

“你到底想幹什麽?”

話音落下,室內一時陷入沉默,只有燭火被風撩得晃動兩下。

樓畫笑了一聲:

“師兄,你好聰明,怎麽都被你猜中了。”

他笑眯眯地望着秦東意,不急不緩解釋道:

“我是來給你送應龍髓的,我不想要你死,我舍不得你。我原本是想,若是師兄能同我說說話,我便将應龍髓給你,但你不願,我就自己吃掉了。”

“師兄,所以,應龍髓現在在我這裏。它在我血液裏、靈流裏、氣息裏。你以前需要應龍髓,但現在,你需要我,你開不開心?”

秦東意心裏漫上一陣冷意。

他看着樓畫愈發猩紅的眸子,忽然有種被惡鬼盯上的錯覺。

他眼前的明明還是那個人,那人神态專注又溫柔,看着他一字一頓地說:

“秦東意,我好愛你。”

樓畫活動活動脖子,連帶着他脖頸上的鎖鏈發出一陣不小的聲響:

“你呢,喜不喜歡我?”

秦東意并未回答他。

樓畫也不惱,他只輕笑一聲:

“不喜歡也沒關系,你一日不喜,我便纏你一日,直到你說喜歡為止。”

樓畫說這話時語氣輕快,像極了少年情窦初開時的告白,但話的內容卻不可深思。

而他說出的每一個字,落在秦東意耳裏都無比尖銳。那些言辭刺進他心裏,血流潺潺。

秦東意沒回答樓畫的問句。

但只有他自己心裏清楚,答案是肯定的。但顯然事到如今,這句喜歡不可能宣之于口。

秦東意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改變的,他記得樓畫原本不是這個樣子。

又或許像樓畫之前說的那樣,以往種種,都是他裝出來的。

而他念了三百年的,不過是場泡影,是他有意演出來的假象。

這放到誰身上,都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實。

以前秦東意以為自己不會被這些情緒影響,但等真正面對這個人,那份痛楚才無聲地彌漫開來。

原來是會疼的。

年少時不知愛恨,用全心全意去珍惜去喜歡的人,在愛意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時就從他生命裏消失了。

等了三百年,回來的人卻告訴他,那都是假的。

他在意的人,他眼裏心裏曾經最為珍視的人,是只不折不扣的惡鬼,是血海中爬出來的惡魔。

但即便如此,秦東意還是會本能的對他心軟。

他活了這麽多年,就這麽一個人是特別的。他早已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又豈能被輕易抹去。

樓畫是根刺。

撫不平拔不掉,就那樣時時刻刻提醒他,他往昔的偏袒和愛護,都是錯的。

“瘋了……”

秦東意幾乎是咬着牙道出這兩個字。

他為人溫文爾雅情緒淡漠,很少會說出這樣的詞彙。

但樓畫聽了,卻是一副十分高興的樣子。

他笑了出來,起先只是低着頭只有肩膀起伏,但很快,他笑聲便落在竹屋之中,快意非常。

他微微眯起眼,眸子裏的紅色變豔了些:

“那就跟我一起瘋吧,秦東意,別想離開我。”

“要是你敢走,我就屠了清陽山滿門,說到做到。”

“樓畫。”

聽到樓畫這些話,秦東意倒是稍微冷靜下來,他認真地告訴他:

“你這根本不是愛。”

“我管他是不是愛!”

樓畫突然拔高了聲音,他一雙眸子發着赤紅的光,裏面滿是病态到幾乎要凝成實質的偏執,一字一頓道:

“我只要你。”

彼時風從窗縫中灌進來,吹得燭火猛地晃動兩下。

兩人的影子被映在牆上,也跟着晃動起來,令人有種即将擰在一起的錯覺。

那天夜裏,秦東意做了個夢。

但夢中并不是那個初雪時回眸沖他笑的少年,而是在青石小巷,一片滂沱大雨間。

他穿着再尋常不過的清陽山校服,手裏持着一把添了靈力的紙傘。

雨滴砸在紙面,發出噼裏啪啦的悶響。

他那時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正在前往歷練地點的路上。

他至今還記得那條路上,周圍都是破敗的土房子,早就廢棄無人居住了。而在房子的檐下,有個髒兮兮的小孩正縮在角落裏,臉上糊得都是泥,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土房子房頂都是漏的,水順着瓦縫淌下來,拍濕了孩子的頭發和衣衫。

小孩身上髒,但一雙眼睛卻亮,正一動不動地瞧住秦東意看,像是一只随時準備自衛的小獸。

秦東意看他一眼,沒多想,只伸手遞出了自己的傘。

小孩像是被打怕了,以為有危險,猛地往後面縮了縮,卻在牆角避無可避。

秦東意看着他,微微彎起唇,語氣溫和:

“雨大,你拿着吧。”

那時雨滴拍在泥土上,空氣中都是潮濕的泥土味,但或許還夾雜了別的。

比如,少年身上往後三百餘年都從未變過的、清淺的檀香。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