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寸晷
第二天一早,疏桐院難得的放了晴。
暖陽從窗外探進來,在地面映出窗框的形狀來。
樓畫趴在地上,将兩只手放在光下,擺着各種形狀,看着地上張牙舞爪的影子自娛自樂。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屋內的響動,于是轉頭看去。
這就瞧見秦東意從屏風後走出來,他頭發還是以木簪束起,衣裳換了一件,但還是溫柔缥缈的煙青色。
樓畫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随後彎唇笑了起來:
“師兄,晨安。”
語氣輕松明快,仿佛昨夜的針鋒相對從來沒有出現過。
秦東意微微皺着眉,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樣,但最終還是沒理會他。
樓畫并不生氣。
他就那樣瞧住秦東意看,看他給香爐換上新的香料,看他擦拭靈劍,看他謄抄古籍。
而任樓畫目光如何露骨且無法忽視,秦東意還是旁若無人的清淡模樣,只做着自己的事。
應龍是打心底裏佩服,啧啧嘆道:
“這後輩,定力真真不錯。若換成我,怕是早就被盯崩潰了。”
“若換成你,我才不願看。”
樓畫不跟他客氣,絲毫不加掩飾地嫌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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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爐中的煙氣慢慢飄滿了整個屋子,竹屋內安靜非常,直到門外傳來一陣亂聲,随後便聽有人哐哐敲着門。
秦東意起身走到門邊,拉開竹屋時他才發現,屋外的雪已然積了齊腰高,想來昨天又是下了一整夜。
門外的常楹也是幾乎被埋在了雪裏,他身後的平坦積雪蜿蜒出一道痕跡,這一路怕是頗為艱難。
見此,秦東意擡手施了個法術,滿院積雪這便消失不見了。
常楹松了口氣,他在地上蹦跶兩下,抖落了衣衫上挂着的雪花,這才想起來正事,忙道:
“師尊!各大仙門的掌門們今日一早便找來了清陽山,此時全都在議事殿聚着。掌門師叔快要應付不來了,叫我來尋你過去呢!”
清陽山,議事殿。
原本寬敞的殿內擠了十幾號人,是一年到頭來少有的熱鬧場景。
其中大多數是胡子花白的老頭子,此時個個吹胡子瞪眼争論着什麽,音量一個賽一個的高。
一片聒噪。
清陽山掌門魏長珏笑得勉強,安撫一下這個勸導一下那個,最後一臉苦惱地擡手揉揉自己的太陽穴。
他是與秦東意同輩的弟子,在老掌門身隕後才接手掌門一職,至今不過三百年時間,業務生涯中尚且沒遇到過這種亂象,此時多少有點手忙腳亂。
“魏掌門,前幾日暗香谷攻上清陽山,最終樓畫落敗,修真界除去大麻煩,本是一件好事。可現如今聽聞貴門并未處死那魔頭,至今還留他一條命在,敢問這是為何?”
一白眉老道示意衆人安靜,自己算個表率,起身問魏長珏道:
“樓畫此人瘋癫難測又心狠手辣,修真界苦其久矣,留他一天便一日難寧。您清陽山修士衆多底蘊深厚,但我等旁門小派耗不起,此一事,還請魏掌門給我等一個合理的解釋。”
魏長珏看他一副咄咄逼人模樣,有些為難。
秦東意作為現今修真界第一人,他的傷勢自然不能被外人知曉,更不能将他現下需要樓畫身上的血來續命一事說出去。
若真如此,別說影響會有多大,光外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清陽山淹掉。
但魏長珏為人溫吞,嘴又笨,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安然品茶的蓮垚長老。
蓮垚瞥他一眼,這就重重置了茶盞,理理衣袍站起身來:
“林宗主,若我記得沒錯,前幾日暗香谷攻我清陽山時,我們的弟子曾經去過貴宗請求馳援,但貴宗以人手不足為由拒絕了我們。現在說句不好聽的,樓畫是我清陽山的俘虜,我們愛怎麽處置都是我們的事,同你沒有一絲一毫關系,你又哪來的臉面站這指手畫腳。”
蓮垚是出了名的潑辣,白眉老道被她氣得漲紅了臉,“你”了半天也沒說出下文來。
倒是一旁看起來有些憨厚的黑胖道長笑眯眯站出來緩聲道:
“我們此來自然不是指手畫腳的,只是想聽聽貴門對此事的解釋,若能令人信服,咱們也不會多說什麽。”
一片附和之聲。
正在此時,議事殿門口出現一道修長身影,原本的嘈雜亂聲也漸漸安靜了下來。
秦東意眉眼清俊,氣質溫和,但身上總是自帶一種屬于強者的壓迫感。
他行至衆人前,先是行了一禮,随後淡淡開口道:
“留下樓畫自然是有原因,暫時不方便告知。但清陽山定會處理好此事,不會為諸位添麻煩。”
“疏月君,你說得輕松,我們可卻要賭上山門上下的命來信你,畢竟誰也不想當第二個懷杏閣。”
白眉老道捋捋胡須,陰陽怪氣道。
秦東意修為雖高,但在外人眼裏向來是個溫和性子,這讓白眉老道有了些底氣:
“三百多年前就是你将樓畫帶回的清陽山,後來樓畫半妖身份暴露,也是你執意要留下他,說他本性不壞。然後呢?我說一句,這禍害的出現,疏月君功不可沒,沒錯吧?”
秦東意垂着眸子,掩去其中神色。
他微微皺眉,剛準備開口,卻又被老道打斷:
“當然,我也不是懷疑疏月君你的實力,但殺人容易救人難,你救不了天下人,不如将危險扼殺在搖籃裏。”
白眉老道眼睛骨碌一轉,又道:
“而且,誰知道清陽山留着樓畫,是否是同他做了某種交易,又或是觊觎他身上某些天材地寶?畢竟誰都知道樓畫曾是清陽山弟子。所以說啊,流言最是誅心,若貴門不想毀了清譽,最好還是公開透明一點為好。”
聽見這話,秦東意微不可查地輕挑眉梢,擡眸看向他,神色微沉:
“那林宗主以為,該如何?”
“好說!”
白眉老道等他這話已經很久了,這就得意洋洋擡手伸出三根手指:
“三日之內,将樓畫在清陽山陣臺當衆行淩遲之刑,最好能讓在場各位一道參與,到時剜他妖丹取他妖骨,挫骨揚灰以慰亡靈!”
“是啊是啊。”後頭一人附和道:
“待他死了之後,再由貴宗領頭,乘勝追擊,一舉剿滅暗香谷!”
“好主意,暗香谷從各處掠來的天材地寶甚多,若是分發下去,足可令修真界富裕百年啊!”
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對未來展開美好暢想,蓮垚翻了個白眼,索性不去理會了。
魏長珏展開折扇一個勁的扇風,不知該如何是好。
然而正在此時,議事殿的大門忽地被一腳踹開,一道略含笑意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落在衆人耳裏,叫他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來,讓我看看,是哪位道長要将我挫骨揚灰?”
樓畫一身翩然白衣站在門口,他背着手慢悠悠走進來,惹得殿內一群人各自祭出法器,驚叫一聲縮去了遠處。
周圍的清陽山弟子皆拔劍對着樓畫,一副緊張模樣。
白眉老道更是吓得不輕,扯着嗓子道:
“逃出來了!我說什麽!他逃出來了!!今日咱們一個都跑不掉!清陽山真是千古罪人吶!!”
這一聲成功替樓畫尋到了目标。
他笑眯眯看過去:
“是你啊?來,老家夥,我現在要你過來殺了我,敢嗎?”
“剜我妖丹抽我妖骨,你方才說得好生豪情壯志,還要散我暗香谷寶庫,真真慷慨。”
樓畫敷衍地鼓了兩下掌,眸裏顏色出現了微妙的變化,像是緩緩盛開的罂粟花。
同時,議事殿內沒人注意到的角落,一只喜鵲眼裏紅色消散,搖頭晃腦一陣,似是不知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随後,它挑跳着去了殿門口,張開翅膀飛了出去。
“剛才還對我深惡痛絕,現在我就站在這,你怎麽不殺了?”
樓畫等了一陣,并沒等到有哪人敢上前。
他用手指繞着自己頭發上的紅繩,來回走了兩步,若有所思道:
“啊,因為你那番話說得激昂,從頭到尾卻完全不用你親自動手。你就站那說一說,将錯都攬到秦東意身上,最後危險的事情都讓他來做,最後世人還得拱手稱贊李道長替天下人提出的建設性意見,妙啊。”
白眉老道的臉又氣得漲紅:
“我姓林!”
“哦。”樓畫從邊上搬了把椅子坐下,周圍持劍警戒的弟子們也不敢上前制止,只讓劍尖随他而動,有些滑稽。
樓畫沒在意那些人,他坐在大殿正中間,身後是清陽山那幾人,面前是縮在一起的各派長老。
他盯着那白眉老道,懶洋洋道:
“我管你姓什麽,我今日就算叫你一聲狗雜種,你又能奈我何?”
這話說完,一旁突然傳來一聲笑。
衆人看去,見是蓮垚正略有嘲諷地望着白眉老道,連一旁的魏長珏都有些忍不住笑意的模樣。
這更加激怒了白眉老道,他推開身邊幾人,激動地喊着:
“好啊,你們清陽山果真同樓畫妖孽沆瀣一氣!拿着劍倒是上啊!拿下他!”
周圍持劍弟子猶豫不決,但還是想等自家仙長的命令。
但他們只等到秦東意一句:
“都把劍放下。”
秦東意擡眼,眸裏一片淡漠。
樓畫回頭看了一眼。
他足夠了解秦東意,是以雖然秦東意表情看起來并無變化,但他依舊能從細微之處察覺,師兄這是有些動怒。
“林道長左右不過求一句公道。那今日在此,我清陽山絕不幹涉一分,各位願意帶走樓畫或是将其就地處決,随意。”
樓畫聽着他的話,笑意更深一些。
于是,樓畫也沖對面那群人攤攤手,學着秦東意的語氣,只是多加了些挑釁:
“随意。”
氣氛一時凝滞起來。
衆人面面相觑,就算是方才跳的最高的那幾位也沒什麽動作。
畢竟修真界清陽山一家獨大,其餘仙門皆在其庇護之下,再加上普天之下只有秦東意能與樓畫抗衡。
而目下秦東意做出袖手旁觀姿态,他們又哪裏有那個本事親自動手!
方才說出去的話句句化成巴掌拍在臉上,雖然他們人多,但對面的樓畫就算懶散地坐在那裏,帶來的壓迫感也非比尋常。
氣氛一時無比壓抑,然而就在這時,白眉老道忽地往前踉跄了幾步。
衆人自覺為他讓出一條道來,但随後便發現他并不是要出頭。
反之,他一張老臉憋得青紫,此時正一臉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脖頸。
或許是喘不過氣,又或許是遇到了什麽更可怕的事,他五官扭曲着,接着唇角溢出白沫,眼球幾乎要整個凸出來。
他佝偻着腰背,最終顫着手,枯木般的手指直指樓畫:
“你……”
可惜,一句話都沒說完,人便轟然倒地。
一片嘩然!
衆人驚叫着,紛紛拿出各自法器對準樓畫,邊做防禦姿态邊向後退去。
樓畫沒注意他們的舉動。
他唇角笑意緩緩斂去了,眸子裏豔色不再,重歸于一片暗紅,甚至帶了些凝重的意思。
也正是此時,議事殿門窗忽地緊閉,室內歸于一片陰暗,更添幾分陰森。
周圍是各種人的竊竊私語。
樓畫微微皺了眉,最終重新彎起唇角。
他看向秦東意,語氣十分無辜:
“師兄,這可不是我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