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幻夢
玉骨教總壇。
空曠殿內一身脆響,傳訊晶石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女人面容豔麗到幾近妖異,她一頭長發編成蠍尾辮垂在身後,在光下是濃重的墨綠色。
“鳥人!瘋狗!他是個什麽玩意,也能威脅到我頭上?!”
相柳氣到表情猙獰,她焦慮地在殿內走來走去,邊暗罵着:
“溫思齊那個沒用的東西,抓不住人還被反咬一口。神子、逆鱗、丹爐,全沒了!”
一旁默立着的人見狀,出聲提議道:
“不若屬下現在便帶人去懷杏閣,說不定,至少能将溫見賢帶回來?”
“不行,那瘋狗敏銳得很,能否打得過另說,萬一被他順藤摸瓜找到總壇就麻煩了。現今只能棄卒保車。”
相柳步伐越來越快,走來走去,想着補救的辦法。
半晌,她吐着蛇信,吩咐道:
“逆鱗沒了,那就想辦法乘早将應龍神魂收回來。應龍那老東西,煩是煩,死了還是有點用處的。”
她目露狠色:
“樓畫的主意暫時是打不成了,原本以為他被俘清陽山,至少得跟秦東意鬧個兩敗俱傷,想不到……罷了,去傳信給兄長,暫時不要管樓畫,一定要在樓畫發瘋前找見白澤。雪凰沒了,白澤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旁人點點頭:“但自白澤失蹤以來,我們從未探查到他的氣息。”
“查不到就使勁查!神獸配出來的半妖是能輕易藏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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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柳綠色眼眸中閃過一道寒意:
“等到找見白澤,便是樓畫死期!”
懷杏閣,祭堂。
溫見賢有些呆滞地看着摘下面具後的魁梧漢子。
的确如他所說,自己認得他。
溫見賢記得,他叫林叁,是溫思齊當初在武學部的好友,而溫思齊卻告訴他,懷杏閣所有人都死在了當初的那場禍事中。
随着林叁的動作,祭堂中其餘人也陸續摘下了面具。
面具下的臉,有陌生的,也有有幾分印象的,的的确确都是懷杏閣的人。
最後,默立着的溫思齊也摘下自己的面具。
露出的,是和溫見賢一模一樣的臉。
“……為什麽?”
溫見賢直勾勾盯着溫思齊。
之前溫思齊藏在面具下的時候,他還可以欺騙自己,說不定都是假的。
但現在,現實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當初滅懷杏閣滿門的,全都是懷杏閣自己的人。
他唯一信任的人作為兇手之一,布下一場大戲,生生騙了自己一百多年。
溫見賢向來有點懦弱,大着膽子走出小世界,生平就硬氣了這麽一回,換來的卻是整個世界的崩塌。
溫思齊躲開了他的目光。
倒是一旁的林叁目露兇光,冷笑一聲:
“神子,在問什麽?”
溫見賢目呲欲裂,他瞪着林叁,聲音有些許顫抖:
“為什麽要叛,為什麽要那樣對師門!那是生養你們的地方,你們手上沾的都是同門師長的血,夜裏真的睡得着嗎?!”
林叁聽了他的話,卻像是聽見什麽笑話一般:
“生養我們的地方?”
說罷,他笑了兩聲,忽地發狠道:
“只有你這麽認為!溫見賢,你貴為神子,你眼中的懷杏閣是什麽樣的?同門友愛,師生和諧,親親熱熱一家人?你醒醒吧,都是假的。”
林叁的話如一記悶棍,敲在了溫見賢的頭上:
“……你說什麽?”
“林叁,別說了。”
溫思齊皺着眉想推開他,但卻被林叁吼了回來:
“既然事情敗露,憑什麽不能告訴他,他是什麽?!”
說罷,他手探進籠子裏,拽過溫見賢的衣領:
“溫見賢,我告訴你,懷杏閣,不止是個醫修宗門,在習醫的同時,也在制毒。”
“你們醫修金貴,又身嬌體弱的,保護不了自己,所以應運而生了武學部。我們都是年少時被淘汰下來的,日複一日練功修習,若是犯了錯,就要被捉進在你藏身的那個地宮裏,去試毒!”
“懷杏閣各位師長醫術高超,無論什麽樣的毒都能解。可你知道被毒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感覺嗎?五髒六腑攪在一起,渾身如蟲蟻咬食,時時刻刻折磨着你,他們卻不讓你死。”
“一個時辰治不好便要痛一個時辰,最長的一次溫思齊受過七日,他消失了七天,事後你知道的又是什麽?他外出歷練了對嗎?”
這些話,以前從來沒人告訴過溫見賢。
他花了很久才消化掉林叁話中的信息,一時人都有些麻木。
他看向溫思齊,半天,嗫嚅着問出一句:
“為什麽不告訴我?”
林叁搶着替溫思齊答了:
“懷杏閣那群老東西狠毒得很,從我們進武學部起就喂我們吃了藥。暴露秘密者,死。”
“夠了,別說了。”溫思齊聽不下去了,他想打斷林叁的話,卻被人一把推開:
“為什麽不說?憑什麽他就能活在旁人給他編造的美好裏,那些痛苦都讓我們承受?!”
林叁的眼裏滿是血絲,他表情有些猙獰,一張臉激動得漲紅。
他似乎很欣賞溫見賢現在的表情,被人從小保護到大的人突然暴露于重壓之下,他不介意再給他加一記重擊:
“我們是為你們高貴醫修培養出來的暗衛,尤其是你,神子大人。”
“你熱愛自由,四處游歷,游山玩水,知不知道你每次出門身後都要跟十幾號人?知不知道有多少次都是我們用命幫你把危險阻擋在外,知不知道你出一趟遠門,要死多少人?”
“你的理想遠大、志在鴻鹄,那都是用我們血肉堆砌出來的!你在外的美名踩着的是近百人的屍體,憑什麽?!!”
林叁的嗓音很大,惹得溫見賢一陣耳鳴。
他一張臉早已變得蒼白,生死像籌碼,被所謂命運重壓在他身上,那些血淋淋的指責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但他知道那是錯的:
“是我害了你們,你們找我就好了,為什麽要殺無辜的人?為什麽要殺其他同門?你告訴我,我可以幫你,幫你……”
幫他什麽?
他能做什麽?
溫見賢的話沒了下文。
他什麽也做不了。
“沒有人是無辜的。”林叁一雙眼睛泛紅,但很快,那些軟弱便消失不見。
他一字一頓,咬着牙道:
“血債血償,天經地義。”
“那為什麽,要獨獨留我一個。”溫見賢幾乎有些崩潰了。
“因為有人需要你,他們幫我們争取了活在陽光下的權利,我們幫他們養着需要的東西,很公平不是嗎?至少在大人們還需要你的時候,你不能死。”
說罷,林叁像是終于解了一口惡氣一般,站起身離開了祭堂。
溫思齊也轉身欲走,卻被溫見賢拉住了袖角:
“……真的嗎?”
這句疑問的含義太多,溫思齊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最終,他像是嘆了口氣,聲音有些沉:
“哥,我原本是可以騙你一輩子的。”
救不了你,但至少可以一直騙你。
溫思齊擡步走了出去。
溫見賢手裏的袖角被抽走,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就像他往前百餘年的人生。
祭堂重歸安靜。
溫見賢靠在籠子角落裏,抱着腿将自己縮成團,許久,他聽身側傳來一個聲音:
“他們的悲慘并不是你直接造成的,你什麽都不知道,那些罪孽,并不全屬于你,不必太過自責。”
溫見賢愣了一下,轉頭看去:
“但終歸是因為我才死了那麽多人,如果我……”
他隔壁籠子裏的黑衣青年閉眼坐在那裏,沒什麽表情,說話的語氣也平平淡淡:
“沒有如果。懷杏閣作惡是因,被反咬滅門是果。他們選擇血償也是因,這是他們自己決定的路,未來的果也自會由他們償還。看起來,這些似乎都與你無關。你可以為那些無辜死去的人難過,但沒誰能強迫你去背負那些殺孽。”
說着,霧青睜眼看向他:
“你很幸運,至少能被很多人保護,大部分時間都活在自由和陽光下。”
溫見賢自嘲一笑:
“剛不都說了,都是假的。”
“即使是虛假的幻夢,也依舊有很多人可望不可即。”
霧青抿抿唇:
“有個人跟你很像,但他遠沒有你幸運。他也被夾在別人的因果中,甚至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他沒有幻夢,有的只是殘忍的現實,出身、遭遇、還有所謂的命中注定,他改變不了,無法逃避,甚至不知道該向誰興師問罪。”
溫見賢聽得有點怔楞:“後來呢?”
“……後來他瘋了。極端又偏執,傷害自己也傷害了很多人,很多人恨他罵他,但誰對誰錯,又哪裏說得清。”
說罷,霧青嘆了口氣:
“偏題了。”
溫見賢看着他青碧色的眼睛,有些出神。
下一瞬,祭堂中的沉默被打破。
一聲慘叫伴随着一道巨響,下一瞬,溫見賢只覺有什麽熱乎乎的東西落在了自己身上。
籠外,林叁被一只半狼半人的怪物撲倒在地撕咬着,半邊肩膀都空了。
他口中不斷溢出血沫,發出的聲音像只破舊的風箱,最終在血花四濺中安靜了下來。
随着他被扔進來,祭堂的門也大開。
門外,是像百年前懷杏閣被滅門那夜一樣、慘烈的哭嚎。
那些被刻意制造出來關在籠中,生來就是為了煉藥的怪物們終于獲得了自由。
他們生命中唯一為自己做的事,便是報仇。
正如林叁先前所說,血債血償,天經地義。
祭堂的門口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人白衣染血,紅眸帶笑,像地獄中歸來的殺神:
“那個小黑蛇,還有那個大累贅,該……”
話未說完,一截森白劍刃穿過他的腹部,打斷了他的話。
樓畫薄唇一抿,掰斷劍刃,回頭看向來人。
是溫思齊。
他笑意更深一些,唇角血跡緩緩淌下,更添一分豔色:
“怎麽把你忘了。”
“你是,來找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