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夜闌
微涼的夜風順着窗縫溜進來,不知怎的,那絲涼意撫進了秦東意心裏。
他垂眸看着床榻上的樓畫,那人見他沒反應,又道:
“你把我師兄還給我。”
“樓畫。”
秦東意微微皺眉:
“別鬧了。”
樓畫卻不聽他的話。
他從床榻上爬起來,挪到邊沿,用手指勾住秦東意的腰帶,把人往自己這邊拽了拽。
他伸手抱住秦東意,撲進那熟悉的檀香中,他貼在他胸口,聽着他胸膛處熟悉的心跳聲。
“我沒有。”
晚香玉的氣息漫了上來,秦東意緩緩擡手,卻在即将碰到樓畫時頓住。
他手指微微蜷起,最終,還是放下了。
秦東意後退半步,将樓畫從自己身上推開。
随後,他便聽那人道:
“那你告訴我,為什麽我們不能像以前一樣了?”
秦東意微微皺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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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樓畫像個小孩,他的愛和恨都很極端,盡管他可能并不太理解那些情緒都代表什麽。
秦東意想,自己似乎是該和他好好談談。
于是他輕輕嘆了口氣,放下了疏月君面對暗香谷魔尊時該有的防備和疏離。
他半跪在床邊,很認真地看着樓畫,就像看着三百年前那個總跟在他身後的少年。
他抿抿唇,語氣中是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
“因為那是以前,你不是十三了,我也不是你的九師兄,那些都過去了,明白嗎?”
他頓了頓,又道:
“還有,抱歉,懷杏閣的事誤會你了。”
秦東意跟他好好說話,樓畫便也将先前的悶氣抛去一邊。
他有很認真地去理解秦東意前一句話的意思,但他始終不明白:
“那為什麽你對別人都可以像以前一樣,就我不行?”
“因為你是暗香谷魔尊,我是清陽山的疏月君,立場不同,自然不一樣。”
秦東意耐心解釋道。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說罷,秦東意從儲物戒中取出一個普通的白玉茶杯,手上用力,捏成了幾塊碎片。
他将那些碎片給樓畫看:
“碎裂的玉杯很難回到原來的樣子,你我也一樣。別把自己困在過去,好嗎?”
樓畫沒說話。
沉默半晌,他只擡手把秦東意手裏的碎片拿了過來,握在手裏,再遞過去的時候,手裏已經是個嶄新的白玉杯。
他像邀功的小動物一般将玉杯亮給秦東意:
“修好了。”
秦東意看看那個玉杯,又看看樓畫,心裏泛上一陣濃濃的無力感。
他也想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但樓畫身上那些人命那些殺孽,要他如何去忽視。
事情早在樓畫弑師叛門的那天開始就回不去了。
樓畫見秦東意沒反應,于是伸手把玉杯放在秦東意手裏:
“秦東意,我只有過去。你若是不想回來,我便将你拉回來。誰擋了你,我就殺誰。等你有一天只剩下我,你就不用顧忌那些了。除非你殺了我,不然永遠別想離開我。”
秦東意愣了一下,擡眸看去。
樓畫的眸子閃過一道紅光,偏執到瘋魔。
他微微蜷起手指。
樓畫的秦東意不見了。
他的十三,又該去哪找呢。
秦東意眼中餘下那絲柔和也随着樓畫的話消散了。
他自嘲地淺淺一笑,随後,手中玉杯頃刻化為齑粉:
“必要時,我會的。”
樓畫眸中猩紅一閃而過。
他看着秦東意起身離開,房門開了又關,腳步聲漸遠,但他并沒有追出去。
許久,他從床榻邊沿慢慢滑到地上,看着地面上那堆細碎的玉粉,它們在月光下亮晶晶閃着光。
樓畫用手指捏起來一小撮,又灑下去,最終他手一撫,紅色靈流泛起波瀾,玉粉重新變成了玉杯。
樓畫将杯子捏在手中把玩一陣,嘆了口氣,漫不經心道:
“這不是修好了?明明這麽簡單能解決的事,非要弄得那麽複雜。”
應龍一直在他識海中默默看着這一切,他終究沒忍住嘆道:
“乖寶啊……”
“嗯?”樓畫應了一聲,但應龍卻再沒下文了。
如果世上的事都像是修玉杯那樣簡單,反倒好了。
幾人回到清陽山已是次日正午。
離開客棧時,秦東意沒有約束樓畫,但此人放着暗香谷不回,還是優哉游哉要跟去清陽山當他的階下囚。
霧青不方便靠近,便将樓畫送到清陽山附近,自己去周遭找了個地方待命。
而跟他們一起回去的,還有溫見賢。
溫見賢與現世脫節百年,修為又低,離開懷杏閣先不論能去哪,單是暴露身份後會引來的觊觎都夠他喝一壺。
因此簡短交流後,溫見賢決定加入清陽山,一方面可以将懷杏閣醫術傳承下去,一方面也是尋求庇護。
對于他的到來,清陽山上下自然歡迎。
溫見賢也将懷杏閣的事如實講給了掌門魏長珏和其餘幾位長老,還特意強調了是樓畫将自己救出來一事。
懷杏閣中那些半妖和玉骨教引起了清陽山的重視,因此短短三日時間,這件事便傳遍修真界。
同時,大小宗門也齊齊接到清陽山信報,得令警惕一名為玉骨教的神秘組織。
而這期間發生的事,樓畫倒是一概不知。
他回到清陽山後,沒人再給他弄那些鐐铐,大概是清陽山的人知道管不住他,索性也就不做那表面功夫,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罷了。
只要他不鬧事,那皆大歡喜。
有了自由身,樓畫可以幹的事情變得更多一些。
比如,他有天閑來無事去清陽山的弟子寝舍搶了張床,高高興興搬回疏桐院,跟秦東意的床并在了一起。
可惜這事很快就被痛失床鋪的弟子發現,他惹不起樓畫,便氣吼吼告給了秦東意。
秦東意讓樓畫把床還了回去,作為交換,他重新替樓畫做了一張。不過這張床被擺去了房間另一頭離秦東意最遠的位置。
又是一日,天氣晴好。
樓畫一大早起來習慣性挑了附近一只小鳥借用視覺觀察情況,卻是發現今日清陽山角格外熱鬧。
樓畫這就離開了飄着小雪的疏桐院,背着手晃到了清陽山角。
他看清陽山山門處圍了一堆十五六歲的小鬼頭,瞧着新奇,這便随便拉了一個弟子,問:
“哎,小道士,這些人是在做什麽?”
被叫做“小道士”的弟子原本還挺生氣,回頭一看,對上一張笑眯眯的美人臉。
紅眼睛,白衣衫,他一眼就認出來這是那大魔頭樓畫。
樓畫在清陽山恢複自由身後,他的畫像被各位長老分發到宗門每一個弟子手中,甚至還專門開了一堂大會,宣傳在山門內要警惕這家夥,正常交流可以,但千萬不能惹他生氣。
因此,小弟子到嘴邊的不滿又打了個轉咽了回去。
他幹笑兩聲,簡單解釋道:
“這是宗門百年一次的招新活動,這些都是報名參加弟子考核的孩子。”
“哦。”
樓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離開時還摸了摸小弟子的頭。
清陽山山腳下是一片樹林,其中樹木遮天蔽日,只有幾道陽光從枝葉縫隙間傾瀉而下。
那群穿着各異的小鬼頭們就排在樹林裏唯一一截山道上,樓畫看了一會兒,足間輕點,跳到樹枝上繼續看。
他當時是被秦東意直接帶回清陽山的,沒參加過報名考核這種繁瑣的步驟,此時也就看個新奇。
他望着那群鬧哄哄的小孩,半晌目光一頓,随後微微眯起眼,打量起其中一個小丫頭。
那丫頭穿了一身花衣裳,頭上戴着許多繁瑣的銀飾,此時正鬼鬼祟祟貓着腰藏在人群裏,像是在躲誰一樣。
樓畫看了一會兒,驀地緩緩彎起唇角。
“哎,你們都是來自哪的啊?我先說,我來自渝州!”
一個小胖子拍拍胸脯,驕傲道。
他身邊一個文雅少年笑了一下,随後接着他的話道:
“我是長安人。”
衆少年發出一陣感嘆,追着他問了好多關于長安的問題,随後各自報了家鄉。
最後,小胖子看向他們中唯一一個小姑娘:
“燎鴦,你來自哪啊?”
“我?”
燎鴦被這一聲吓了一跳,她心虛地擡頭看了一眼上方,發現某棵樹上的某個人已經不見了,這就放心地挺起腰板:
“我來自蒼城。”
“蒼城?哇,那裏離暗香谷好像很近,不會有很多妖怪吧?”
“是啊是啊,我聽說暗香谷的妖怪都壞透了,你們那的人會經常被妖怪騷擾嗎?”
聽見這話,燎鴦不服氣地叉起腰,剛準備反駁,就聽另一個人聲道:
“蒼城民風淳樸和樂融融,書上說,是個很美的地方。”
先前那位儒雅少年開口道,有了他這句話,話題很快便轉向了別的地方。
燎鴦看向他,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她背着手,手指在身後絞着,腼腆地沖他笑笑,半天才鼓起勇氣搭話道:
“你叫什麽名字啊?”
少年溫潤如玉,容貌俊朗,笑意溫柔:
“周野望。”
“好聽,我叫燎鴦。”
燎鴦說罷,略有些期待地看着對面的人,可周野望最終也只是點點頭:
“你的名字也很好聽。”
燎鴦的笑容微不可查地凝滞一瞬,她抿唇點點頭,随後垂眸看着自己腳尖。
身邊的少年們還在興致勃勃地讨論着別的事,她沒怎麽注意,只出神地想着別的事。
然而片刻後,她聽見耳邊傳來熟悉的振翅聲。
她整個人都頓住了。
因為她察覺到肩膀上落了個什麽重物。
她身邊的人顯然也發現了這異樣,七嘴八舌地讨論道:
“啊呀,燎鴦,你肩上怎麽停了只白鳥啊,這是什麽鳥?”
“看着好像烏鴉哦,但怎麽是白的,嗯?這羽冠和尾羽也不像烏鴉,這是什麽鳥啊。”
燎鴦牽起一個尴尬又不失禮貌的笑:
“啊哈哈,我也不知道啊。”
她都不敢回頭看,慌忙朝周圍人擺擺手:
“抱歉我有點事,離開一下啊。”
說罷,她撥開周圍人,慌亂地小跑着離開山道,等到跑出去好遠才停下。
等一直跑到沒人的地方,她肩膀上的白鳥這便展翅化為一道流光,落在她眼前一處高枝上。
白衣美人倚在樹枝上,衣擺層層疊疊垂落下來,很是美觀。
燎鴦扁着嘴,委委屈屈行了個暗香谷的禮,道:
“主人……”
樓畫似笑非笑,看着下面的小姑娘,微微挑眉:
“燎鴦,解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