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偏執
小姑娘都不敢擡頭看他。
她磕巴一陣,再擡頭的時候,眼睛紅了一圈,委屈巴巴地哭了出來。
她夠不着樓畫,就往前幾步抱住樹幹,擡頭看着他:
“主人,我不想當鳥了!!!”
“?”
樓畫默默地把垂下去的衣擺拎上來,免得被她的鼻涕眼淚沾到。
燎鴦在成妖前是只紙鳶,成妖後化形時便是一只小燕子的模樣。
因為模樣不顯眼,燎鴦人又機靈,所以在樓畫進清陽山後,她就天天待在清陽山周邊,好随時給樓畫和暗香谷兩邊報信。
但她終究是個活潑心性的小姑娘,耐不住寂寞的。
燎鴦抹一把眼淚,聲嘶力竭道:
“我天天在清陽山周圍飛,也不敢找人說話,我好無聊啊。”
她頓了頓,又委屈巴巴吸一下鼻子,開始跟樓畫講道理:
“主人你看,這不是正好清陽山招新,以我的實力,肯定能成為一名優秀的內門弟子!
“到時候我打入清陽山內部,能拿到的情報更多,說不定以後我有出息了還能混個長老當當,掌門也有可能啊。到時候別說情報了,就是整個清陽山,不都得改姓樓?!”
她越想越是這麽回事,說着底氣越來越足,直到最後期待地看向樓畫時,看見他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樓畫回頭看了一眼人群的方向,慢悠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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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是為了……”
“不是!!”燎鴦一下子急了,一張臉也漲得通紅。
“是嗎,我看錯了?”樓畫點點頭:
“那我去把那小子殺了。”
“主人!”燎鴦在原地跺腳,又要哭了:
“嗚嗚是我夾帶私貨,我錯了嘛……我也沒想到能在這裏再遇見他,但我不會耽誤正事的!”
樓畫聽見她哭就頭疼,他嘆了口氣:
“你以為清陽山那些老家夥是吃白飯的?”
說罷,他從樹枝上跳下來,屈指在燎鴦腦袋上敲了一下:
“若我今日沒發現你,你那一身妖氣,還沒進山門就得被亂劍捅死。”
燎鴦被他敲懵了,半天才呆呆道:
“呀,是哦,忘記了。”
樓畫瞥她一眼,随後從儲物戒中取出一顆紅色珠子,丢給燎鴦:
“戴着它,別輕易取下來,否則我可不救你。”
“好!主人放心,我機靈着呢。”燎鴦接過那顆珠子,高高興興撲過去抱住樓畫的腿:
“我最喜歡主人了!”
樓畫嫌棄地用腿撇開她:
“到時候清陽山宗門大比,別給我丢人。”
“一定!”
燎鴦從地上爬起來,高高興興把珠子貼身戴好,這就邁着她的小跳步回到隊伍中去了。
樓畫遠遠看着,那小姑娘向來活潑,很快就能和身邊人打成一片。過了一會兒,也不知是誰講了個笑話,一群半大少年笑得開懷,笑聲幾乎都傳到了樓畫這裏來。
其中有個氣質儒雅的少年,笑得也腼腆。
他跟以前長得不大一樣了,但還是那樣呆,以至于樓畫一眼就認了出來。
“年輕真好啊。”識海中某個老家夥嘆道。
他頓了頓,突然想起來一節:
“乖寶,你當初進清陽山時,一身妖氣又是如何瞞過那些長老的?”
“我哪裏知道。”樓畫慢悠悠在樹林裏散着步:
“那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個什麽東西,他們又哪裏看得出來。”
他從樹林中穿出去,沿着山道繼續往前走。
清陽山的天氣四季如春,樹木郁郁蔥蔥百年不敗,很少會有陰雲落雨,更別提像疏桐院那樣百年如一日的飄雪。
此時陽光晴好,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樓畫背着手大大方方走進山門,路過的小弟子們皆避之不及,他倒是心情很好的樣子,偶爾還會跟那些人揮揮手算作打招呼,吓得人家由快步走變成了小跑。
樓畫一點都不在意。
他沿着山道往上走,去的卻并不是疏桐院方向,而是一拐彎去了西廂。
西廂是清陽山弟子寝舍的所在處,被劃分為三個院子,分別歸屬內外門和雜役弟子。
但樓畫卻只在外面繞了一圈,最後去了西廂後山的一條溪流邊。
溪流邊有一片空地,如今早已被雜草蓋滿。
樓畫有些怔神,他走到雜草中間站了一會兒,又默默蹲下身來看着對面的溪流。
流水映着日光,波光粼粼,發出輕微的流水聲。
樓畫按着記憶中的樣子,用手在眼前虛劃一片位置。
“我的屋子被他們拆掉了。”
他有點出神。
“嗯?你不跟別的弟子住一起?”應龍問道。
“我是被師兄帶回清陽山的,起先是雜役弟子。當時西廂沒有空餘房間,他們不喜歡我,不讓我進門。師兄知道了,就幫我在這建了一座小木屋。”
樓畫喃喃自語道:
“對了,當時我還不能叫他師兄,我叫他,秦仙君。”
樓畫出神地看了一會兒溪流,過了一會兒,一群少年人說說笑笑地走過來,樓畫一眼就注意到了其中一個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
那少年身形單薄瘦弱,蹲在溪流邊,低頭洗着什麽東西。
少年身邊其餘雜役弟子都聚在一起說說笑笑,他離他們很遠,只默默做自己的事。
樓畫坐在雜草裏,看着那個少年蹲在溪流邊忙活。
從正午一直到傍晚,少年身邊的人偷懶打鬧,笑作一團,但那些熱鬧似乎都跟他沒有關系,就像被世間紛鬧隔絕在外。
他在忙,樓畫在看,等到天色漸晚,少年才終于把最後一片雜草拔完。
少年起身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随後在溪流裏洗了手,轉身朝一個方向離開。
樓畫一直在原地撐着下巴盯着他看,此時見他走了,也起身跟了上去。
少年步伐很快,樓畫跟着他的背影,卻怎樣也追不上。
識海中的應龍已經睡了一覺起來,他聲音還有點迷糊:
“乖寶你這人真是,坐那發一下午呆,現在急吼吼又要去做什麽?”
樓畫沒理他。
他緊緊盯着那少年的背影,生怕跟丢了似的,到最後甚至跑了起來。
路過的人不知道樓畫在追什麽,唯恐避之不及。
白衣的寬大衣擺随着他的動作飛了起來,他追着那少年,一路從西廂跑到校場。
最終,少年在校場邊沿停了下來,撐着膝蓋緩着氣。
他擡眼,看向了校場上的白衣少年。
少年穿着清陽山的白色校服,手中挽着劍花,動作行雲流水,翩然若仙。
應龍怪得不行:“跑那麽快作甚?這有什麽好看的嗎?”
樓畫張張口,還未來得及回答。
他身邊的少年替他給出了答案:
“晚了,他就要走了。”
樓畫轉頭,看着那張同自己一樣的臉。
只是少年遠沒有他高,人還沒長開,稚嫩面容上是與年紀不符的陰郁。
少年擡眸淡漠地看着樓畫,黑色瞳仁中像含着萬載寒冰,冰冷又疏離:
“對嗎?”
四目相對,樓畫在數百年後以外人的視角重新看見了自己。
黑發黑眸,陰郁冷漠,雖然長相溫柔,但眼神卻總帶着攻擊性,也不會笑,并不讨人喜歡。和現在的他,似乎确實判若兩人。
那一瞬間,樓畫似乎有些理解,秦東意為什麽說他變了。
他擡手想摸摸他的頭,但手卻從一片虛影中穿了過去,什麽都沒碰到。
而随着那句話音落下,少年的身影也漸漸變得透明,最後消失不見。
在他年少的時候,目光和人總是追着秦東意跑。
他并不喜歡清陽山,留在清陽山只是因為能離秦東意近一些。像現在這樣,每天做完事,跑得快一點,如果足夠幸運,能在校場上看見秦東意。
當時秦東意和他并不熟,對他全部印象也只是那個自己撿回來、受人排擠的瘦弱小孩。
有時候秦東意看不見校場邊的樓畫,有時候注意到了,就會沖他笑笑打個招呼。
跟他不一樣,秦東意的身邊有很多人,有師尊有師兄弟有好友,而他一個陌路人,只能排在很後很後的位置。
從以前到現在,秦東意可能從來明白他在樓畫心中到底代表了什麽。
在他看來,自己只是有天随手幫了一個孩子,這對他來說沒什麽,舉手之勞,不足挂齒。
但樓畫不滿足于此,所以他用了很長的時間,慢慢占據了秦東意的生命,讓自己成了他記憶中抹不去的存在。
樓畫擡眸,看向校場上那個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随着劍尖揮舞的動作慢慢變樣,最終換上的是熟悉的一抹煙青。
秦東意背對着他。
他沒有看見樓畫,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那些日子一樣。
等看到那一襲煙青行遠了,樓畫才後知後覺跟過去。
他跟着秦東意上了一處山崖,在路上繞來繞去,終究還是跟丢了。
“乖寶,你到底在追什麽?”
應龍從剛才開始就看得雲裏霧裏。
他跟樓畫共享視覺,但并沒有看見什麽特別的東西或人。
“秦東意,他往這走了,你看見沒?”
樓畫眸子裏漸漸浮上鮮紅,他神智有點恍惚,四處張望着找那人的身影。
聽他這樣說,應龍分出一絲神識檢查一番,以為他是暗中中了什麽精神類的攻擊。
但并沒有。
很快,他又意識到,這是樓畫自己的問題。
應龍嘆了口氣:
“凝神靜氣,你魔怔了。”
“我沒有,我看見了。”
“可我沒看見,那是你的幻覺。”
樓畫皺皺眉,腦海中劃過一陣細微的刺痛。
他努力想看清四周到底有沒有那抹煙青,然而人沒看到,倒是被眼前一些黑灰色的碎屑引去了注意。
樓畫愣了一下,眼瞳眼瞳恢複正常,他擡手接住半空中漂浮着的小東西,用手指輕輕一撚,發現是紙燃燒過後留下的灰燼。
他下意識往灰燼飄來的地方看去,果然見不遠處的山崖邊上有一叢火光,旁邊還鬼鬼祟祟蹲了個人。
樓畫放輕腳步靠過去。
走近了,才發現那人是溫見賢。
“你想燒了清陽山?”
樓畫用腳尖輕輕踢了下溫見賢的小腿,上下打量他一眼。
這人走路沒聲音,吓得溫見賢差點從石頭上掉下去。
他驚魂未定地拍拍胸脯,沒來得及回答他的問題。
樓畫有注意到他身邊還有一堆不知道用途的黃紙。
他這就又皺眉問:“你在畫符,你要當符修?”
“都不是。”溫見賢往旁邊讓了讓,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我在燒紙。”
“燒紙做什麽?”樓畫像個好奇小孩,拎起一張看了看。
溫見賢沒管他,只坐回石頭上,往火堆裏放紙錢:
“這是民間的習俗,用來紀念故去的親人。今天正好是思齊頭七。”
“溫思齊?”聽見這個名字,樓畫嫌棄地将手裏的紙扔了回去:
“紀念他做什麽?”
“他是我親弟弟,是我唯一的親人啊。”溫見賢聳聳肩,眼裏映着火堆燃燒時的暖光。
有風吹過,火苗晃動兩下,紙灰随着風飛上空中,也不知能不能将這份思念帶給故去的那人。
而聽見他的話,樓畫像是聽見了什麽滑稽的事,這便坐在他身邊,偏頭打量他的神色:
“他屠了你的師門,用你的命去做交易,還騙了你那麽多年。你不怨他?”
“怨歸怨,但說到底,也多虧有他我才能活到現在。現在人都不在了,計較誰是誰非又有什麽用呢?”
說着,溫見賢從儲物袋中取出了兩碗還在冒熱氣的白粥。
他把一碗放在火堆旁,想了想,将另一碗遞給樓畫。
“思齊喜歡吃甜,我加了糖,你要不要嘗嘗?”
樓畫看看他,又看看那碗粥,最終伸手接過,用勺子盛了一小口嘗嘗。
甜絲絲的味道在唇齒間彌漫開,樓畫微微眯起眼,看得出來心情不錯。
一碗甜粥很快被他消滅幹淨,樓畫放下碗,看着溫見賢的動作,這就學着他撿起一張紙放到火裏,算是對他這碗甜粥的答謝。
他看着黃紙化為灰燼,又問:
“你恨他?”
溫見賢點頭,又搖頭。
“你愛他?”
溫見賢還是點頭又搖頭。
他也發現樓畫似乎很難懂這些,于是善解人意地解釋道:
“樓公子,恨和愛哪裏有絕對的。人的感情複雜又細膩,并不能簡單概括。”
樓畫點點頭,過了一會兒,他掰着手指頭跟溫見賢說:
“那你說,秦東意愛我嗎?我們關系也很好,我也殺了很多人,我也騙過他,但我也保護過他。那如果我為他死了,他會跟你一樣,給我燒紙嗎?”
“……”這話屬實是把溫見賢問住了。
他尴尬地沖樓畫笑笑:
“你不如直接去問問疏月君……”
說罷,他将最後一點紙放進火中。
火光很快把那單薄的物件吞噬殆盡。
溫見賢施了個小法術,将火熄滅。
他看着那一地灰燼怔楞許久,最終重重嘆了口氣,揉揉膝蓋,站起身來準備走。
但動作間,他擡眼時看到了對面山頭上兩個人影。
那是一男一女,男人一身煙青衣袍,在夜裏看不大清晰,他身邊的姑娘倒是一身桃色衣衫,惹眼得很。
溫見賢看着新鮮,這就拍拍樓畫肩膀,給他指了位置:
“巧了不是,疏月君在那呢。”
聞言,同樣在出神的樓畫目光一滞,看了過去。
他微一挑眉:
“花灼灼?”
樓畫一字一頓地念出那女孩的名字:
“他們兩在幹什麽?”
溫見賢還以為他也在看熱鬧,于是又坐下來同他分析:
“花灼灼?原來是歸雲君。你看那郎才女貌的,肯定是在賞月啊。”
“郎才、女貌?”
樓畫彎起唇,涼涼地笑了一下。
溫見賢以為他是不理解這個詞,于是認真地跟他解釋:
“是啊,一男一女,郎才女貌,這是除了親情的另一種愛,叫愛情。你看,疏月歸雲,多麽般配?我還聽戊炎長老說,疏月君身上的金犼毒之所以能解,就是因為歸雲君當時恰好歷練歸來,手裏有一株能解百毒的天階萬年百靈花。天階寶物,她眼都沒眨就拿出來了,這不是愛是什麽?”
樓畫眼裏泛上一片猩紅,手指也用力攥到發白,但可惜溫見賢并沒有察覺。
好啊,原來那死病秧子的毒,是花灼灼給解的。
“乖寶,冷靜,冷靜。”
應龍都想哭了。
溫見賢還在一邊大聲講着他的愛情小課堂,而應龍只想飛出去把這人的嘴堵住求他別說。
“冷靜不了。”
不知何時,樓畫手中多出了那根金犼骨刺。
他眼裏一片猩紅,眸中映着那兩人的身影。
他冷哼一聲,似笑非笑道:
“畢竟,我是條瘋狗,不是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