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原罪
懷霜仙尊見舟, 這個名號,在數百年前的修真界曾名震一時。
那人白衣白發仙風道骨,靈力是罕見的冰屬性。他修為極高, 亦正亦邪,不歸屬任何一方勢力。生平最愛同好友賞花看月共游美景。
偶爾再順手匡扶個正義,倒也流傳下不少佳話。
沒人知道他的年紀,也沒人知道他的來歷。只知道他行蹤不定, 神秘非常。
坊間有傳聞說他是天上的神仙,此行是專門下凡渡劫來的。也有人說他是修行萬年得道的妖, 混入人間也不知有何圖謀。
關于他的傳聞有千萬種,什麽猜測都有, 但最玄乎的, 當屬此人在巅峰之時, 卻突然在世上銷聲匿跡。
那時,見舟突然人間蒸發,在修真界掀起了一番不小的轟動。
一開始 人們以為這位仙尊又去游玩或是閉關了,時間一長才漸漸發覺不對來。
清陽山的長老元鏡同見舟是至交好友, 出事後也是他最先發覺不對勁。見舟消失後, 元鏡曾召集百人去尋見舟蹤跡, 幾乎稱得上是地毯式搜尋,險些将修真界翻個底朝天。
但就一群人這樣找了整整一年,依舊一無所獲。
後來, 元鏡也沒了音訊。
一開始,衆人還會在茶餘飯後嘆惋昔日傳說的沒落, 但随着時間的推移, 仙門人才輩出, 這兩位天驕也漸漸從衆人記憶中褪去, 一晃就是數百年。
可能事到如今,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傳聞中消失多年的懷霜仙尊見舟會藏在清陽山的幻境法器裏。
聽見秦東意的問候,見舟倒是有些意外。
他聽了剛才樓畫做的自我介紹,知道如今距他身死已有三百多年:
“你這後輩,竟還認得我?”
Advertisement
秦東意直視過去:
“修真界修為能到如此境界的冰屬性修士,也僅前輩一人。”
說罷,他頓了頓:
“懷霜仙尊,為何要對晚輩同伴下此重手?”
“同伴?”
見舟背着手,來回踱了幾步,揣摩一下他的用詞,似是覺得好笑:
“認一個不人不妖的畜生做同伴,你們清陽山,如何淪落至此?”
秦東意微一挑眉,字字堅定:
“命無貴賤。”
“哦?好一個命無貴賤。”
見舟笑了兩聲,很捧場地拍拍手。
但想來他古板并不是真心認可秦東意的話,因為他很快便嘲諷似的冷笑一聲:
“換做以前,我可能會欣賞你的話,但現在我送你兩個字——天真。“
他看向秦東意身後的樓畫:
“我今天告訴你,他根本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他活着,就是原罪。”
秦東意皺起眉。
“才不是,你胡說,我家主人很好的!!”
正在沉默間,一旁的幻境破洞中傳來一個拖着哭腔的少女聲線,很快就有個滿頭銀飾的小姑娘沖了進來。
燎鴦沒有秦東意快,此時才姍姍來遲。
她跑進來,先看見角落裏歪倒的大冰塊周野望,又看看一邊渾身是血目光空洞的樓畫,一時不知道該心疼哪個。
燎鴦剛剛聽見了見舟的話,又看樓畫這樣子,自然猜得到是見舟幹的。
她又急又氣,也不管秦東意在不在了,一口一個主人叫着,邊哭邊罵:
“你個可惡的白毛怪,仗着年齡大就了不起,你個道貌岸然的臭東西,有沒有罪孽怎是你空口白話就能定下的?!我家主人就是腦子有點不正常,他人很好的,你好端端地欺負他做什麽!!我回去就告給霧青哥,讓他把你的頭咬下來!”
燎鴦又看向秦東意:
“疏月君,打死他!!”
這小姑娘一番撒潑,給見舟氣笑了:
“小姑娘,我早就死了。”
“你死就死,關我家主人什麽事,難不成你要賴給他?!我可從來沒見過你!”
燎鴦瞪着他,一臉敵意。
見舟抱臂回看過去:
“不巧,還真是賴他。”
說罷,他似是覺得言語太過蒼白,于是擡手,改動了房間內的陣眼。
他們所在的空間原本就是個幻境法陣,有外力介入,周遭景象也會随之變換。
于是,木屋中的光線逐漸被抽離,最終換上了一處陰暗的地宮。
“這幻境的改動基于我的記憶,絕無半分虛假。我說了你們也不一定信,倒不如親眼看看。”
随着見舟話音落下,幻境已然成型。
這裏沒有一點光,大大小小的籠子裏關着的有妖也有人,有男有女。地上髒兮兮一片,不知道是些什麽東西。
他們像畜生一樣被關在籠子裏,臉上的神情皆是絕望到極致才會出現的麻木,壓抑至極。
見舟淡淡掃過一眼:
“半妖,天生就比人族妖族都要強大,一只理想的半妖,同時擁有人族和妖族的優點,修煉速度堪稱恐怖。但你們有沒有想過,半妖是怎麽來的?看見了嗎,這裏關着的所有人,都是為了造出像他那樣的東西。”
秦東意神色微動,下意識回頭看了眼樓畫。
樓畫正坐在牆邊,他受的精神創傷過重,此時眼睛半睜着,目光沒什麽焦距,空洞又茫然,像個沒有知覺的假人。
秦東意有一瞬間不大明白,見舟說這話時,為什麽要用“造”這個字。
“不知道現今的世間,玉骨教有沒有出現在大衆視野之中。當年我突然消失,正是被他們擄去在玉骨教總壇關了數年,後來不堪折磨乃至身死,好在靈識可以寄生在石頭裏,又遇見一好心人,将我從那魔窟中帶出。臨走前,我們放走了玉骨教所有'作品',他就是當初最成功的那一只。”
見舟走過去一把拉住燎鴦,要她看看清楚。
秦東意見狀,伸手将燎鴦帶回自己身邊,護在了身後。
見舟并不介意,他掃過一眼,說:
“你們知道煉獄是什麽樣嗎?我想,大概不過如此。”
說着,幻境中有幾個看不清面容的人走過來。這是幻境根據見舟記憶虛造出來的産物,但事情卻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
那人打開籠子,随手拖了一個女人出來,丢給身邊的同伴:
“昨天新到一只黑虎,或許是白虎異種,去配。”
同伴應了一聲,拽着人往地宮深處走去。
女人的哀嚎尖叫回蕩在地宮裏,久久不息。
燎鴦吓得躲在秦東意身後捂住了眼。
見舟見此,冷哼一聲,話中皆是殘忍:
“這裏的情況在玉骨教總壇随處可見,甚至只是冰山一角。那裏有數以千計的人和妖,他們每天都要被迫與外族交合,幾千個母體中,一半人在未受孕或者孕期就丢了性命,剩下人裏再有一半懷着死胎。而就算成功把腹中孩子生下來,也有相當一部分胎兒是連形狀都看不清的怪物。那些怪物又有什麽用?燒了煉成藥,喂給下一批母體,提高生産的成功率。而這非人計劃的最終目的,就是他。”
見舟擡手,指着牆邊的樓畫,直直看向秦東意:
“你知不知道,他這樣一個成功品的誕生,背後要死多少人,又要折磨多少人,有多少人為此家破人亡痛不欲生?在他出生前就有無數人為他而死,他生來就帶着罪孽,根本就不該存在于世。誰知道背後策劃這一切的人是不是要拿他做些更加喪盡天良的事,誰知道以後又要因為他死多少人,你又有什麽資格來替那些無辜亡魂說出一句,命無貴賤?”
“如果我看得沒錯,這雜種修為不低,但他連控制自己的能力都沒有,情緒極端、瘋癫、易失控,天生惡種不似常人。這樣的人往往最容易受他人擺布。你們清陽山不是向來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就真能放任這麽一個未知數茍活于世?”
“他原本早就該死,但既然陰差陽錯活到了現在,又恰巧被我遇見,我就有義務親手結束這個錯誤。”
見舟每一句質問都像重錘,砸進秦東意心裏。
他握緊了清寒劍。
一旁的燎鴦注意到他的動作,以為他是被見舟說動了。
小姑娘微微睜大眼,不可置信地後退一步,随後跑過去擋在樓畫身前,用自己單薄的身軀護住他。
她瞪大眼睛看看秦東意,又看看見舟,不解地問:
“我承認你說的是有道理,但我家主人又做錯了什麽?這些人又不是他抓來的,憑什麽要他償還!”
燎鴦想想見舟對樓畫的指控,聲音中帶了哭腔:
“你口口聲聲說那麽多人為他而死,口口聲聲說他生來有罪,但他能選擇嗎?他出生之前,有沒有人問過他願不願意來到這個世界上,是他自己想背負這些嗎,是他想當一個不人不妖的怪物嗎?!!”
在燎鴦剛認識樓畫的時候,主人的狀态比現在還要差,十天裏有八天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還有兩天被幻覺逼到失控,好不容易見上一面,他脖子上手臂上都是被自己弄出來的傷。
燎鴦總在想,他這樣倒不如死了來的輕松,但暗香谷的大祭司總會把他救回來,然後哄着他喝藥。
眼前這個白毛怪根本不了解她家主人,又憑什麽把所有髒水都往他身上潑。
燎鴦是個很愛哭的小姑娘,她一雙眼睛都哭腫了,眼淚砸到樓畫臉頰上,但她還記得主人愛幹淨,于是伸手幫他擦掉:
“你們都說他是瘋子,個個都要他死。我恨死你們了……是,我是打不過你們,但你們今天要殺我主人,就先殺了我!”
女孩的聲音回蕩在幻境中,随後便是死一般的沉默。
她倔強地用自己瘦小的身體護在樓畫身前,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了秦東意的腳步聲,察覺到他擡手的動作,人不受控制地顫抖一下。
但預想中的痛感并沒有到來,那人只是輕輕摸了一下她的頭。
秦東意沒什麽表情,他安撫似的摸摸小姑娘的頭發,随後轉身,青色靈流漸起。
清寒出鞘,森白劍刃映着見舟的身影,算是擺明了他的态度。
秦東意沉聲道:
“早聽聞前輩修為高強劍法卓絕,今日能與前輩對陣,是晚輩之幸。”
見舟冷哼一聲,連帶着四周環境也破碎殆盡。
“不自量力。”
靈力相碰的聲音不斷響起,燎鴦不敢看,只知道低頭護着樓畫,時不時擡手擦擦眼淚。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耳邊依稀有個聲音在喚她:
“丫頭,丫頭!”
那聲音聽着像十五六歲的少年,燎鴦愣了一下,擡眼看看,卻并沒發現周圍有其他人。
“別找了,你看不見我。丫頭,借你點靈力用用,爺爺幫你收拾那個白毛小子。”
“你才多大年紀,怎麽就成我爺爺了?”燎鴦抽抽搭搭的,但沒跟他計較這些:
“我要怎麽借你?”
應龍:“把你的靈力輸給你家主人就好。”
那邊,秦東意正對付那些源源不斷的黑霧,同時,見舟也在不斷向他發起攻擊。
“看見這些怨魂了嗎,那都是玉骨教地宮枉死的性命。你保護那個孽種,誰又為他們伸張正義?虧得你還出自清陽山,竟連這點道理都參不透。”
秦東意沒回答他的話。
青色劍光劃破那些黑霧,但它們很快就會重新彙聚成形。
“他一直在騙你。”
“曾經那些都是假的,都是演給你看的。”
“他殺了崇桦掌門,數百年來身上性命無數,疏月君,你還要護着他?”
怨魂的聲音纏繞在秦東意耳邊,試圖動搖他的心緒。
但他知道,他不能退。
他身後有兩個無辜的孩子,還有樓畫。
可能樓畫身上是有很多人命和罪孽。
他可能是該死,但不應該是因為這種事,至少他不該在這裏,為別人犯的錯付出代價。
秦東意唇角溢出一絲血跡。
見舟生前修為就極高,死後保留了大半部分,又加上他身邊數千怨魂,很是難纏。
秦東意礙着龍息反噬,無法全力應戰,一開始還能應付,但時間一長,縱使是他,拿劍的手也有些許顫抖。
“看在元鏡的份上,今日我不動你們清陽山的人,但那……”
見舟的話音頓住了。
秦東意微微一愣,下一瞬,他身後突然出現一道瑩白光芒。
在觸碰到光芒的一瞬間,那些黑霧頓時尖叫着消散了,他耳邊那些聒噪的質問也戛然而止,對面的見舟更是一愣。
秦東意脫力般跌跪在地,全憑清寒撐着才沒有倒下去。
他回頭看了一眼。
那些光芒的來源是個渾身白光的人形。他看不清那人的長相,但那人散發出的氣息,卻和他體內的應龍息相呼應着。
他是……
“……先祖。”
對面的見舟顯然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但回神後,還是在第一時間單膝跪了下去。
應龍沒讓他起來,他掃過一眼,淡淡問:
“誰家的?”
見舟低頭應道:
“鳳凰四子,雪凰。”
在應龍面前,見舟的隐匿無所遁形。
他一雙眼睛化為淺淡的紅色,膚色也逐漸比常人白出許多。
應龍似是意味不明地冷笑一聲。
見舟是雪凰,那他跟樓畫的關系自然不用多說。但這其中是非曲折外人說不清,應龍也不做評價。
他只道:
“後輩,我同情你的遭遇。事情可能是因這孩子而起,但歸根到底,這些慘痛并不是他帶給你的。你該恨的是相柳九嬰,不該拿我家乖寶撒氣,他在這件事上是無辜的。”
見舟緩緩攥起手:
“但是……!”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相柳九嬰如此傾力制造半妖,想做的事情我暫時也不清楚。但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家乖寶落入他們的控制,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那我會在第一時間了結他的性命,而這些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應龍語氣中是不容拒絕的威嚴,見舟沉默許久,又擡頭看一眼應龍,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低頭道:
“晚輩明白。”
說罷,見舟身影逐漸化為流光,眼看着就要再度回到那顆藍色晶石中去。
在身形消散的前一刻,他似是想起了什麽:
“有一件事。相柳九嬰在到處尋先祖殘軀,現在據我身死已數百年過去,他們找沒找見晚輩不知,但數百年前,我曾聽他們提起過,先祖的神魂落在北方晉城。”
話音落下,見舟人徹底消失,只剩下藍色晶石砸在地面的一聲悶響。
應龍在原地站了片刻,似是在思量什麽事。
半晌,他側眸看了眼秦東意:
“我的神魂的确還在古晉城,等乖寶養好傷,你帶他去一趟吧。”
說罷,應龍擡手,點點瑩白光芒纏上秦東意的身體:
“我替你化去了龍息中狂躁的部分,以後它徹底歸屬與你,不會再有反噬的情況。”
秦東意似是想起身,但人卻嗆咳幾聲,沒能站起來。
他嗓音有些啞:
“多謝前輩。”
應龍擺擺手,算是叫他不必言謝。
他頓了頓,最終在回到樓畫體內前,輕輕拍了拍秦東意的肩。
他欲言又止片刻,最終,也僅是輕輕嘆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