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原罪
應龍重新化為點點流光, 鑽進了樓畫眉心。
同時,被見舟凍成冰塊的周野望也解了封,他一直維持着先前作揖行禮的姿勢, 似是被凍傻了,冰塊化盡後也沒恢複意識,而是軟軟歪倒在了地上。
見狀,秦東意撐着身子站起來, 走到周野望身邊,用靈力探了下他的情況, 這便跟一臉擔憂的燎鴦道:
“沒事,只是冰封太久, 休養幾天便無大礙。”
燎鴦擦擦眼淚, 重重點頭。
秦東意看着她, 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先前懷霜仙尊說的,周野望不是人,是什麽意思?”
看起來,那孩子也不像妖。
燎鴦咬着嘴唇, 猶豫了一下, 最終還是選擇和他坦白:
“這事怪我, 是我的錯。我在成妖前,是周野望做的一只紙鳶,後來出了點事, 他不在了,我舍不得他, 天天哭。主人看我這樣, 把我狠狠罵了一頓。他嫌我哭得醜, 為了讓我別哭, 就保下了周野望的魂魄,用我們暗香谷魔靈樹的根做了一個木偶給他當身體。”
“周野望是因我而死,我想還他一個完整的人生,就把他送去了長安一對失孤夫妻的家裏,原本想讓他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但沒想到魔靈樹靈力充沛,那對夫妻将他送來了清陽山。他不算人類,但絕對沒有壞心思的……”
在燎鴦以往的認知裏,人類都是極度排異的存在,他們大概不會允許一個身份不明的人出現在自己身邊。自己倒是沒關系,但她不想看周野望原本平靜的生活被此事打破。
于是她拉着秦東意的袖角,嘗試懇求道:
“疏月君,我求求你,從幻境出去後我就去跟你們掌門自首,你們想把我趕出去或者殺掉都可以,能不能別把這件事告訴周野望?”
見小姑娘可憐巴巴的,秦東意微微彎唇,算是安撫:
“你不用走,我也不會把這事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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燎鴦愣了一下,随後又聽秦東意道:
“保護好自己,別被其他人發現。”
雖然相處不多,但秦東意看得出來,她是個好孩子。
燎鴦重重點了下頭,她看着秦東意,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吸了吸鼻子:
“對不起疏月君,剛剛錯怪你,對你兇了,謝謝你保護我家主人。你是個大好人,怪不得主人喜歡待在你身邊。”
她頓了頓,又試探着問:
“我之前看過清陽山的規矩,若是新弟子在宗門大比中成績優異,是可以選擇拜入長老門下的。那到時候如果我成績不錯,可以拜在疏月君門下嗎?”
秦東意略微思索一瞬。
他不算長老,也不收徒,常楹算是個特例。但燎鴦若是去了別家長老門下,被發現身份難免陷入危險。
思及此,他點點頭:
“可以。”
“謝謝你。”
燎鴦沖他笑了一下。
她眼睛哭得腫得像個桃子,怪滑稽的。
秦東意看她一眼,随後起身,坐去了樓畫身邊。
那人目光還是一片空洞,像個沒什麽生機的木頭人。
他眼底有兩道蜿蜒的血跡,在他過分蒼白的皮膚上尤為乍眼。
秦東意抿抿唇,用袖角替他擦了擦臉。
樓畫這才有了反應,但也僅僅是微微擡眸,依舊沒有什麽意識。
秦東意手指微微蜷起,問:
“樓畫在暗香谷,過得好嗎?”
燎鴦愣了一下,還是如實答道:
“一點都不好。主人經常會出現幻覺,嚴重的時候就會失控,弄得渾身傷。然後大祭司就會給他喂藥,他不喜歡吃苦的,總是把藥偷偷倒掉,病也總好不了。不過我發現,自從來了清陽山,他好像狀态比以前好了一些。”
聽了燎鴦的話,秦東意微一挑眉:
“大祭司?”
“嗯,大祭司是我們暗香谷除了主人以外,第二厲害的。他人聰明又靠譜,我們都聽他的話。不過他可神秘了,我都不知道他是誰,可能也是半妖吧。”
秦東意:“也?”
“哦,疏月君你不知道,我們暗香谷最開始那一批人都是半妖,後來其他妖魔歸附與我們,才成了今天的規模。不過其他半妖沒有剛那白毛說得厲害,他們好像只有妖丹,沒聽說過有心髒的,而且多少有點毛病。比如霧青哥眼睛看不見、小連朔心智和身形永遠長不大、還有一條魚只會阿巴阿巴。”
燎鴦說着說着,突然又難過了:
“說到這,主人原本有心髒的,現在也沒了,說是被人藏起來了。疏月君,你知不知道到底是誰拿走了他的心啊?”
聽見這話,秦東意怔愣一瞬,并沒有回答。
沉默半晌,他攬過樓畫的肩,将人抱在了自己懷裏。
他從以前到現在,一點也不了解樓畫。
甚至他的事,都要從一個又一個外人口中聽說。
聽別人說聽別人說他的出生來歷,聽別人說他并不是傳聞中那般惡毒,聽別人說他瘋是因為把心髒給了他,聽別人說他這些年過得有多不好。
秦東意有種無力感。
我該怎樣對待你。
要怎樣才合适。
秦東意原本就不大擅長表露情感,這輩子也就對這麽一個人動過心。原本以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到頭來發現只有他自己天真。
沒人教過他喜歡的人變成仇敵該怎麽辦。沒人告訴他如果那人變了,他還該不該繼續愛。
但不自覺的心軟是真的,心疼是真的,會為他情動,也是真的。
如果從未了解過,那重新認識一下,似乎也未嘗不可。
樓畫身為半妖,跟尋常的人或妖都有些微的不同。
比如,他的記憶能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還沒見過外界的陽光,久到他還是一團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時候。
那時他總能聽到些嘈雜的哭嚎,但記得最清楚的還是一道女聲。
“你以為死就那麽容易嗎?!見舟,我跟你不一樣,無論付出什麽代價我都要活着逃出去,你懂不懂?!”
“要死你自己一個人死,我不能輸,絕對不能。”
在那些記憶碎片中,女人偶爾會哭得很崩潰。但更多時候,她都是自言自語似的告訴自己,要活下去。
那時候的孩子還不懂這些話的意思,但他能共情到母親傷心的情緒,他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才令母親如此難過,如果可以,他真想抱抱她。
那時,小孩從有意識開始就一直在期待與母親的見面。
他以為一切都會順利下去,但突然有一天,小孩被一把簪子刺穿了身體。
在劇烈的痛苦中,他聽見女人的咬牙切齒的聲音:
“去死……”
簪子不停刺入小孩的身體,随後外界掀起一片亂聲。
有源源不斷的靈力注入到小孩殘破的體內,挽回了他不斷流失的生命。
他活下來了。
但那之後,他的母親似乎一天比一天消沉,他能得到的養分也越來越少。但小孩很懂事,就算這樣也不鬧,只乖乖待在母親肚子裏。
他想,他一定要早點出去快快長大。問問母親為什麽會難過,然後好好保護她。
他想告訴她,就算難過,也一定不要放棄生命,因為她還有他,他很愛她。
小孩在一天天長大,有一天,母親似乎經歷了十分危險的事,一邊哭,一邊在跑。
雖然知道很不是時候,但小孩還是不受控制地、提前降臨了人世。
血污糊住了小孩的眼睛,在呼吸到空氣的那一刻,他感覺到一雙溫暖的手撫了上來。
他睜開眼睛,想看看母親的樣子。
然而下一瞬,那雙溫暖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去死!!”
空氣被一點點剝離,剛出生的孩子,連哭都沒了力氣。
那時他明白了一件事情:
和他希望見到母親的那種期待不同,這世上,并沒有人歡迎他的到來。
後來,小孩并沒有死。
但他被丢棄在荒山中,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有頭剛生了死胎的母狼發現了他,将他叼回了自己的窩裏喂養。
可小孩終歸不是狼,他沒有厚實的毛發也沒有尖利的牙齒,因此,在母狼哺乳期過了之後,他又被丢棄了。
有時候,他也想找個人問問為什麽。
至少找見跟他血脈相連的那兩個人,問問,為什麽要留他一條命。
既然不要他,那為什麽一開始的時候,沒有殺了他。
負面情緒如同無底深海,将樓畫的意識淹沒。
他這一生,一直在被抛棄,被舍棄。
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好在在黑暗的末端,他嗅見了一絲清淺的檀香。
那一瞬間他想起來了,這世上,也曾有個人面對生命的威脅和世人的非議,依舊堅定地選擇了他。
室內檀香袅袅,白煙從精致的小香爐中溢散出來。
樓畫睜開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許久,才在識海中問出一句:
“老長蟲,我是不是死了。”
應龍向來随叫随到:
“別說那些不吉利的,你活得好好的。”
樓畫有些怔神:“真的嗎,那個白毛老怪,如何了?”
“什麽白毛老怪,你做噩夢了。”
樓畫輕笑一聲:“騙子。”
大概是精神創傷的後遺症,樓畫腦袋有些痛,反應也很慢。
但這樣一來,他情緒的起伏倒沒有往常那麽極端了,他有些麻木,但反倒比往常更像個正常人。
樓畫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而後撐着身子坐起來。
他身上的白衣換了一套,頭上的紅繩正規規矩矩綁好放在枕邊,一看就是秦東意的手筆。
他解開紅繩,随手把自己的頭發綁好,光着腳走了出去。
也是難得,疏桐院今日并沒有下雪,甚至陽光晴好,連那棵梧桐樹都抽了新芽。
院子裏,常楹正在有模有樣地揮着他的小木劍,他看見樓畫,立馬沖他瘋狂眨眼算作打招呼。
秦東意原本背對着樓畫在看常楹練劍,見狀,他回頭看了一眼,表情還是淡淡的,沒有多餘神色。
他轉回去,扶着常楹的手臂給他調整一下姿勢,又過了一會兒,他摸摸常楹的頭,小孩這就歡呼着跑出去玩了。
秦東意收了劍,徑直走去梧桐樹下那張石桌邊坐下。
樓畫跟在他身後,看看桌子對面那個小石凳,覺得不滿意,最終坐去了秦東意腿上。
秦東意看着他的腳,微微皺起眉:
“沒穿鞋?”
“忘了。”樓畫摟住秦東意的脖子,埋在他頸窩深嗅一下,聞見他身上的檀香後,人果然安心不少。
就算先前險些丢了命,但樓畫還記得有件事沒和秦東意掰扯清楚:
“那天你是不是抱我了?”
“哪天?”秦東意微一挑眉。
“把我弄哭後的那天早晨?”
樓畫話說得很暧昧,他看秦東意耳尖有些紅,就像吃到糖的小孩一樣,笑得很開心。
“下去,自己坐好。”
樓畫摟得更緊一些:
“你再抱我一下,我那天睡着了,都沒感覺到。”
秦東意拿他沒辦法。
他擡手,輕輕環了一下樓畫的腰。
樓畫有時候單純得像個小孩,很容易就能滿足。
他眼角眉梢寫着的都是開心,他親了一下秦東意的臉頰,感覺不夠,又親了好幾下。
但他的好心情也就維持了那麽一小段時間。
他離秦東意很近,看着他的眼睛,過了一會兒,問:
“你怎麽突然對我這麽好?”
在有些事情上,他比常人要敏感很多。
他捧着秦東意的臉,定定地看着他:
“你是在……可憐我?
秦東意不作回應,但這也的确是他的回答。
樓畫彎唇笑了一下:
“雖然我很高興你能對我好,但如果不是因為可憐我,我會更高興。”
他的指腹輕輕撫過秦東意的唇,最終,他低頭吻了上去。
樓畫不會接吻,動作略顯生疏,偶爾還會咬到秦東意。
彼時疏桐院的暖陽透過梧桐樹的新芽灑在他們身上,在衣裳上留下一片一片的光斑。
但即使陽光溫暖,樓畫的手依舊是冷的。
他的手捧着秦東意的臉,吻得很認真。
許久,秦東意擡手,托住了他的後腦。
一吻結束,樓畫垂眸看着秦東意,暗紅色的眸子裏映着他的模樣。
他能感覺到秦東意溫熱的呼吸,而後就聽他問:
“你喜歡我?”
樓畫彎起眼睛:
“我愛你。”
雖然有很多人提醒過他,他根本不懂愛。但樓畫倔強地認為,自己那就是愛。
“為什麽?”
秦東意聽見卻是微微皺了眉:
“你八歲入清陽山,十六歲成為內門弟子,十八歲離開清陽山。你我相處的時日,并不算久。”
十年,比起他們三百餘歲的年紀,的确不值一提。
甚至在樓畫回到清陽山前,秦東意一直認為自己少年時的心動只是一廂情願。
他一直不知道樓畫對他那稱得上是偏執的情感到底從何而來。
他不過在少年時,在路邊撿了一個孩子。往後的相處也都平平淡淡,甚至回想起來都沒什麽特別之處。
“因為你是師兄。”
樓畫的回答出人意料地簡單:
“因為,你是秦東意。”
作者有話要說:
有一天,花田裏的少年發現角落裏有朵被石頭壓住的野花,于是随手把石頭挪開了。
那之後,他像照顧其他花一樣,給野花灑水除草,偶爾還給它講故事。
那對于少年來說,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甚至回想起來,他都不會記得角落裏還有一朵小野花。
因為他有一整片花田,有各種各樣的花。
但小野花不一樣。
在小野花的世界裏,他永遠記得有個人在它最無助的時候幫他挪開了巨石。那人會給它灑水除草,還會給他講故事。
那是小野花從來沒有過的經歷。
真好啊。
小野花想。
他真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