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桃源
村長分給他們的院子只有兩間卧房, 因此三人對于房間的分配最終還是像在疏桐院一樣,常楹一人一間,樓畫則去秦東意屋裏住。
進屋後, 樓畫自己在房間裏晃悠一圈,發現這屋裏的陳設陳舊,但很幹淨。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窗外的桃樹恰好探進來一枝,為陰暗房間添了絲亮色。
他想起了今天聽那老頭說的話:
殘忍的真實和圓滿的假象, 要如何選擇?
思及此,樓畫倚着窗框, 轉身看向秦東意。
恰好, 秦東意也在看他。
樓畫彎彎唇角, 道:
“師兄,既然這都是假的,咱們一直留在這裏好不好?”
他擡手繞着頭發上的紅繩,并沒有把自己那些關于法陣的猜想告訴秦東意, 只說:
“找什麽晉城, 天下蒼生跟你又沒有關系, 索性別去管了。”
他說這話時是半開玩笑的語氣,但似乎又很認真。
秦東意看着他,眼神不閃不避:
“你說了, 那都是假的。”
“假的也好。有個人說,真相總是殘忍的, 那時候我覺得不屑, 但回頭想想, 我是不是也可以偶爾偷偷懶, 對自己好點。”
樓畫背着光,人顯得有些陰暗,唯獨一雙眼睛在暗處發着淺淡的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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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許久,誰都沒有先說話,最終還是樓畫輕笑一聲,擡手抓住從窗外探進來的那枝桃花,意味不明道:
“你看,這院子的桃花要開了。”
桃枝上,簇擁着三兩含苞待放的桃花。
天色漸晚,等到了晚飯時間,徐惘果然來敲了他們的門。
此時天已入夜,夜裏的桃源村家家點着燈籠,将黑夜映得如同白晝一般。
徐媽媽家的院子不大,但燈籠一點沒少挂。紅彤彤的暖光挂滿屋檐和樹梢,倒有幾分度除夕的意思。
他們在桃花樹下擺了一張圓桌,樓畫去的時候,一盤熱騰騰的餃子剛端上桌。
樓畫走去秦東意身邊的空位坐下,接過徐媽媽遞來的筷子,道謝後便往碗裏夾了一只餃子,
餃子還很燙,咬開外面那層薄薄的面皮,溢在齒間的都是野菜的鮮香。
徐媽媽似乎很喜歡他,往他碗裏夾了好幾只:
“看你瘦的,多吃些。我們家徐惘啊最喜歡吃我包的野菜餃子,三天兩頭鬧着要吃呢。”
說罷,徐媽媽又閑聊似的問道:
“小郎君,你們是從哪裏來的啊?”
樓畫十分自然地答道:
“我們從南邊來的,想來附近找個城鎮,結果路上遇見一頭花豹,追它時被它引到這邊來的。”
“喲,花豹呀。”徐媽媽聽見這話,似是被吓到了:
“咱這附近是有一頭花豹,經常在村子外面轉悠,鬧得人心惶惶的。”
對面的徐惘不能更贊同,他一邊往嘴裏塞着餃子,一邊道:
“那畜生,我外出時碰着好幾次。也不知道我哪裏惹到它了,兇得很呢,見我就咬。它沒傷着你們吧?”
“這倒是沒有。”樓畫一邊應着,一邊擡眼觀察徐惘的神色。
“沒有就好,哎,不過你們是來找什麽城的,據我所知,這一片好像沒有什麽城啊。”
徐惘兩腮塞的鼓囊囊,說話都有點聽不清。
“晉城。”樓畫答道。
“晉城?”徐惘人都傻了,他愣了好久,才想起來繼續嚼餃子,邊說:
“晉城,不是一百年前就被屠城了嗎?”
“一百年前?”樓畫下意識看了一眼秦東意,對方也一副在思索着什麽的模樣。
他們都清楚,晉城滅亡,分明已經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樓畫在桌子下面握住了秦東意的手,示意他別出聲,只自己繼續笑眯眯問:
“被屠城了?是怎麽一回事呢?”
徐惘喝了口水,說:
“一百年前的事了,我也是聽說的哈,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事情還要從頭說起。這晉城當年呢,又大又富又繁華,他們有個城主,城主是個樂善好施的讀書人,經常會收留一些外來的流民。那位城主特別善良也很受城民們愛戴,直到有一天,他因為善良,惹上了一個大麻煩。”
徐惘像個說書先生一樣,語氣很誇張:
“對于這件事,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但最真的傳言說,是他收留了一個人。那人身上惹了不少事,好多人想要他的命。但這事城主不知道啊,他只當那人是個普通難民,于是允許他留在城裏。結果就是這個決定惹了大禍,那人的仇家最終找到晉城來了,中間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總之就是因為這,最後晉城連城主帶城民都被殺光了,那些人也一把火點燃晉城,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晉城人啊,一個活着的都沒有。”
徐惘說完這些,還唏噓了一陣。
樓畫聽過,只意味不明地彎了彎唇角,沒有發表意見。
這個話題很快被帶過,桌上的餃子也見了底。
徐媽媽又煮了些粥端上來,給樓畫盛了一碗問:
“小郎君,小小年紀就跟着師兄出來游歷,家裏人呢?”
樓畫把粥碗往旁邊推推,剛好讓那個小透明人常楹碰到。
他看着常楹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粥,邊答:
“家裏人,都好着呢。”
徐媽媽:“你爹娘是做什麽的啊?”
樓畫想都沒想:
“我爹是個木匠,我娘是個繡娘,以前除夕我們家人也會像這樣圍在一起吃餃子,我娘包的餃子皮薄餡多,跟您做的一樣香。我還有個喜歡的人,定了婚約的,明年就成婚。”
徐媽媽喜笑顏開:“真好。唉,說起這個婚約啊我就頭疼,你說說我們家小惘,老大不小了也不知道帶個姑娘給我瞧瞧,我愁啊。”
“您有什麽可愁的?徐大哥總會遇到合适的人,他人好,模樣也好,随您。”
樓畫笑得很甜,随後,他似想起了什麽,站起身來:
“徐媽媽,我有點事,先離開一下。”
桌上的人笑着點頭。
背後的燈籠依舊明亮,樓畫走了,徐媽媽又将問題抛向了秦東意:
“小畫師兄,你呢,你可有婚配?”
秦東意不擅長應付長輩的盤問,他想起剛剛樓畫說的,就也點點頭,沖她笑笑:
“嗯,有合适的人,明年成婚。”
但這些話,樓畫并沒有聽到。
他沒去管那些,從徐家出來直接回了隔壁的院子。
院裏的桃樹已經有了開花的跡象。
他擡手撫上一枝花苞,用指腹輕輕摩挲着,花苞也似有感應,在夜裏發出了些微弱的光。
“聽見了嗎?”
樓畫像在跟它說悄悄話。
月光清冷,灑在他身上。
樓畫輕輕靠着桃樹,撫摸着桃樹粗糙的枝幹,緩緩坐了下來。
他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麽,直到耳邊傳來小孩怯生生的一句:
“樓畫哥哥。”
樓畫回過神,擡眸看了一眼,只問:
“怎麽?”
常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沮喪,但人還是笑着的:
“你剛剛說的,是真的嗎?”
樓畫對他向來沒有很多耐心:
“什麽真的假的?”
“你的爹娘呀。”
常楹上前幾步,蹲在他身邊,很期待的樣子:
“可以再跟我說說嗎?你的家,是什麽樣子的?”
小孩一雙大眼睛都是亮的,但樓畫卻只涼涼地勾勾唇角。
他語氣有些殘忍:
“假的。”
“啊?”常楹沒想到他的回答是這樣的。
樓畫看着他的表情,似是從中找到了樂趣,于是惡劣地笑了一下,問:
“想聽真話嗎?”
常楹點點頭。
樓畫如他所願,說:
“我沒見過我娘,我一出生她就想掐死我,但我沒死成。後來我被一頭母狼叼回窩裏喂了一段時間奶,長大之後就一直在外面流浪。我喜歡的人也不喜歡我,更別提成婚。我說的都是假的,沒有除夕,沒有餃子,沒有糖,你滿不滿意?”
他語氣輕松,就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甚至一直彎着唇。
常楹直勾勾看着他,過了一會兒,他問:
“小畫哥哥,你不會傷心嗎?”
“傷心又沒用。”
樓畫靠在桃樹邊,看着天上的圓月。
“是沒用,但也不用逼自己開心。難過的時候、不想笑的時候,是可以不笑的。”
常楹把自己的小手放在樓畫的掌心裏:
“我也沒有爹,沒有娘,我從記事起就只有師尊。我能看出來,小畫哥哥你今天看見我有些不高興,對不起啊,我是不是把他從你身邊分走了?”
聽見他的話,樓畫的笑意有些凝滞,随後緩緩從唇邊淡去了。
他摸摸常楹的頭,人是難得的冷靜理智:
“你沒有,他從來就不是我的。”
“怎麽會呢,小畫哥哥在師尊心裏很重要,不然他為什麽獨獨帶你出來?”
常楹很天真。
“我說過,因為他需要我!是我一直在逼迫他。他不帶你是為了保護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樓畫幾乎有點咬牙切齒的意思。
現在秦東意需要他,但如果有一天他對秦東意沒用了,秦東意是不是就會對他避如蛇蠍,連一眼都不願意多見。
但常楹不一樣,他是秦東意唯一的徒弟。秦東意會一直待在他身邊,保護他。
從小到大,世界上總有人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他可望不可即的東西。
他為了靠近秦東意,花了近十年。現在又用盡各種手段留在他身邊。
而有些人,生下來就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卻還不知足。
但對面人的想法顯然和他不同。
常楹搖搖頭:
“但我覺得,師尊願意跟你一起面對危險,才恰恰說明了你在他心中很重要呀。有危險,願意和你一起面對一起分擔,而不是什麽都不讓你知道,用保護的名義把你關在溫室裏。”
常楹也不過活了十年,有些道理他自己都不明白,只能憑直覺轉述給樓畫。他說不清,索性也就放棄了。
他轉而問:
“小畫哥哥,你知道疏桐院為什麽一直在下雪嗎?”
樓畫愣了一下:“為什麽?”
“因為疏桐院的天氣一定程度上能反映師尊的心情。聽說疏桐院的雪下了三百年,蓮垚長老告訴我,那是師尊積郁成結,所以帶着疏桐院也一直沒有好天氣。但最近,疏桐院的雪化了,梧桐樹都抽新芽了,你發現沒?這都是你來之後才出現的變化呀。”
常楹晃着腳尖:
“我師尊不擅長表達,他對別人的好總也不會直白的說出口,什麽事都悶在自己心裏。就像小時候我特別喜歡一個小師兄的小木馬,撒謊逃課天天往小師兄那跑,耽誤了很多功課。師尊把我教訓了一頓,把我都訓哭了,但是我隔天就收到了一只小木馬,上面沒寫東西,但我知道那是師尊自己做的。別的師兄師姐都說師尊對我嚴厲,但我自己知道他對我特別好,我也很喜歡他。”
“有些事情,師尊不說,但他還會默默的對你好。小畫哥哥,我能看出來你是對師尊很重要的人。你們兩個也都對我很重要。”
聽了這話,樓畫微微皺着眉:
“我是個瘋子,經常兇你,你不讨厭我?”
“不讨厭,你才不是瘋子,你只是看見的世界和我們不一樣。”
常楹從地上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
“說了好多,我都餓了。我先走啦,我還想多吃幾個餃子呢,小畫哥哥呢?”
樓畫搖搖頭。
小孩這就一步一跳地跑走了,他到了門口,卻又折了回來,看着樓畫問:
“小畫哥哥,兩個月後的清陽山大比,你應該還在清陽山吧,你能來看我嗎?這是我第一次參加比試。”
樓畫不喜歡給別人承諾。
但看常楹這樣問,不知為何,他又有些不忍心拒絕,于是只說:
“再看吧。”
常楹點點頭,跑走了。
樓畫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很久,他一字一句細細揣摩常楹的話,最後還是自嘲地笑了笑,沒當回事。
他起身身回了屋,躺在床榻上,也沒點燈,就那樣在黑暗中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直到聽見一道類似鳥鳴的哨聲,他眸色才微微動了一下。
随後,屋內平地卷起一陣微風,下一刻,樓畫身上突然撲上來了個人。
“主人,連朔想死你了!”
少年使勁往他懷裏蹭,親昵得不行:
“好久沒見主人,連朔吃不香睡不着,天天以淚洗面,你摸摸,我瘦了一大圈呢。主人過得怎麽樣?那個什麽月叔叔君的沒欺負你吧?”
連朔環着樓畫的脖子,一直用腦袋蹭他。
樓畫笑了兩聲,安撫似的摸摸他的頭發。
霧青站在一邊,等看連朔鬧了一會兒才說起正事:
“主人,大祭司回了暗香谷,一時半會兒估計不會有動靜。至于晉城,屬下還沒有查到。”
樓畫瞥了霧青一眼,這就把懷裏的少年推開,撐着身子坐了起來。
但連朔實在粘人,被推開又從後面黏上來抱住他,樓畫早已習慣,也就随他去了。
樓畫:“晉城的事我自己處理,你不用管了,看好那老家夥就行。”
霧青點頭:“是。”
“嗯?大祭司?大祭司怎麽了,大祭司人很好的呀。”
聽見他們談話,連朔探出腦袋問了一句。
樓畫懶得跟他解釋:
“大人說話,小孩不需要知道。”
連朔扁着嘴縮了回去。
霧青看他這樣,想着多少跟樓畫解釋一句:
“是屬下自作主張,連朔說太久沒見主人,屬下便将他一同帶來了。”
“嗯,沒事。”
樓畫沒多在意,他像逗貓一樣摸着連朔的頭發,突然想到一節:
“這村子不尋常,你們怎麽進來的?”
霧青明白他的意思:
“主人放心,只是分了一絲靈識跟過來,不會影響這片法陣。”
樓畫點點頭,他張張口,剛準備再交代點什麽,可安靜的屋內突然響起一道開門聲。
月光順着木門打開的空隙鑽了進來,在地面投下一片冷色的光,光影中描繪着一人的身形。
秦東意身上披着一片月光,擡眼看屋內的人。
他的目光依次掠過那三個人。
樓畫、黑龍,還有一個沒見過的小少年。
出人意料的熱鬧,動作也出人意料的親昵。
秦東意心裏升起一絲不悅。
但那點情緒并沒有表露出來,他清俊眉眼像平日裏一樣淡漠,看起來并沒有什麽波瀾。
最後,也僅僅是輕輕地挑了一下眉梢。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雙更,後面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