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桃源
樓畫見門口是秦東意, 目光一頓。
随後他便彎起眼睛,又擡手摸摸連朔的頭發:
“好了,你們走吧, 我師兄回來了。”
“憑什麽他來了就讓我走,我都多久沒見主人了!讓他走!”
以前向來是連朔占一半別人的時間,還從來沒有過主人為了別人趕他走的時候。
連朔不服氣,很不友善地沖秦東意呲呲牙。
“小瞎子。”
樓畫沒理會連朔, 只喚霧青道。
霧青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伸手拉着連朔的手腕把人從樓畫身邊拉開, 低頭道:
“屬下告退。”
兩個人的身形在連朔不滿的叫喚中化為缥缈煙霧,消失不見。
樓畫看着他們離開的地方, 出神片刻, 随後便從床榻上起身, 若無其事地對秦東意道:
“秦東意,我想去後山看看。”
秦東意垂眸看着他:
“我跟你同去。”
樓畫自然是願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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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出了門,同村落裏的熱鬧不同,外面只有清清冷冷的月光, 挂在桃花樹樹梢上。
樓畫走在秦東意身邊, 目光路過路邊一棵又一棵花樹,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們住的院子本就在村莊邊緣,離後山很近,多走幾步也就到了。
後山是一片綿延數裏的桃樹林, 一眼望去似乎都沒有盡頭,周邊的桃花開得茂盛, 花瓣被風一吹就飄得遍地都是。
樓畫順着桃林一路深入, 直到走至一處空地, 中央是一片不大的湖泊, 湖水波光粼粼,像明鏡一般,映着夜色。
疏影斜斜橫在水面,林間的水潭間映着一輪月色,在滿目鴉青中極為惹眼。
樓畫側目望着那抹影子,像是發現了什麽寶藏一般,不自覺地往那處挪了兩步。
靴底同草葉發出細微的響動,秦東意察覺到樓畫的動作,于是側目瞥了他一眼,似是想說什麽,但終歸沒出聲。
樓畫一步步靠近水潭,在邊上頓足一瞬,最終還是踢掉鞋子探了進去。
潭水漸漸沒過樓畫腰線,他寬大的素白衣擺漂在水面上,被月色映出薄薄一層光。
他朝水潭中央走去,驀地足下一滑,險些摔倒。好在他很快穩住了身形,但也因着他的動作,水面漾起了一圈又一圈波紋。
那波紋打亂了水面的靜谧月色,那抹光亮晃動着,離樓畫越來越遠。
樓畫微微皺眉,随即彎腰俯身,将清泉和月影一同捧與掌心。
樓畫垂眸望着手中珍寶,眸裏滿是缱绻。
半晌,他回眸沖秦東意揚起一抹笑容。
“捉到了。”
樓畫遠遠望着秦東意,說出的話只有自己能聽見。
他以前總會想,君似泉中月,可望不可即。
但現在他還是碰到了,即使得到的只有水中那一片虛無缥缈的幻影。
樓畫就那麽站在水裏,等他重新回到岸邊時,秦東意沖他伸出手,要拉他上來。
樓畫把手遞了過去,但腳底故意滑了一下,将秦東意一起帶倒在地。
樓畫衣裳發梢都是濕的,夜裏清冷,他整個人也散着淡淡的寒氣。
他看着秦東意,小聲強調道:
“師兄,院裏的桃花很快就要開了。”
秦東意知道他的意思:
“村莊內每處院落都栽着桃樹,等到桃樹開花,新入村的人就會變成法陣的一部分,對不對?”
“對。”樓畫彎起唇角:
“你發現了?”
“嗯。”
樓畫笑意更深,沒繼續這個話題。
的确如秦東意所說,院裏的桃樹是法陣的能量載體,它們會吸取外來者的執念,再用執念困住他們,讓他們成為法陣的陣眼之一。
樓畫給桃樹和幻境裏的人編了一個故事,故事裏,他爹是木匠,他娘是繡娘,過年還會一起吃餃子,等明年,他就會和喜歡的人成婚。
而這些故事在桃花開花的那一刻都會成真。他也會變成法陣的一部分,就像那位‘先生’一樣,失去記憶和自我,永遠留在這裏。
樓畫并不會貪戀虛假的美好。
但無論如何,他都想試試,被人愛着到底是什麽感覺。
樓畫有些出神,半晌,他聽秦東意突然問起:
“今天提前離開,是為了見那兩個人?”
樓畫對這個倒是坦然:
“我家的小瞎子和小貓咪,我喜歡的人,我不能見嗎?”
“……喜歡?”
秦東意微微挑了眉。
“對,他們都需要我,也對我好,我喜歡他們。”
樓畫撐起身子坐起來,騎在秦東意腿上,順勢把他也拉了起來。
秦東意攬着他的腰,眸子裏多了些別的情緒。
沉默半晌,他最終還是沉聲問出一句:
“你說的喜歡我,也是跟他們一樣的?”
話裏多出來的那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自己可能沒察覺,但卻被樓畫發現了。
他彎起眼睛,捧住秦東意的臉:
“你不高興了?”
“沒有。”秦東意挪開目光,不看他。
但他越這樣,樓畫就越是欣喜。他也不逗秦東意,只說:
“不一樣的。”
樓畫離他近了些,幾乎就要碰到他的鼻尖:
“我愛你,雖然男人跟男人說這個很奇怪,但我想和你成婚。我說過很多遍,我有的都願意給你,我也只願意為了你做這些。”
說罷,他低頭吻上了秦東意的唇。
秦東意托住他後腦,慢慢占有主權,吻得溫柔缱绻。
樓畫的手從秦東意脖頸一路向下,最終碰上了他的腰帶。但還沒等他做些什麽,他的手腕就被秦東意捉住了。
樓畫有些不解,随後看見秦東意認真地看着他,說:
“樓畫,你是自己想做這些事,還是有別的原因?”
有些詞秦東意并不想直接說出來。
比如取悅、讨好……但樓畫給他的感覺就是這樣的,他像是一只為了留在主人身邊,而不斷展示自己的小動物。
這種事他并不想做,也并不喜歡,甚至有點害怕,秦東意知道的。
至于上次他龍息發作時,樓畫為什麽要那樣,秦東意也能猜到。
因為樓畫認為這是只有道侶之間才能做的親密事,自己有了他,就不會再靠近別人。
這種想法乍一聽有些幼稚,放在別人眼裏可能會覺得這人偏執得讓人害怕。
但秦東意第一反應不是厭惡也不是想逃,他只覺得心疼。
他想知道,他的十三究竟經歷過什麽,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
聽了他的話,樓畫的表情有絲不自然。
他沒有回答,只反問:
“你不想嗎?”
秦東意在心裏嘆了口氣。
他擡手撥開樓畫額前的碎發,語氣溫柔,像是在哄小孩子:
“樓畫,你不必因為我的意願而做這種事。你先問問自己,想不想,喜不喜歡。有些東西是不能用來交換的,如果我對你好、說愛你,也不會是為了這些。”
樓畫卻是突然彎唇笑了:
“但有很多人都說過,如果我願意做這些,他們就能給我我需要的。食物、庇護、活命……不是嗎?”
聽見這話,秦東意心裏細微地抽痛了一下。
他認真地說:
“值得你愛的人,永遠不會用這些事情來要挾你。”
“所以我愛你。”
樓畫想也沒想。
“……我知道。”
秦東意微微彎唇,沖他笑了笑。
他擡手安撫似的摸摸樓畫的頭發,重複道:
“我知道的。”
說罷,他似乎有點猶豫,但最終還是在樓畫額頭落下一吻:
“天晚了,回去吧。”
樓畫很安靜,他點點頭,嘗試站起來的時候卻說:
“腿麻了。”
秦東意沒有多說什麽,只拉着他的手腕,很輕松地将人背在了背上。
樓畫環着秦東意的脖子,伏在他的肩頭。
他看着秦東意的側臉,有些出神,似是覺得這個角度似曾相識。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
“秦東意,你以前是不是也這麽背過我?”
秦東意頓了頓:“沒有。”
“真的嗎?”
樓畫稍稍湊近,嗅了一下他身上的檀香。
随後,他眼裏畫面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周遭是一片血色。
秦東意的頭發散亂,臉上有幾道鮮血淋漓的傷。
他用清寒劍撐着地面,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走,口中還小聲說着些什麽。
他的聲音太小,周圍雜音不斷,樓畫聽不清。
過了一會兒,雜音削弱,秦東意的聲音也越發清晰。
他說:
“十三,撐住,我帶你出去……”
“有我在,別怕。”
樓畫呼吸有些重,下意識抓緊了秦東意的肩膀。
秦東意注意到他的異樣:
“怎麽了?”
樓畫被這一句話瞬間喚醒。
他後背有些發麻,握着秦東意肩膀的手愈發用力:
“我沒事,你真的不記得了?”
秦東意輕輕應了一聲,又想起什麽似的補充一句:
“關于你的事,除卻東荒遺跡,我都記得。”
這話給樓畫提了個醒。
他努力想接着剛才的幻覺繼續回憶,但什麽都想不起來。最後,他索性不去想了,只重新環住秦東意。
秦東意垂眸,瞥見了他的手。
樓畫手指修長且骨節分明,膚色比常人要白很多,這令他小指指節處的一抹異色極為顯眼。
那是一處紅色的刺青,像一根線,在手指上繞了三圈。
“那是什麽?”
秦東意問。
樓畫順着他目光看去,這就知道了他在問什麽,于是如實答:
“紅線。”
“嗯?”
樓畫亮給他看:
“以前我遇到過一個算命的,他說我此生命中無姻緣,注定孤獨到死,沒有情緣。我聽說情緣是月老管的,他不給我牽紅線,我就自己牽。”
樓畫笑了兩聲,故意說:
“改天趁你睡着,我也給你弄一個。”
秦東意彎彎唇角,并沒有表态。
兩個人的身影疊在一起,被月光投在地面,跟着他們一起往前走。
樓畫擡眼看着前路,半晌,突然輕輕拍了拍秦東意的肩膀:
“等等。”
“嗯?”秦東意聞言停住了腳步。
樓畫從他身上下來,往前走到一棵桃樹下,擡頭看着桃花枝葉。
花瓣間似乎有個什麽東西,發着淡淡的光。
但花開得很茂盛,又是夜裏,看不太真切。
樓畫微微眯起眼,随後足尖輕點,躍上了桃樹枝。
他撥開那些花團,果真在其內看見一塊玉佩。
玉佩是白玉制成,挂在這似乎有些時日了,但玉面依舊潔淨如新。
它在這裏絕對不是偶然,這塊玉佩被人纏在樹枝上,打了好幾個死結。因為時間太久,繩子幾乎長在了一起,根本解不開,最後還是樓畫直接将繩子切斷才把它取了下來。
夜裏光線暗,樓畫捏着玉佩,用指腹摸過其上的凸起。
清陽。
元鏡。
清陽山的長老按理來說應該是有五位,但在樓畫進清陽山時,長老位就只有四人。
他聽人講過,說那位不見的長老是出門歷練還是找人去了,一直沒有回來,但本命燈卻是一直亮着的。因此清陽山至今還保留着他的位置。
樓畫想了想,把手裏的玉佩遞給秦東意:
“你們清陽山的東西?”
聞言,秦東意接過看了一眼,神色愈發凝重:
“元鏡長老。”
第二天的時候,樓畫是被窗外的亂聲吵醒的。
街道上傳來漢子們的怒聲:
“花豹來了!老李,抄家夥上!”
“今天一定要抓住那畜生!”
樓畫皺着眉,擡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又往秦東意懷裏蹭了蹭。
但身邊的人卻撐着身子坐了起來。
樓畫半睜着眼睛,正巧看見秦東意動作很輕地想抽出被他壓住的袖擺。樓畫愣了一下,這就往旁邊讓讓,還了他衣袖自由。
秦東意沒多說什麽,只道:
“我出去看看。”
說罷,他穿上外衫,出了門去。
樓畫看着屋裏的門關了又合,過了一會兒才坐起來,伸了個懶腰。
他環顧四周,并沒有發現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樓畫多少有點失望。
窗外,那棵樹上的桃花将開未開,還在樹梢上挂着。
門外的鬧聲遠去了。
樓畫也沒了睡意,他從床榻上下來,漫無目的地背着手往外走。
他順着村莊裏的溪流一路向前,路上遇見了早起砍柴的樵夫,那漢子熱情地沖他打了招呼:
“小畫,早啊。”
樓畫不知道他從哪聽的自己的名字,但沒理會他,只多看了他兩眼。
再往前,路邊遇到的人幾乎都會跟他打招呼,都是那麽一句:
“小畫,早啊。”
神态,語氣,都是一模一樣,就像被提前設定好了一般。
樓畫的手藏在衣袖裏,指節無意識地摩挲着。
他散步似的往前走,不覺間已經到了村莊門口。
門外,村長帶着昨天那隊漢子,扛着武器走了回來:
“那豹子怎麽隔三差五就往這邊晃悠,二嬸家的娃被那畜生吓哭八次了!總也不得安生。”
“有什麽辦法,咱們又追不到,下次做個陷阱算了,到時候抓到那畜生,皮扒下來剛好給徐媽媽做件冬襖。”
……
這些話似曾相識,惹得樓畫微微皺起了眉。
他沒再看那些人,而是望向了街邊。
下象棋的老頭動作很大地落下一子,樓畫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道:
“将軍。”
“嘿,将軍!”
街對面買菜的婦人正在讨價還價。
樓畫照着回憶,小聲念叨着:
“便宜兩文,送你兩顆雞蛋。蹴鞠,小孩摔跤,鬼臉。”
事情也的确如他所說,依次發生了。
一陣雞飛狗跳。
這一瞬間,樓畫似乎明白了什麽。
為什麽昨天徐惘說,晉城滅亡是一百年前的事。這并非不是他們沒有時間觀念,而是他們的時間随着法陣,永永遠遠停在了兩百年前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