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桃源
樓畫撿起滾落到腳邊的蹴鞠, 擡眼時,那位先生果真出現在了他身前。
樓畫擡眸觀察着先生的神色,卻并沒有說什麽。
他只沖先生笑笑, 遞出手裏的蹴鞠。先生點點頭,道謝後帶着一群孩子離開了。
樓畫擡步跟了上去,像昨天一樣,一路到了那處學堂。
他沒去管那位先生, 而是先側目看了眼一旁的院子。
院子裏,昨天被他踹碎的石桌好端端立在那, 石桌旁放着一把搖椅,并不見昨日笑眯眯曬太陽的古怪老頭。
“小畫哥哥, 小畫哥哥?”
正在此時, 樓畫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他回頭看了一眼, 見是常楹。
但常楹現在的狀态有些奇怪,他整個人似乎沒有實體,給人一種輕飄飄的不真實感。
仔細看看,樓畫甚至能透過他, 隐約看見他身後的花樹。
常楹的表情有些沮喪:
“小畫哥哥, 我一路跟着你, 一直在叫你,你沒聽見嗎?”
樓畫習慣性地沖他笑笑:
“我分神了,沒注意。”
“真的嗎?”常楹看起來并不是很信他的話, 但還是笑了笑,随後上前幾步走到他身邊, 打起精神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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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看什麽啊?”
“看那個人。”樓畫指着不遠處學堂裏那個跟孩子們一起玩的先生。
孩子們在踢蹴鞠, 先生就坐在院裏的桃樹下念着千字文。他念一句, 孩子們笑嘻嘻地學一句。
樓畫摸摸常楹的頭:
“想跟他們一起玩嗎?”
常楹:“可以嗎?”
樓畫點點頭。
小孩這就小跑着加入了孩子們的隊伍。
他的身影出現在陽光下, 那種虛幻的不真實感就更強一些,身影比剛才還要通透幾分。
樓畫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眯起眼。
常楹是中途出現、不被法陣記錄在內的“例外”。他的身份不被法陣承認,注定會随着時間慢慢消失。
等到他們徹底成為法陣的一部分時,常楹這個人,也就徹底不存于世了。
到了那時候,這小孩會去哪裏呢。
樓畫不知道,他也不關心。
他彎彎唇,也擡步跟了上去。
學堂要比別家的院子都大一些,裏面立着一棟磚瓦房,桃樹上做了一架秋千,供孩子們玩耍。
樓畫去的時候,先生正坐在樹下的椅子上看書,他肩頭落了些花瓣,樓畫走過去,擡手幫他撫掉了。
先生愣了一下,随後說:
“樓公子。”
“嗯。”樓畫順勢坐到他身邊,也不追究先生是怎麽知道自己的名字,只直截了當問:
“先生,來桃源村多少年了?”
先生低頭看着書本:
“忘記了。”
“這種事也能忘?”
看書的人沒了聲音,似乎是在琢磨他的問題。
“那我換個問題。”
樓畫笑眯眯看着他:
“先生,你從哪來?”
先生依舊沒有反應,樓畫又道:
“先生,一本書念了幾百年了,你都不會膩嗎?”
先生翻了一頁書,似是對他的打擾有些不滿,只說:
“我聽不懂公子在講什麽。”
“我說的又不是鬼話,你如何會聽不懂?”樓畫笑了兩聲,從懷裏拿出昨天在桃樹上撿到的那塊玉佩,扔到先生面前:
“關于先生的問題你聽不懂,那我換個人問。就問元鏡長老,如何?”
樓畫昨日見他的時候就莫名覺着此人有些眼熟,但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直到昨夜他睜着眼睛想了大半宿,才終于從記憶中翻出那點舊事來。
他記得,清陽山的主山後有一座大殿,那裏平日裏不對外開放,只有重大活動的時候才會開門,在那之前,清陽山會組織雜役弟子進去打掃。
那座大殿算是清陽山記載宗門歷史的地方,其內挂着歷代掌門的畫像、生平故事、本命靈器,還有本命燈。再往裏一個屋子,則是歷代長老的畫像。
曾經樓畫在當雜役弟子的時候進去過一次,分到要清掃的剛好就是長老那間屋子。
那天他一個人在裏面待了一整天,太過無聊,所以每張畫像他都仔細看過。
其中當代五位長老之首,正是眼前這位“先生”,換個稱呼,便是元鏡。
而聽見那個名字後,先生愣住了,許久才擡手拿起那塊玉佩。
他指腹撫過他名字的筆畫,動作間有輕微顫抖。
元鏡。
樓畫見他這模樣,覺得沒意思,于是自己一撩袖擺站了起來。
他在學堂院子裏繞了一圈,打量着周圍的環境。最終,他的目光落向院子裏那棵粗壯的桃樹。
院子裏的小孩還在打鬧,他們歡笑嬉鬧的聲音略顯聒噪。
樓畫邁步靠近那棵桃樹,随後擡手,摘了一朵桃花下來。
就在桃花離開莖葉的那一瞬間,他身後的嬉鬧聲瞬間消失,一時萬籁俱寂,只有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
樓畫捏着手裏的桃花,緩緩回頭看了一眼。
剛才還玩鬧着的孩子突然齊刷刷瞪着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他們的動作停止在那一瞬間,一個孩子手裏的蹴鞠滾落下來,骨碌碌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常楹就混在孩子們當中,他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吓得一哆嗦,一動也不敢動。
樓畫看着這情景,又試探着把摘下來的那朵花放回了樹梢。
那群孩子如狼般淩厲的目光這就消失不見了,他們繼續剛才的動作,似乎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但常楹是不敢繼續待下去了。
他往後退了幾步,下意識就要躲到樓畫身邊去。
有個小孩見狀問:
“哎,小哥哥,你不跟我們一起玩了嗎?”
常楹好歹是仙門弟子,到這時候再覺不出不對就有些離譜了。他知道這些孩子非比尋常,自然不敢再逗留。
他搖搖頭,剛準備編個理由搪塞過去,結果話音未出,人就先聽見一聲從身後傳來的、細微的“咔嚓”聲。
常楹後心一涼,轉頭看了一眼。
桃樹邊,樓畫手裏拿着剛剛從樹上折下來的樹枝,笑得單純,甚至還炫耀似的沖那群孩子晃了晃。
“小畫哥哥啊!!”
常楹邊喊,邊用最快的速度往樓畫那邊撲了過去。
同時,那群孩子的面容也扭曲起來,他們發出毫無意義的怪叫,作勢就要沖樓畫撲來。
十幾個孩子就像兇猛的野獸,但他們沒辦法靠近樓畫和常楹,因為有一道青色靈流飛來攔在了他們身前。
清寒劍斜斜刺入地面,劍身的青色靈流擴散開來,張開一片結界護住了樓畫常楹,還有樹下的元鏡。
元鏡依舊坐在那裏,摸着手裏的玉佩發呆,背影無端有些孤寂,似是跟他們隔了數百年。
他一個人的寧靜和結界外張牙舞爪的孩子們形成了強烈反差。
樓畫看他一眼,擡掌,以靈力凝結出一把冰刀。
他吹了聲口哨,引過結界外那些孩子的注意,随後便惡劣地笑着,擡手用冰刀毫不猶豫地砍向身邊的桃樹!
樓畫從昨天起就在想,既然桃樹是執念的載體,那麽如果摧毀桃樹,被桃樹困住的人是否就能恢複清醒。
但光有猜想還不夠,他得試試才知道。
現在正巧有元鏡這麽個人出現,樓畫剛好拿他練練手。
冰刃沒入樹幹,抽出時,其上還纏着些薄薄的灰煙。
如果猜的沒錯,那些該都是元鏡的執念。
灰煙不斷從桃樹裂縫中溢散出來,樹上的桃花也随之盡數枯萎。
最終,巨大的桃樹緩緩向一側歪倒,轟然落地,只留下漫天的粉色花瓣,混着塵土被抛向空中。
秦東意此時也趕了來,他從地上抽出清寒,再擡眼時,結界外那些孩子卻都沒了聲息。
他們像被定格在那裏一般,短短幾息間,他們的身形迅速長大。
孩童、少年、青年、中年……最終變為佝偻老人,再以極快的速度腐蝕風化,落在地上變成一灘枯骨。
青色的結界逐漸消散,枯骨碎裂成塊,變成了一堆堆黃土。
樹下的元鏡在此時也終于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幾百年的光景對于普通人來說已是一生,那些時間足夠消散他們在世上的所有痕跡,就像那些被困在學堂裏的孩子一樣。
但元鏡卻容顏依舊,只是原本空洞麻木的目光多了幾分悵然。
他側眸看向身邊那三人,目光最終定格在樓畫手上的冰刀。
他微微皺眉,有些詫異地看了樓畫一眼。
樓畫沒理會他的打量,只将手裏的東西随手丢掉,問秦東意:
“你找見那個花毯子了?”
秦東意搖頭:
“這一片被法陣限制,無論從哪個方向都出不去。”
元鏡此時回過神來,他見秦東意方才用的是清陽山的心法,于是望着樓畫多問一句:
“你們是清陽山的人?”
“他們是,我不是。”樓畫不知道這人為什麽不問秦東意,他有些不耐,但還是挑眉答道。
元鏡聽見這話,輕輕彎了唇角,似是有些自嘲。
他說:
“我還以為過去這麽多年,清陽山終于讓步,肯将妖與人一視同仁了。”
說罷,他又問:
“現在外面過去多少年了?”
樓畫聳聳肩:“我沒見過你,至少得有個三百來年了吧。倒是你,元鏡長老,你是怎麽進這村子的?後來又發生了什麽事?”
元鏡點點頭,并沒有在意眼前晚輩稍顯輕狂的态度,只認真回憶道:
“當年見舟失蹤,我尋了他好久,幾乎走遍了天下每個角落,但依舊尋不到他的蹤跡。直到有一年,我在這附近遇見了一位豹妖。”
“那豹妖向我求助,說他的家鄉進了兩個很奇怪的人,那兩人走後,整個村莊突然發生了些微妙的改變,好像每天都在重複同一天的事情,而他也被困在外面進不去。所以他拜托我進村幫他查看一番,結果你們也看到了,我被法陣迷了心竅,在這裏困了數百年。”
這已經是樓畫第數次在外人口中聽見徐惘此人,他順着問:
“那花毯子……就是那個豹妖。他為什麽徘徊在村外,你問了嗎?”
元鏡點點頭:
“問了。他說他是家中獨子,自小在母親身邊生活。但十六歲時有一天,他突然變成了花豹的樣子變不回去。他前十幾年活在人類身邊,自然也以為自己是個人類,現在出了變故,只以為是自己得了什麽怪病。他怕吓着母親,就偷偷離開了村子,但舍不得走遠,于是一直徘徊在村莊外面。”
“沒人教他如何運用靈力,他也就變不回人形,只能用花豹的姿态過活。”
“哦?”樓畫眯起眼,質疑道:
“可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分明很強,變換自如,還會用自己的天賦能力攻擊別人。”
元鏡坦然道:
“我教的。”
樓畫聽見這話倒是覺得新奇:
“他可是妖,你們清陽山的人遇見妖,不都恨不得除之後快嗎?”
元鏡聽了這話也不惱,只看向秦東意:
“妖分好壞,人也一樣。你身邊這位仙君不也不在意你的身份,選擇保護你,與你同行嗎?”
這樣一來,樓畫一時竟無話可說。
他哼了一聲,似是覺得沒意思,一個人走到旁邊,從地上撿了一塊骨頭玩。
元鏡看着他,笑了笑,眼裏莫名有幾分長輩對晚輩的慈愛。
他又望向秦東意:
“你們來這裏又是做什麽的?”
秦東意沖他一禮,道:
“來尋晉城遺跡。”
元鏡這便了然:
“晉城之事我也有所耳聞,我猜這村莊內法陣就是封印晉城遺跡所用。那如何破陣,你們可有眉目?”
一旁的樓畫聽見他這樣說,揚聲道:
“我都把你救下來了,若想破陣,将這村裏的桃樹全砍了不就得了?”
這也不失為一種辦法,但元鏡沉默片刻,卻道:
“不可。”
樓畫:“為何?”
元鏡:“照你們所說,你們也遇見過那位豹妖。這就說明他一個人在外面待了數百年,想來為的也是守護自己的家,可能還想再見母親一面。此時村莊內的時間被定格在數百年前的某日,若是砍了桃樹,徐惘的母親也會像學堂裏的這些孩童一樣化為枯骨。苦等數百年只等來一捧黃沙,這對于在外面守了母親那麽久的他來說,是否有些太過殘忍了?”
樓畫可沒想到元鏡這家夥在幻境裏困了這麽久,還有心思去想這些事。
他揚眉問;
“那你什麽意思,他進不來我出不去,就讓這法陣一直留在這裏?”
“我去找豹妖就好。按理來說我掙脫了法陣的束縛,已不再歸屬其中,我可以出去。”
元鏡說話的調子聽着很舒服,讓人不太想拒絕:
“不過在那之前,或許還要麻煩各位在這裏多待半日,可以嗎?”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有點忙沒寫完,但以後盡量雙更!(一個大大的fl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