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桃源

雖然元鏡這話說得誠懇, 但樓畫才不在乎那花毯子會如何,因此下意識就想拒絕。

但他拒絕的話還沒開口就頓住了。

樓畫像是想到了什麽,下一瞬突然彎起唇角, 對元鏡道:

“當然可以,你去就是,我們不着急。”

元鏡似乎很欣慰的樣子,沖他笑了笑。

随後, 他和他們道過謝,便轉身往村口處去了。

樓畫笑眯眯看着他離開的背影, 回眸時正好對上秦東意的目光。

他聳聳肩,想了想, 特意多解釋了一句:

“可不是我不想走, 是他要我們留下的。”

秦東意似是有些無奈, 他欲言又止片刻,終是沒說什麽,只擡手摸摸他的頭發。

樓畫的演技向來拙劣,只要細心一點, 就能看出來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即使樓畫想做的嘗試有點危險, 但秦東意最終還是沒有開口攔他。

樓畫沖他笑笑, 自己低頭繼續看剛才那些小孩的屍骨。

這些屍骸已與黃沙無異,輕輕一捏就碎掉了。

“怎麽了?”秦東意見他看的認真,于是多問一句。

“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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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畫把手裏的碎骨丢到了地上:

“就是想, 人來這世上走一遭,最終還不是要變成這麽一抔黃土, 怪沒意思的。”

“嗯。”秦東意應道, 随後, 他剛想說點什麽, 卻又聽樓畫道:

“但如果我死前多吃點糖,死後變成的土,是不是也能甜一點。”

秦東意總會被他稀奇古怪的想法逗笑。

他看了樓畫一會兒,突然問:

“你可有看見阿楹?”

“常楹?那小孩不就在……”

樓畫沒多在意,想指秦東意身後的位置,但擡眼時卻是頓住了。

秦東意身後空無一人,而那小鬼,剛才明明就在那裏。

樓畫又想起了常楹剛才越發透明的身影。

随着法陣效用的增強,常楹這個不被算在內的外來人,也會慢慢消失。

樓畫清楚這點,但他并沒有告訴秦東意,只沖他笑笑:

“不知道啊,大概跑去哪玩了吧。”

說罷,他從碎骨旁站起身,邁步出了這院子。

院裏的桃樹已然化為枯木歪倒在地,只留下了一地粉紅色的桃花花瓣。

在出院門的那一刻,樓畫突然有點恍惚。

他微微眯起眼,只覺得眼裏看到的一切突然有一瞬間的重影。

隔壁院子的男人剛好砍柴回來,他沖樓畫熱情地揮揮手:

“小畫,早。”

樓畫原本不願意搭理他,但不知怎的,在他做出反應之前,人就已經下意識擡起了手:

“早。”

桃源村是個與世無争的小村落,就像是一個大家庭一般,每家每戶都有來往。

但要說最親密的,還當數村莊最邊緣的那兩戶人家。

“小畫,小畫?”

女人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樓畫微微皺了眉。

他鼻間都是襲人的桃花香氣,但似是困極了,他一直沒有睜眼。

女人的喚聲不絕,過了一會兒,樓畫只覺有一只手撥開了他額前的頭發,随後輕輕掐了一下他的臉頰:

“睡個午覺還要賴床啊?起床了,徐惘叫咱們晚上去吃餃子,咱們提前點去,幫你徐姨包一些。”

樓畫聽見這話才微微睜了眼。

他的屋子有些陰暗,剛睜眼時只能看見身前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樓畫揉揉眼睛坐起來,再擡眼時,他總算看清了身前那個女人的模樣。

女人身材纖細,穿着一身麻布衣裙。她頭發又黑又長,用荊釵在腦後盤着。

她的形象跟樓畫以前幻想過的模樣差別并不大。

唯一一點就是,這個女人沒有臉。

她白皙的皮膚上沒有五官,聲音也似從天外而來,在這樣一間陰暗的屋子裏無疑怪異到有些可怕。

但樓畫卻似乎一點都不奇怪。

他不懂什麽叫感情,被幻境控制大部分自我後也依舊如此。

即使眼前的一切是按照他所設想的那些一比一複刻出來的,他也無法從眼前這個人身上感受到親眷感。

他只知道,這個人是他的母親。

母親,是要被溫柔以待的。

于是樓畫嘗試着沖那女人笑了一下,女人這就輕輕拍拍他的頭頂:

“走啦。”

他點點頭,起身從屋子裏走了出去。

推開門時,門外刺目的陽光讓他有點難受。

樓畫閉着眼睛稍微緩一會兒,眼前的一切才不那麽刺眼。

他看見院子裏灼灼盛開的桃樹下,膚色黝黑的男人正在小凳子上坐着,腳邊擺了一堆木頭機關,似乎是在搗鼓什麽小玩意。

他跟女人一樣,也沒有臉。

男人沖樓畫揮揮手,爽朗的笑聲傳來:

“幺兒,怎麽才起,快來看看,你想要的木頭匣子是不是這個樣子?”

他們對待樓畫的态度和語氣都很奇怪。

明明他是個成年人的形象,父母對他的态度卻溫柔又溺愛,像是在對待一個小孩。

樓畫看着這一切,感覺有些似曾相識。

午後陽光正好,院子那棵桃樹下,還有些突兀地立着一個稻草人。

那個稻草人的笑容和記憶中一樣醜,樓畫遠遠看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夠,最後走過去熟練地輕輕抱住了它。

稻草人還是那樣紮人,但也還是那麽溫暖。

樓畫抱了一會兒,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聽見稻草人胸膛中傳來一聲心跳聲。

不知何時,稻草人的身體也變得柔軟了些,還帶着淡淡的檀香。

樓畫愣了一下,擡眸看去。

他抱着的,從稻草人變成了一個眉眼清俊的男人。

那人一身煙青色衣袍,長發用木簪簡單束起,眉眼間神色淡漠,單單是看着就叫人心生一種不可觸碰的距離感。

但樓畫一點也不覺得他難以親近。

他沖他彎起眼睛,沒頭沒尾地問出一句:

“你喜不喜歡我?”

聽見這話,男人的神色莫名有些不忍。

他彎唇沖樓畫笑笑,但笑容中卻無端帶了些哀傷。

他只輕輕應了一聲:

“嗯。”

聽見回應,樓畫像是讨到了糖吃的小孩。

他又往男人懷裏蹭蹭,深深嗅了一下他身上的檀香。

“來,小畫,嘗嘗娘親剛做的桃花酥。”

直到女人的聲音打破了兩人的恬靜。

樓畫轉頭看了一眼,女人正端着一盤桃花酥,另一只手捏了一塊,像是想喂他。

樓畫聽着她的語氣就能想象到,如果她有臉,現在的表情一定是溫柔帶笑的。

他看着女人手裏的桃花酥,但沒讓她喂,而是自己拿了過來。

“嘗嘗吧。”女人語氣帶着些期待。

樓畫看這那塊精致的糕點,擡手要送到口中,但手腕卻被眼前的男子握住了。

他沒多在意,把手抽出來,執意要嘗嘗,就低頭咬了一小口。

但下一刻,他就把嘴裏的東西吐了出來。

這桃花酥又苦又澀,還帶着泥土的腥味。

但咬開後的樣子,明明還淌着紅色的夾心。

樓畫看了一會兒,什麽都沒說。

女人見他這樣,問:

“怎麽了,不好吃嗎?”

樓畫沖她笑笑,搖了搖頭。

随後,他又咬了一口手裏的糕點。

糕點的味道依舊沒變,但這次他沒再吐出來,而是慢慢嚼着那泥土一樣的東西。

雖然這味道真的很令人難過,但樓畫還是咽了下去。

苦澀的味道讓他清醒了些。

“小畫哥哥,小畫哥哥。”

恍惚間,樓畫聽見有人在叫他。

他向聲音來源處看了一眼,那裏空空如也。

但小孩的聲音并沒有消失,他帶了些哭腔,說:

“小畫哥哥,你能聽見我說話對不對?”

“小畫哥哥,只有你能聽見我的聲音了,這是怎麽回事?”

“小畫哥哥,你看看我,你救救我好不好!”

小孩那些話令樓畫皺了眉。

他不想聽,但是那家夥一直吵吵嚷嚷的,叫人不得安生。

這種不受控的感覺讓樓畫重新想起了些不太好的回憶。

他把手裏的糕點握在了掌心。

到了他跟秦東意這種修為,只要事先提防,外來的力量很難侵占他們的意識,所以并不容易被法陣控制。

而樓畫雖然是故意的,但為了防止自己沉溺其中,他也早做了準備,将自己一部分靈識保護了起來。

所以他想起來了。

從糕點到人,都是假的。

身旁的女人還在問:

“怎麽了小畫,是不合口味嗎?”

聽見這一聲,一旁的男人也走過來:

“咋了這是?幺兒不高興了?”

樓畫皺皺眉,正在此時,他的臉被人輕輕碰住了。

眼前帶着一身檀香的人認真地叫着他的名字:

“樓畫,看我。”

還有個看不見的小孩在哭鬧:

“小畫哥哥!!”

樓畫一時竟分不清到底什麽是真的,什麽又是假的。

在他兒時無數個美夢中,他的家應該就是這樣子的,會被護短、被哄着、被偏愛,有像別人家一樣溫柔的娘和粗犷的爹。

還有秦東意,這裏的秦東意也會回應他,說愛他。

現在成真了,卻有人要把他從裏面拖出來。

但樓畫又想起了一些事。

那孩子在月光下,認真地說你跟師尊都對他很重要。

他說你不是瘋,只是看見的世界和別人不一樣。

他說清陽山大比,你能不能來看我?

對,這孩子就要消失了。

如果不去理會他,他馬上就要被從這個世界裏徹底抹除了。

樓畫腦海中又蹦出一道蒼老的人聲。

那人問:

“殘忍的真實和圓滿的假象,你要如何選擇?”

樓畫擡眼看着他的“母親”和“父親”。

他們用沒有五官的臉對着他,似乎是在等他的回應。

樓畫又看向秦東意。

秦東意看着樓畫的眼睛:

“小畫,不用執着于假象,真實的世界,也有人願意愛你。”

樓畫眼中的神情,從困惑不解,再到一片淡漠。

他輕輕勾起唇角,随後手中便多出一把冰刀。

雖然他真的很想一直這樣沉溺下去,就算爹娘是兩個沒臉的怪物也無所謂。

但他娘做的桃花酥實在是太難吃了,他不想未來一直吃這種東西。而且某個煩人精還等着他去看他的宗門大比。

還有,會那樣說話的秦東意,也太假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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