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遲歸
思及此, 樓畫握着那把冰刀,走向了院裏那棵巨大的桃樹。
他沒給所有人留反應的時間,擡手, 刀落,桃樹緩緩倒地,桃花盡數枯萎。
男人和女人保持着原來的動作化成兩股黑煙,在他眼前消散不見。
桃樹的裂口處, 濃郁到幾乎凝成實質的黑霧從中溢散而出。
那些黑霧如同流水,沉沉地浮在地面上, 最終卷向一旁的樓畫。
院子裏的房屋也随之迅速風化坍塌,像是在一瞬間過了幾百年光景。
唯一沒變的, 就只有一旁默立着的煙青色身影。
同時, 他身邊還有道小一些的虛影正緩緩凝出實體。
常楹臉上糊着的全是鼻涕眼淚,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秦東意,試探着叫了聲“師尊”。
秦東意一直看着樓畫,此時聽見常楹的聲音, 他愣了一下, 回頭看一眼, 将常楹拉到了自己身邊:
“去哪了?”
常楹張張嘴,原本想解釋,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只搖了搖頭。
他看着那邊的樓畫,又些擔憂:
“師尊, 剛剛小畫哥哥好奇怪, 他沒事吧?”
那邊, 樓畫足下皆是旋渦狀的黑色霧氣, 但他似乎并沒有被這些影響,而是低頭看着手裏的東西。
在他掌心上,靜靜地躺着半粒桃花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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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桃花酥随着黑霧的洶湧,漸漸露出原形,最後只剩一粒土塊躺在樓畫手裏。
他看了很久,最終緩緩蜷起手指,但并沒有把它丢棄,而是把那半粒土塊放進了儲物戒裏。
正在這時,院子的門發出一聲響動。
樓畫擡眼看去,見門口是一臉驚訝的徐惘。
徐惘直直走進來,打量着院子裏的景象:
“小畫,你怎麽把樹砍了?你爹娘呢?”
他走到樓畫眼前晃來晃去,讓樓畫有些煩躁。
于是他擡手掐住了徐惘的脖子。
徐惘甚至都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樓畫掌心裏摻着靈流,他愈發用力,徐惘的生命也随之逐漸流失。
最後,黑霧消散,徐惘掙紮的手緩緩垂下。
但和剛才那一男一女不同,徐惘的身體并沒有變成黑煙消散,而是變成了一只布偶娃娃。
小布偶一看就是被人用心對待着的,身上幹幹淨淨,黃色細線做的頭發也被人用小布條紮在一起。
樓畫在手裏轉着玩玩,覺得新奇。
然而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道尖利女聲:
“小惘!!!”
樓畫擡眸看了一眼,只見徐媽媽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口。
同時,原本晴朗無雲的天空也随之陰雲密布,狂風驟起。
秦東意拉着常楹,往樓畫那邊退去:
“她是法陣的核心陣眼。”
“管它核心不核心。”樓畫把布偶随手丢給常楹:
“來找死,殺了便是。”
但事情似乎并沒有樓畫想的那麽簡單。
僅僅是他們說話的工夫,天地已然變色。院子門口聚着的人越來越多,有村長、有下象棋的老頭,也有讨價還價的婦人。
那群人瞳孔比正常人要小上許多,乍一看眼眶裏幾乎只有眼白。
他們像今早那些學堂裏的孩子一樣,像是被人控制的提線木偶,就只知道無意義的嚎叫以及攻擊。
他們都受着法陣操控,當核心陣眼受到威脅時,法陣便向他們下達了抹殺變數的指令。
樓畫召出缺月,但冰箭刺穿那些人的身體後,他們的動作也僅僅只有一瞬的凝滞。
桃源村的時間是永恒的,只要法陣核心不倒,他們就永遠不死不滅。
冰箭的紅光和清寒劍的青色靈流交織,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勉強維持一方空處。
下一瞬,人群中沖出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是徐媽媽。
她指甲比剛才長處好大一截,屈指成爪就向樓畫撲來。
樓畫擡腿踹向她腹部,她向後翻滾兩圈,又迅速起身攻去。
秦東意反手握劍,用劍柄同她過招,最終三兩下将她制住。
女人死命掙紮着,但幾乎是徒勞無功,她晃着頭,淩亂發絲在眼前亂飄,下一瞬,她整個人的動作忽地僵住。
她定定地望向一個方向。
那裏,躲着懷裏抱着布偶的常楹。
常楹被她這麽一看,吓了一跳,驚叫一聲就想跑。
女人卻突然像是受了刺激一般,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突然掙脫了秦東意的控制,直直沖常楹而去。
秦東意原本想攔,卻被撲上來的村民擋住了去路。
常楹抓緊手裏的小布偶就跑,結果還沒幾步,人就被腳下石子一絆,結結實實摔在了地上。
他打個滾爬起來,眼見着女人的爪子就要抓向自己,于是下意識擡手抱住了頭。
人靠近時,帶着些細微的氣流波動。
常楹閉着眼睛,但原本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
他睜開眼睛試探着看了一眼,卻見女人正一動不動地注視着他手裏的小布偶,像是在看什麽失而複得的寶物一般。
常楹愣了一下,等到反應過來她在看什麽,這就試探着把手裏的布偶小人舉給她。
女人擡手,緩緩靠近想要碰上去。
“娘!!”
正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一邊的樓畫一腳踹開一個大叔,又用弓箭将他釘死在地,這才得空擡頭看了一眼。
那些村民自發地讓開了一條道,真正的徐惘從人堆中擠出來,飛奔着過來跪倒在了女人身邊。
“娘……”
徐惘捏着女人的裙角,眼淚大顆大顆砸落在地:
“我回來了,小惘回來了……”
女人愣住了,像是在辨認眼前的人。
随後,她擡手,輕輕地摸了一下他的頭。
她眼神逐漸恢複清明,其餘村民也齊刷刷僵住動作,不再攻擊。
樓畫離常楹近,他趁這工夫,過去提着常楹的領子把人拖走,又丢到秦東意腳邊。
常楹驚魂未定,拍拍屁股上的灰坐起來,問:
“他們怎麽了?”
“久別重逢。”
元鏡剛好在此刻趕來,他看着那對母子,半晌嘆了口氣:
“徐惘離開家那一天,才因為一點瑣事和母親吵了架。但他還沒來得及解釋,人就變成了花豹,從村子裏逃走了。誰曾想,這一別就是數百年。”
常楹皺起眉:
“那徐媽媽會不會以為,豹子哥哥是生她的氣才離開的?”
元鏡抿抿唇,不置可否。
“娘……對不起,我不該惹您生氣的。”
徐惘抱着她,抽噎着解釋:
“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那麽晚了還跟小石頭去山裏玩,不該頂嘴不該跟你吵……”
變成花豹後,徐惘一直沒敢回來見母親。他變不回人身、不會說話,也沒人信他就是徐惘。
看着他長大的村長伯伯一見他就揮舞着砍刀要把他趕走,徐惘沒辦法,只能在山林裏偷偷躲着。
直到有一天,他發覺村子好像有點奇怪,自己也被某種奇怪的力量擋在外面進不去。
徘徊多日後,他在附近遇見一個人很好的仙君,就拜托他幫忙進去看看,幫他替母親解釋解釋。
但那個仙君再也沒出來過,仙君成了村子的一員,日複一日地在做同樣的事。
後來又來過很多人,徐惘在他們交談中知道了他們是來尋找一個叫晉城的地方,而進晉城前,似乎必須要解開村莊的法陣。
一開始,徐惘還很期待他們能破解法陣,但時間一長,來的人越來越少,村子裏的人卻越來越多。
徐惘知道這事不簡單,就用仙君教的法術努力修煉,盡量趕走那些來尋找晉城的家夥。
還有一點,時間已過去兩百年,徐惘知道,被定格住時間的人可以活這麽久,但一旦時間恢複正常,裏面的人會如何,他不敢想。
在離開家之前,徐惘剛剛和母親大吵了一架。他嫌母親管東管西,嫌母親太限制他的自由,那時年少的孩子說出的話尖利又傷人,惹得母親掉着眼淚離開了家。
但等他長大了,在那漫長的幾百年裏回想起這些,才後知後覺,母親那些瑣碎的唠叨其實都是在為了他着想。
而他可能,連再叫一聲“娘”都沒有機會。
高大的男人抱着瘦小的婦人泣不成聲,同時,院子裏所有的村民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
他們像被人壓縮了時間,僅僅幾個瞬息,地面就只剩了一堆堆枯骨。
村莊的所有房屋也迅速老化,有幾處甚至已經塌陷。
村裏的桃花樹也盡數枯萎,粉色的花瓣飄了漫天。
支撐法陣最主要的執念,是徐母對孩子的挂念。
她的孩子一聲不吭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過。
她好想再見他一面。
徐惘的眼睛被淚水糊住,他擦擦眼,擡頭看了一眼母親。
女人溫柔的眉眼慢慢生出褶皺,身形也佝偻起來,最終甚至沒法再站住。
徐惘把母親抱在懷裏,最後,徐媽媽擡手摸了一下他的臉。
她張張口,聲音蒼老而嘶啞:
“小惘,回來就好。”
“娘不是怪你,只是氣上了頭,說得話重了些。”
“你回家,娘給你包你最愛吃的野菜餃子。”
遠處的樓畫一直沒有挪開眼。
他看着女人的身體化為枯骨,不像旁邊哭得稀裏嘩啦的常楹,他眼裏和心裏都沒什麽波瀾。
“乖寶,這也是親情。”
某個許久沒出聲的老家夥突然開口來了這麽一句,突兀得很。
他好久沒出現,樓畫都快把他忘了。
“你去哪了?”
樓畫順口問道。
“法陣只記錄了你跟小秦兩個人,我也是外來者,所以在你們進法陣的那一瞬間就跟你斷了聯系,但我一直都在哦。”
應龍相當于這兩天都被關在小黑屋裏,從徐惘出現時才逐漸恢複五感,此時聽了元鏡的話,再看看前面那兩個人,也算了解了前因後果。
“這也是愛?”
對于應龍的感情小課堂,樓畫這次一改往日散漫态度,至少學會了反問。
“是啊,這跟溫家兄弟不同,這是親子間的愛。就像是如果你在外面犯了錯,父母親永遠能給你最大程度的包容,會安慰你,保護你,跟你共同承擔。”
應龍很認真地解釋。
“為什麽?”樓畫還是不太理解。
應龍:“因為他們是親人,他們血脈相連。”
樓畫沉默片刻:
“那為什麽跟我血脈相連的那兩個人,都想要我死?”
連幻境裏那兩個沒有臉的假人,都知道他喜歡桃花酥,會在他生氣的時候關心他。
應龍沒話了。
他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釋,才能聽着不那麽殘忍,索性不再說了。
在他們說話的這段時間裏,籠罩桃源村的法陣已經徹底消散,但幾人并沒有離開。
等徐惘情緒穩定點了,他們跟着徐惘一起回了徐惘的家。
其它人等在外面,只有樓畫跟了進去。
那天來吃餃子時,桌子是擺在外面的,樓畫并沒有進屋看過,此時倒是好好觀察了一番。
徐惘的家裏跟他們那間屋子差不了多少,都是很普通的陳設。樓畫看徐惘在收拾東西,直接問道:
“花毯子,你是妖,那為何你母親是人?”
徐惘看了他一眼,如實答道:
“我是我娘年輕時去山裏采藥撿回來的。”
他剛哭過,聲音還帶着濃重的鼻音。
說着,徐惘拉開屋內的衣櫃,發現裏面都是一件疊一件的冬衣。
他把冬衣拿出來,發現布料早已陳舊發黴,但接縫處的針腳仍然密實。
衣櫃裏,從小件到大件的棉衣都有,幼年、童年、少年、成年。
做棉衣的人似乎還害怕孩子回來時身形跟她想的不一樣,因此瘦的寬的都有備着。
徐惘抱着棉服,沉默很久。
樓畫猜他現在應該不太想被人打擾,于是就自己在屋子裏轉着看。
直到他走到床邊時,他的腳尖踢到了什麽東西。
樓畫蹲下身,看了徐惘一眼,見他沒反應,這就把自己碰到的東西抽出來看了一眼。
那是一盤幹癟的餃子。
餃子用木托盤裝着,一層疊一層摞在床底下,只是過去的時間太久,餃子皮早就幹掉了。
樓畫想了想,拿起一只,用手掰開。
看得出來,是野菜餡的。
“花毯子。”
樓畫叫了徐惘一聲。
徐惘這就回頭看來。
他看着樓畫手裏的餃子,愣了很久。最終,他拿着那早已不能吃的餃子,像魔怔了一樣使勁往嘴裏塞。
看起來這些餃子的味道并不好,因為徐惘有幾次都已經生理性的反胃,但他最終還是把嘴裏的餃子全部咽了下去。
樓畫看他這樣子,問:
“好吃嗎?”
徐惘點點頭,又搖搖頭。
樓畫彎起唇角,拿出儲物戒裏那顆曾經是桃花酥的土塊。
“我娘做的桃花酥。”
徐惘認真看了一下,不管怎麽看,那都是一坨泥土。
他本來挺傷感的,但看樓畫那帶着點小驕傲的表情,沒忍住笑了出來、
他擦了把眼淚:
“瘋子。”
“嗯。”
樓畫把“桃花酥”又放回了自己的儲物戒裏,喃喃道:
“本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