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喬太爺的葬禮預備在三天後舉行,老人家從來都是低調節儉,臨死前也吩咐喬琛,要把自己葬去老家。

總政的領導一早就帶着下屬登門慰問了,他們說着帶着上級的心意來的,其實,主要目的是來通知,某革命公墓關于老爺子遺體告別的全部事宜已經安排妥當。

喬琛啞着嗓子拒絕了,他說:“爺爺好靜。讓他安安靜靜的走吧……”

去公墓,說起來是告別哀悼,其實,本質變了,誰又知道呢?

到了第三天,喬太爺的葬禮只是在一家普通的殡儀館舉行的。喬琛并沒有通知多少部隊裏的人,可那天,諸多的高級轎車還是将小小的殡儀館圍的水洩不通。

喬琛與羅芸排排站着,接受各路領導幹部的慰問,大家的言辭都很悲痛。表示,喬太爺走的太突然,并吩咐喬琛羅芸要節哀。

半個多小時後,他們總算忙完。在蒙蒙細雨中,送走了最後一批領導。

喬琛将頭頂的傘拿下,慢悠悠的淋在雨裏。

羅芸扶着腿,快步跟上,将傘擱在他的頭頂,因為身高懸殊,羅芸不得不艱難的踮着腳。

她的聲音沙沙啞啞的:“你這是做什麽?前兩天得的感冒還沒有好個幹淨……你說你,這是何苦呢?”

喬琛停住,只是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沒拒絕也沒接受,羅芸便一路舉着傘,直到殡儀館的屋檐下。

喬琛摸着口袋,從裏頭掏出一支煙,在霧氣嬈饒中輕聲說道:“我訂了去老家的機票,下午就走。”

“你只訂了你一個人的?”羅芸苦笑着問道。

喬琛默默的點了點頭。

“呵呵……你這麽快就要和我生分了麽?”羅芸順勢抖了抖傘上的細珠。

喬琛微微側了頭:“別把我逼得太緊,我需要時間。等我回來,我們,是分是和,就該了結了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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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琛乘坐的班機在下午三點,他只帶了幾身換洗衣服。在機場候機的時候,下屬給他打了個電話。小陳畢恭畢敬的跟他說:“參謀長,你讓我給肖小姐送的東西,我已經送到了。”

喬琛将行李和裝着骨灰盒的包裹放在一旁的座椅上,揉着眉心問道:“她收了麽?”

“額……她收了……且……很幹脆……”

這倒像是肖墨的性格,永遠那麽直接,喬琛淡淡的笑了笑,接着問:“那……她有沒有什麽話讓你帶給我?”

那邊的小陳唯唯諾諾的,隔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有,她送了您六個字,老死不相往來。”

老死不相往來。很符合情景的六個字。

他微皺着眉頭收了線,正巧,機場的大廳廣播通知乘客快登機了。

……

肖墨今天可以出院,落落陪着她在病房順帶過來的換洗衣服。

落落一眼不眨的盯着坐在病床上疊衣服的肖墨,思考了很久,才問道:“今天早上那個小戰士是不是過來送錢的?”

肖墨翻領子的手一頓,繼而,點了點頭。

“你收了?”

“嗯,收了,房子和錢一樣不落的收了。”肖墨将衣服平整的放在大包裏。

“你呀!”落落過來一把奪過大包,拎在手裏,眉眼間帶着些許怒氣:“這算什麽?你下定決心要離開他,為什麽還要在最後收錢?!你到底有沒有自尊?”

肖墨看了落落一眼,有些疲憊的說道:“自尊?自尊值幾個錢?落落,我要生活的,沒有房子,我住哪,沒有錢,我到哪裏度過像現在這樣一窮二白的日子?”

“你……你有我啊……沒房子,我給你找……沒工作……我養你……”

肖墨擡頭,直勾勾的看着落落,直看得落落心一落,她養肖墨,她用什麽錢養肖墨?那個錢又比這個幹淨多少。

肖墨伸手握住落落發涼的手指:“落落,相信我,有了這筆錢,我一定會混出一片天地來。到時候,你就可以離開蘇衛國。你是個那麽美好的姑娘,一定會找到一個真心愛你的男人的!”

……

喬琛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天色已經昏暗昏暗的了。

他在機場門口攔了輛的士,坐在後車座,往外頭看的時候,猛然發現,小城的面貌變得多了。

司機很熱情的跟他聊着天。

“兄弟是第一次來R城?”

喬琛不想多言,只點點頭。

“嘿嘿嘿……咱這城啊,近兩年,變化可不是一般大咧,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嘛。這可得多虧了京裏一個姓喬的長官。”司機說着話,猛然右拐,喬琛身子一歪,扶上了安放着喬太爺骨灰的包裹,心裏有些酸楚,可面上依舊和藹的笑了笑。

這司機倒也不怕冷場,依舊天南海北的跟喬琛扯着話題,喬琛都只是笑笑,至多只會嗯上幾句。

又花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喬琛終于到家了。

他下車付車費的時候,司機從車窗裏探出腦袋:“兄弟,零頭我不要了,下次過來省親的時候,可還要坐我的車哦,諾,這是我的名片……”

喬琛讷讷的接過,搖着頭,笑了笑。

R城是喬家的祖籍,喬太爺參軍之前,家裏還是茅草屋,直到前兩年,喬太爺才想起來請人翻修,喬琛穿過石板橋,就看見了精修過的小洋樓。圍牆上的爬山虎,葉子都凋零了,光禿禿的攀附在青色的牆垣上。

門口的鐵門,只因為兩年沒住人,上面居然都生了一層鐵鏽。

喬琛正從大衣口袋裏掏鑰匙的時候,從牆角那處探出來一個身影,借着微弱的月光,可以看出,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

那人越走越近,快到跟前的時候,問道:“是喬家的人回來了麽?”

喬琛很禮貌的走近她。細細端詳着對方,很和藹的一個老奶奶,雪白的頭發,微微佝偻背脊:“你是小琛吧?快20多年沒見着你了,如今越發的俊朗了。”

聽着這熟悉的稱謂,喬琛腦中猛然尋到了信息。

眼前的人是年奶奶,是當年,奶奶從娘家帶過來的丫頭,那時候,奶奶剛留洋回來,最最看不慣封建的老傳統,不喜歡在人人平等的社會裏還要人跟在後面照顧着,只過來了一個月,便把年奶奶說給了附近的老實墩子做了媳婦。

自此,兩家便當做好友相處。

“怎麽今天回來了?這麽晚了,許是沒吃飯吧……”年奶奶抖了抖身上的外套,伸手過來拉住喬琛的手:“走,跟年奶奶回去,我熱點飯菜給你。”

年奶奶家的屋子距離老宅子并不遠,只兩分鐘的腳程。

年奶奶雖說是熱飯菜,可到底是太用心了,忙活了有一會兒,端了好些菜上桌才罷休。

年奶奶坐在喬琛身邊替他夾着菜。

喬琛笑着,将碗遞過去:“年奶奶,這些年,身體可好啊?生活可如意?”

“我啊,年少的時候吃了不少的苦,到老了,反而骨頭硬了,身體倒是沒有什麽大礙的,只是啊……”她側頭看了一眼,客廳裏擺放着的老伴的照片:“孩子們都有了出息,兒子去了美國定居,女兒嫁去了S市,工作都很忙的,一年也着不了家幾次,以前,老頭子在的時候,還有個人陪我說說話,誰知道,這個死鬼,前年得了個要命的病……孩子們也讓我去投奔他們,可我在這小城裏住了一輩子了,猛地挪個窩,肯定會不适應的。再說了,我要是走了,這家裏連一丁點的人氣都沒有,哪還有人陪着老頭子唠嗑呢?”她笑了笑,挪着身子給喬琛夾了一塊紅燒肉:“小琛啊,你爺爺呢?他身體可還好?”

喬琛扒飯的動作一停,慢慢的放下碗筷。

“我爺爺三天前剛走……”

“喬太爺……走了……”年奶奶有些難受的擱下了碗筷:“兩年前,翻修院子的時候,我們還見過一次面的……怎麽就……太突然了……”她拖着身上的圍裙,在幹枯蒼老的臉上抹去了淚痕,擡頭看着喬琛說:“怎麽沒的?臨終前有沒有受苦?”

“得的腦癌,苦是吃了一點的,不過快得很,倒也沒遭多少罪。”

“沒遭多少罪就好。”年奶奶重新拿起筷子,又往喬琛碗裏添了幾塊肉:“你可要多吃點,千萬不要倒下,人死總不能複生,活下來的人便要更認真地活。只是……現在,那家裏冷清多了吧?好在,我聽說你幾年前結婚了,可是有一年跟你回來的那個讨人歡喜的丫頭?”

年奶奶說的是秦夢楚,喬家的老宅,喬琛只帶一個女人來過。

“那丫頭人也機靈,長得也甜甜的。你們結婚都好幾年了,怎麽不要個孩子?你爺爺此生最大的遺憾,怕就是沒見到重孫子出世了。小琛啊,人這一生能找個自己歡喜的,別人也歡喜你的,可不多啊,從今往後,你們倆可要相互扶持着走下去,前頭的路很長,幸好身邊還有個自己心頭上的人,不然,這日子,就太苦了……”

喬琛也不知道,怎麽吃完滿滿一桌子菜的。回到老宅的時候,胃裏突然湧上來一股子的酸水,他趴在衛生間裏吐了好久,差點連膽汁都吐了出來。

他匆匆的洗了個澡,掀開用白布蓋着的大床,連床單都沒鋪上,就直接睡下了。夜裏,身上像是着了火一樣的灼痛。腦子也是時而清醒時而模糊着。

他很長時間沒有做過夢了,可那晚,他卻做了很長很長的夢,先是秦夢楚帶着幸福的笑容躲在他的懷裏,然後,急促的剎車聲之後,懷裏的女人立刻換成了一癱血水,他慌張的奔跑着,四處需找楚楚的身影,在等紅綠燈的時候,看見肖墨舉着剪刀對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狠狠的戳刺,孩子的鮮血瞬間染紅了白色的人行道……

可夢中的他跟現實中的他一樣,即便權利蓋滿了天,可卻總是無能為力着。

第二天,喬琛昏昏沉沉的睡着,被門外巨大的吵鬧聲驚醒了。他拖着酸痛的身子,下樓開門。

門外是自己前幾天聯系的風水先生,這會子過來,是要準備下葬的儀式了。

他喉頭疼痛的說不出話。用手示意他們等一會兒,容他先去洗漱一下,換身衣服。

小城裏并沒有特別規格的墓園,只是,大家劃拉出來一片空地,壘上幾個土坯,當做墳墓。幫忙的人随着風水先生的指揮,忙了一下午,終于讓喬太爺入土為安了。

喬琛等着衆人散去,蹲在那處給爺爺奶奶點了些許黃表紙,火光中,他始終不發一言。末了,黃表紙燃成了灰燼,他才站起身,用着沙啞的不成模樣的嗓子說道:“我先回去了……一有假期,我就回來。”

在老宅子順行李的時候,年奶奶過來了,她偷偷塞給喬琛昨天去廟裏求的符。

“這個符很靈驗的,你拿回去,放在你們床頭,相信你們很快就會有孩子的。”

喬琛不迷信,可卻收下了。

上飛機前,他吃了一顆感冒藥,所以,一登機,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直到停機了,空姐搖醒他,他才緩過神。拎着行李,邁着步子,從機場出來,去停車場取完車,彎腰放行李的時候,兜裏年奶奶給自己求的符掉了出來,他蹲□子,撿起來。

坐在車座上好一會兒,才發動車子,朝着肖墨以前住的公寓方向開過去。

因為肖墨的離開,喬琛将公寓裏的阿姨辭退了,他換鞋進去,才發現,屋裏冷清的不成模樣。以往這個時候,肖墨正窩坐在布藝沙發上咬着蘋果看着肥皂劇。

他慢悠悠的走過去,單手扶着沙發的邊緣坐下去,想象着,肖墨舉着啃的其醜無比的蘋果送到他嘴邊,狡黠的說:“來嘛,不髒的,吃一口吧……”

他眨了下眼睛,這畫面就像肥皂泡泡一樣的破裂了。

他揉揉眼睛,覺得累極了,便轉身推開了卧室的門,咔嚓一聲落了鎖,他将兜裏的符慢慢的塞進了床上的雙人枕底下。抽回手的時候,指甲裏卡着一根頭發,長而黑,是肖墨的。他挑在指間端詳着。不知從哪裏竄出來一陣風,将他指尖的發絲吹落了,混在地板上,再也找不着了……

他嘆了口氣,和衣倒下,單手塞進另外半邊的枕頭裏不停的撫摸着那張鮮紅的符。

孩子?他們還會再有孩子麽?

喬琛在公寓的床上,睡了兩天兩夜,時而清醒,時而模糊,第三天的早晨,也是喬太爺的頭七。

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在衛生間洗漱的時候才發現,嘴角冒出了不少的青色胡渣,模樣看上去頹廢極了。

他摸摸自己的臉,嘆了口氣,仿似一瞬間老了好多……

喬琛開着車,還沒進院子,就看見羅芸在門口等着他了。他停好車,朝着羅芸款款走去。

“你有答案了是嗎?”羅芸問的很平靜:“是不是還是決定離婚?”

喬琛停了一會兒,繼而,點了點頭。

“呵——還是這樣的結局。”羅芸垂下眼睑:“爺爺離開的那天,我就知道,我們是非離不可了……”

“對不起。”喬琛雙手習慣性的揣在褲兜裏。

羅芸擡頭看了看他:“對不起我什麽?這些不都是我咎由自取?”她突然蹲□子,捂住自己的臉:“爺爺去世的這幾天,我想了很多,從白天想到黑夜,我甚至偷偷去看過肖墨,她的狀态很不好。”她抹了抹臉:“我都不知道究竟是誰錯了?我以前一直以為是別人錯了,是別人進駐了我的婚姻,可……又好像不是這麽一回事。”

羅芸哭了一陣,身上漸漸失了力氣,她慢慢的站起身,說的那麽悲痛欲絕:“喬琛,這五年,我心裏一直雪藏着一件事情,這件事就像我偷來的贓物一樣,讓我寝食難安,以前我始終沒有勇氣說是因為我害怕失去你,可現在,我卻不怕了。那,是關于楚楚的死。即便她的死是我預謀中的意外。”

喬琛動了動,側過身子,背對着她,隔了好久,半眯着眼睛說道:“那件事,我是知道的,就在不久前。”

羅芸一怔,眼角的滴珠瞬間掉落了:“原來……你知道……”她咬了咬唇,繼而說道:“我不想替自己辯解什麽。離婚報告,認罪書,我全都打好了,就放在我們的新房裏。”

“來。”羅芸伸出雙手放到喬琛面前:“我要你親手送我去警局。”

喬琛想了一會兒,終是輕輕推開了她的手。

“你現在一定是恨毒了我吧。也罷,我這輩子,做錯的事情太多了……連我都覺得自己肮髒……”羅芸垂下手,坐到一旁的花壇上:“喬琛,我們這樣的結局,是我所設想過的千百種結局裏最壞的一種,可到底,還是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可,請你相信我,我本就不是要至楚楚與死地的……”

喬琛轉過身,挺直着脊背:“人一生中很多事情都是無可奈何的,可,一旦釀成了錯誤,就再也沒辦法回頭。”

羅芸笑了:“所以,你一直在等我自己坦白?我曾經救過你,你不想背負不仁義的罪名?呵呵……你連這個也要算計?”

喬琛緊了緊身上的外套:“我認識一個朋友,是個律師,我會請他幫你争取跟法庭從輕量刑。”

“不必了。”羅芸單手扶着腿重又站起:“我不想麻煩任何人。我自己做過的事情,我自己承擔。任何懲罰我都接受。”

喬琛想了良久,才緩緩說道:“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作為朋友,我一定會盡全力幫你。”

“喬琛,我那麽愛你,絕不會再跟你分開之後,還把你當朋友看,如果我真的有事求你,那,就剩下一件了,在我有生之年,再不想與你相見了。這也許也是你真正的想法吧。”

喬琛沒有說話,只擡頭看了看太陽。遮遮掩掩的,愁雲慘淡。

喬太爺頭七過後的第三天,羅芸走進了B市最高級人民法院,手裏捏着她很早以前就寫好的認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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