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臨近中午,槿婳開始起火做飯,飯煮熟了,穆子訓卻遲遲沒回來,
槿婳心裏有些着急,便跟婆婆說她到外邊去看看。
她剛走到了天井處,穆子訓便直直地從正門進來了。
“相公,你可算回來了?我和娘都在等你吃飯。”槿婳說着,發現穆子訓手裏拿着好大一包豆子,驚喜地問:“這是誰給的豆?”
“住在南巷口,一個姓黃的老倌給的。”
“你認識他?”
“嗯。”穆子訓有些失神地應了一聲。
槿婳卻沒注意到他的失神,摸了摸紙包裏的豆道:“真不錯,這些豆又新鮮又飽滿,中午先炒些來吃,晚上還可以煮成豆飯。”
槿婳說着拿過豆往竈房方向去。
沒走幾步,似才想起了什麽,回頭對穆子訓道:“沒借到牛嗎?”
“借到了,黃老倌讓我後天去牽牛,他也不收租金,只讓我們把牛喂飽,耕完田還他。”穆子訓答道。
“那可真好,牛都借到了,你怎麽不大高興?”槿婳看着穆子訓有氣無力的樣子,不解地說。
“沒什麽!跑了一上午有些累了。”
“那相公先好好休息,等豆子炒好了,我再叫相公吃飯。”槿婳雖然察覺出穆子訓心裏藏着事,可眼下,她覺得炒豆子比較重要。
穆子訓走到廳堂下,扶着太師椅坐下。
哎!也不知怎麽的,他的耳畔老是浮現出黃老倌的模樣還有他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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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起他說的話,他又忍不住想起他爹穆裏候。
他跟他爹真的是沒得比,要是他爹還活着,見到他現在這模樣,怕是也要活活氣死……
他也想振興穆家,可他不清楚自己能做些什麽?又該怎麽做?
從小到大,他的人生大事,讀書,休學,娶媳婦,接管家業……都是按着他爹的安排去完成的。
他爹去世時,他虛歲十八!他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他爹和他娘也一直拿他當孩子。
結果他爹一走,所有人都要他做大人,還要做跟他爹一樣的大人。
他茫然,不知所措。
他生來就不是個有主意,能拿決定的人。他需要別人給他鋪好路,他按着那鋪好的路往下走就是,可他爹一死,再沒人給他鋪路了,所以他心裏惶然得很。
這是他的心事,也是他的煩惱,但他沒法跟任何人說,也從沒在別人面前提起過。
就算是槿婳,他也很難跟她說……
第三天。
一早,沒什麽太陽,是穆子訓到黃老倌家牽牛的日子。
他穿了着褐色的短打,黑色的褲子,頭上還戴了一頂有些發黑的草帽。
前兩日太陽毒,今早雖然沒太陽,可難保臨近中午太陽不會曬起來,所以,猶豫了一番後,他還是把草帽戴上了。
進了院子,穆子訓便見黃老倌牽着牛在等着他。
這是一頭特別健壯的大水牛,毛色黃灰,全身的肌腱發達有力,兩只牛角彎如鐮刀。
穆子訓往它旁邊一站,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小了。
大水牛見了他這個生人,鼻子裏發出了不太友好的哼聲。
黃老倌拍了拍水牛的背,把鞭子和一套犁铧遞到穆子訓手裏道:“幾畝田來着?”
“就兩畝。”穆子訓拿過鞭子,吃力地背住犁铧應道。
“不多,我這牛是老手,兩畝田只需半日肯定就給你整好了。”黃老倌說着,又有些懷疑地瞟了眼穆子訓,“你會使犁铧嗎?”
他那天到田裏去,跟別人請教過怎麽驅牛使犁铧,也在一旁看了許久,他認為自己已摸清了其中的門道,點了點頭道:“我曉得。”
“曉得就好。”黃老倌笑了笑,露出了憨厚一笑,十分放心地把牛交給了穆子訓。
穆子訓便拽緊繩子,牽着牛離開了黃老倌家往田裏去。
遠處青山連綿,山腳下是一大塊一大塊的水田。
有些水田已種上了齊齊整整的稻苗,有些水田遠看着也是嫩綠一片,走近一看田裏長得全是雜草。
穆子訓沿着有些狹窄的田埂,一步一個腳印地牽着水牛往自家水田走去。
他舉目四望,發現今天這個時候在田間勞作的人比之前少了許多。
或許是因為天氣的緣故。
穆子訓摘下草帽,挽起袖子,脫下布鞋,便牽着牛下地了。
田水微涼,沒過腳踝激得他打了下冷顫,腳下的泥土是又軟又滑,踩得他腳心發癢。
“呦”他吆喝了一聲,扯了扯繩子,水牛才慢悠悠地邁着四蹄走到了田裏。
可站到了田裏後水牛又不動了,只晃了晃兩彎鋒利的牛角,用又大又鼓的眼睛懶懶地瞧了他一眼。
穆子訓從它的眼裏瞧到了些許不屑。心裏納悶了:這畜生難道也瞧不起他?
不,牛就是牛,又不是人,怎會瞧不起人!
他在心裏嘀咕了一會,像黃老倌一樣拍了拍水牛緊實的背,殷勤地道:“牛大哥……我頭一回下地耕田,若有做得不到的地方,你多擔待。”
“哞。”牛低低地叫着,似在回應他的話。
穆子訓放心地笑了,給牛套上了牛轭(è)。
他淌着水走到了牛身後,扶起鐵犁,準備開始犁田。
他請教過的那個老農告訴他:犁田有順犁和反犁兩種方法。
他當時記得可清楚了,可眼下當他拿起了犁,要正式開犁了,卻發現自己手腳完全不聽使喚。
不僅他的手腳不聽使喚,那頭水牛也不願聽他的使喚。
“駕。”他揮了下鞭子道。
牛還是巋然不動。
“駕。”他又大聲吆喝道。
水牛終于動了。
穆子訓松了一口氣,緊握住犁把,随着牛的步伐往前駛去。
“嘩”,犁铧自水中拖過,劃出了一道泥濘的痕。
穆子訓正嘗試着适應牛的步伐。
犁尖卻緊紮進土裏去了。
犁不動了,牛也不動了。
穆子訓一下子沒了主意。
愣了許久後,他才丢下了犁把,蹲下來查看。
犁尖入了土,連影子都瞧不到了,看來只能動手挖了。
穆子訓更高地挽起袖子,往水田深處挖去。
濺起的泥巴跳到了他的臉上,唇上,睫毛上,他的右眼被迷住了,一片模糊。
穆子訓舉起手想擦,卻發現他手上滿是淤泥,下意識地扭過頭,往肩膀處衣服蹭了蹭。
這一蹭右眼睫毛上的泥點被蹭開了,他的眼睛是舒服了,可他也吓了一大跳。
一只烏黑的螞蝗不知何時趴到了他的手臂上,正勾着頭往他的肉裏吸血,整個滑溜溜的身子是吸得又肥又圓,黑裏帶紅。
“啊……”
他以前聽人說起過這東西,光是聽,他就覺得毛骨悚然,何況是這樣的親密接觸。
穆子訓登時臉都白了,忍着惡心捏住了螞蝗冷滑的身子想把它從肉裏扯出來。
可這一扯非但沒有把螞蝗扯出來,反而讓螞蝗咬得更緊,身子像皮筋一樣拉得更長。
穆子訓惡心之餘,靈光乍現,趕緊往手臂猛吐口水。
螞蝗受不了口水,終于松了口。
穆子訓觸火一樣把它丢到了田壟上,然後大嚷一聲,搬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便往螞蝗身上砸去。
田壟上瞬間濺出了一灘血。
“娘的,這可都是老子的血。”穆子訓忍不住罵了一句粗話,見自己的手臂上仍血流不止,趕緊又吐了吐口水往傷口上抹去。
他的嘴幹了,氣力弱了,心态也崩了。
他站在水田邊,總覺得水田裏到處都是螞蝗。
他的背,他的手,他的腿……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都趴着又肥又長黑裏透紅的吸血鬼——螞蝗。
去他娘的螞蝗!去他娘的犁田!
當農民太難了!
犁田太難了!他不想犁田了!
他恨,他後悔!他為什麽要辛辛苦苦地借這頭大水牛來犁田!
他會個屁呀!他穆子訓就是個水田裏的二百五!
可犁尖還陷在土裏呢!
這頭牛,這套犁铧,都是黃老倌好心借給他的,丢不得壞不得。
穆子訓這般想着,只得硬着頭皮跑回了水田,蹲下去繼續往泥土裏挖犁尖。
也不知過了多久,廢了好大的一番勁後,他終于把犁尖從淤泥裏拔了出來。
他嘿嘿地笑了,卻發現自己背上一片濕。
見鬼了!下雨了。
真是出門不利!
穆子訓擡起頭來,往四周望了望,發現不久前還在田裏勞作的人都已走得差不多了。
空蕩蕩的水田裏只剩下他。
山裏傳來了杜鵑鳥古怪凄厲的叫聲。
穆子訓想起了“杜鵑啼血”的典故,頓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與恐懼感。
他趕緊跳上了田壟,擡起濕噠噠沾着泥巴的腳往褲子上蹭了蹭,便套上了布鞋,戴上草帽,準備趕牛回家。
誰知那水牛在這關鍵時刻,又犯了犟脾氣,沒走幾步,便停了下來,慢悠悠地伸嘴嚼起了田壟旁的草。
“牛大爺!這什麽時候了,你還顧着吃。”穆子訓埋怨地拉扯着缰繩。
牛跟他較起了勁,更加不動了。
穆子訓急得拿起鞭子便往它背上抽去。
牛吃痛,發出了憤怒的“哞哞”聲,晃着兩把尖硬的牛角便要往穆子訓身上撞去。
這還得了!
穆子訓吓得面如土色,丢下手裏的鞭子和肩上的犁铧撒腿就跑。
“哞。”牛喘着粗氣緊追不舍。
穆子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覺得自己這回是真要完了!
田裏的路窄,下着雨,泥又滑,他跑了一會,還沒被牛撞上,腳下一打滑,反而先打了個趔趄,跌在了旁邊一塊已插好秧的水田裏,穩穩地摔了個狗吃屎。
“哞……”牛又叫了,聲音更近了。
叫得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叫得他幾乎快尿褲子。
穆子訓吐了吐滿嘴的泥巴,剛想從水田裏爬起來,背後的衣服卻被粗壯的鐮刀角勾住了。
那只強壯的犟牛,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地就把他整個人高高地挑在了牛角上,吊在了半空中。
“啊……”
随着視線的移動,穆子訓腦海裏迅速地閃現出了自己被牛摔到田壟上,摔得粉身碎骨,血濺滿地的場面。
“救命……”
一聲凄厲絕望的尖叫在遼闊的水田回蕩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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