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隔道不下雨,百裏不通風”。
水田那邊飄着細密的雨。
老宅這邊卻是幹巴巴的,滴雨未有。
槿婳拿着米糠粕去喂雞,心想着等她喂完了雞,便送些飯團到田裏去,讓穆子訓好充充饑。
她聽人說犁田是個力氣活,就連牛,在犁田的那幾日,主人都會給它吃些好的。
她拍了拍手,正要往竈房去。
背後響起了怪異的聲音。
心裏一懸,回頭瞧去——穆子訓牽着牛,扛着犁铧回來了。
她從來沒見過穆子訓這麽狼狽的模樣——從頭到腳都是髒的濕的亂的,黃色的泥土,綠褐的樹葉雜亂地黏在他的發上,臉上,身上。
早上出門時穿得還算整齊的短打已扯得七零八落,就連腳上的布鞋都只剩一只,一股沖鼻的泥腥味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似乎他不是犁田回來,而是打了一場惡戰回來,更确切地說,也不是打戰,而是遇見了慘無人道的惡匪,生受了好一番非人的蹂。躏。
穆子訓就那般散着發,歪着髻,神情呆滞,兩眼無光,直直地站在她面前,良久,一動不動,被人釘住了一般。
想當初,公公去世時,他也不曾這樣過。
槿婳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那頭健壯的大水牛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哞哞”,槿婳才從驚愕中醒過了神。
她快步走上前去,卸下了穆子訓肩上的犁铧,心疼得眼淚都快掉出來:“相公,你怎麽了?”
他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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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九死一生,差點就死在水田裏了。
如果不是他命大,這條牛良心發現,饒過了他一命,他現在還不知摔死在哪塊水田裏了。
耕田太可怕了!當農民太難了!水田裏還有會鑽進肉裏吸血的螞蝗!
他不幹了,他再也不想到水田去!再也不想牽着牛扛着犁铧去犁田。
他含淚看着槿婳,痛定思痛道:“娘子,我錯了,我以前真是大錯特錯。你說的對,種田不重要,考秀才才重要,從今以後我一定發奮讀書,努力考取功名。”
要是再讓他下田,他寧願現在一頭撞死。
“你說什麽?”槿婳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問。
“我要讀書,我要考秀才,考舉人……我要光耀穆家門楣。如果我做不到,就讓我下輩子變成王八。”穆子訓握緊拳頭,說得斬釘截鐵,大義淩然。
槿婳捂住了嘴,雙目盈淚地仰望着穆子訓。
謝天謝地,她的相公終于開竅了,她還從來沒見過他這麽毅然決然的樣子。
穆子訓丢下了牛繩,大步走進了穆家大門……
從這日後,槿婳便發現穆子訓變了個人似的,一心只想讀書,考取功名。
她若跟他提種田的事,他還有點不高興。
槿婳歡喜之餘,也有些納悶——穆子訓那天到底在田裏是經歷了什麽,才有了這麽大的變化?
直到有一日,她碰見了一個當天也在水田裏的人,才知道穆子訓原是被牛欺負怕了,才不願再去耕田。
如此一來,黃老倌家的大水牛倒成了功臣。之前她那樣勸他,穆子訓都不願考秀才,結果被牛摔了,立刻就肯了,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張夫人的兒子張學謹是為了參加明年的院試才到她這來住的,得知穆子訓也要參加考試,張學謹十分高興,便邀穆子訓到他屋裏一塊讀書。
穆子訓原本也有和張學謹結為書伴的想法,見張學謹邀他一塊用功讀書,十分欣喜地應下了。
張學謹白天要到書山學館去聽李雲淨老師講課,到了傍晚才回來。
穆子訓白天便自己在家學習,晚上再向張學謹讨教。
至于那兩畝田,荒着也是可惜,便設法租了出去。
一天夜裏,更夫開始打更了,穆子訓才從張學謹屋裏回來。
槿婳本已躺下,見他回來,又起身道:“相公,餓了吧!桌子上有塊芝麻餅。”
穆子訓脫下了身上的青衫,拿起了桌面上的芝麻餅,笑着坐到床上,對槿婳道:“娘子餓不餓?”
槿婳搖了搖頭:“我不餓,你們讀書人才容易餓。這是我特意給你留的,你快吃了呀!”
穆子訓大口大口地吃起了芝麻餅。
借着昏黃的燈光,槿婳見他的腮幫子一動一動的,下巴消尖了許多,心疼地道:“為妻瞧着相公瘦了好大一圈。”
他好幾年沒讀書了,決意複讀後,每日手不釋卷,一日三餐又吃得潦草,豈能不瘦?
穆子訓把餅噎到肚子裏,摸了下自己的臉道:“哪裏瘦了?你相公長得這麽英俊,就算瘦了,也是一表人才。”
“死相~”槿婳親昵地點了下他的臉頰,順手勾住他的脖子道:“相公想不想到書山學館去讀書?”
“不敢想。”
他這麽多年沒讀書了,自然是找個老師指導更好,可書山學館的學費貴得很。
家裏現下基本沒什麽收入,能省下一些錢給他買一兩本書,他已十分知足了,哪還敢想着去私塾讀書的事。
“事在人為嘛!”槿婳別有意味地勾唇道。
“娘子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穆子訓挑眉問。
“不告訴你,時候到了你就知道了。”槿婳神秘兮兮地應着。
穆子訓不幹了,哈着手去撓她的胳肢窩: “好呀你,膽子肥了,敢在親老公面前打啞謎。”
槿婳平生最怕癢,被他一撓,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
“哎呀!別鬧,都這麽晚了,再不睡,明兒就起不來了。”槿婳壓着聲音道。
“起不來不是更好。”穆子訓壞笑着,見槿婳笑得花枝亂顫,低聲求饒,反而更起勁地去鬧她。
槿婳本努力地壓着聲音,被他撓到了癢處,憋不住又放聲笑了起來。
“咳咳。”
一聲有些刻意的咳嗽聲從姚氏房間裏傳了過來。
婆婆姚氏的房間和他們的房間只隔着一道走廊。她想婆婆定是聽到了他們打鬧的聲音,才特意出聲提醒。
槿婳趕緊閉上了嘴,埋怨地掐了下穆子訓的手臂。
穆子訓讪讪地笑了笑,不敢再去撓她,便擁着她睡下了。
三月末,一個太陽明晃晃的早上,槿婳的舅舅楊士誠出現在了穆家老宅。
他猶猶豫豫地敲響了大門後,是穆子訓跑去開門的。
穆子訓見到他的第一眼,第一感覺便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他到現在都沒忘記,他之前到楊家去,被他趕了出來,還挨了一頓打的事。
槿婳說她只當沒有楊士誠這個舅舅,穆子訓自然更不會認他這個舅舅,見楊士誠來了,冷冷道:“這不是楊大財主嗎?光臨蔽舍有何貴幹?”
楊士誠見他這麽說話,臉色十分不好看,但他沒有直起脖子訓斥穆子訓,而是問道:“我那外甥女在不在?”
“我娘子槿婳當初去你府上,你和你的夫人不是說我娘子故意訛你的錢,你楊士誠沒有她這個外甥女嗎?現在又到這來找外甥女?”
真是厚顏無恥!
“再怎麽樣!來者皆是客,相公就讓他進來吧。”槿婳聽到了聲音,從屋裏走了出來,對穆子訓道。
穆子訓只得把楊士誠請進了屋裏。
楊士誠東瞧西看地走過天井,來到了廳堂處,看見槿婳正倒茶水要招待他,十分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槿婳呀!再怎麽說,我也是你娘唯一的哥哥,你唯一的娘舅。”
槿婳把茶端到了他面前道:“舅舅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穆子訓也走了上來,不動聲色地坐下了。
他倒要看看楊士誠跑到他這來做什麽?要是他還敢欺負槿婳,他也顧不得什麽禮數,必要掄起拳頭好好和他幹一架。
“槿婳呀!舅舅和舅媽以前做得不太好,舅舅現在和你賠個不是。”楊士誠忽慚愧地低下頭對槿婳道。
穆子訓見狀,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
他不懂楊士誠究竟唱的是哪一出。
槿婳也有些驚訝他這态度的轉變,正發着愣。
楊士誠從懷裏掏出了一張銀票道:“這是你娘留給你的,也是你應得的,你好生收下。”
“舅舅,你确定?”槿婳看着那張值三百兩的銀票,瞪大了雙眼,不敢相信地看着楊士誠。
“是。”楊士誠用力地看了眼那紅通通的銀票,心都在滴血,可他不敢不還。
他咬了咬牙,把銀票塞到了槿婳手裏,握住了槿婳的手道:“槿婳呀!你娘留下的錢,我可都還你了,你要是看見了你娘,千萬要告訴她,不要再來找我了,也不要再去吓你舅媽!不然……你舅媽真的要瘋了。”
“啊?”槿婳不太明白地叫了一聲。
穆子訓拉開了楊士誠的手道:“說話就說話,別拉着我娘子的手。”
楊士誠看着被槿婳拽在手裏的銀票,心裏的血滴得更快了。
銀票,他好不容易才到手的銀票……
楊士誠欲哭無淚地捂了捂臉道:“你一定要跟你娘說,別再來找我,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說完,楊士誠如癫似瘋地離開了穆家,連茶水都沒喝一口。
穆子訓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槿婳也是瞠目結舌了好一會,才醒過神來。
她揚了揚手中的錢票,對穆子訓笑道:“相公,我們有錢了!你這下子可以放心到書山學館去讀書了吧!”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楊……舅舅怎麽像撞了邪一樣!”穆子訓搔了搔頭道,愈發有些想不明白。
槿婳看着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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