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經過一番打聽,槿婳可算把向小湘的大體情況弄清楚了。
向小湘是西坊的本地人,他做脂粉到底手藝源自他父親。可七年前,他的父母就都去了,他有個姐姐,但早嫁人了,嫁得又遠,幾乎沒回來過,向家可以說只剩向小湘一人了。
向小湘雖有手藝,也愛在研究各類妝粉上花心思,但因性子內向,主顧少,一年到頭也賺不了多少錢。
又因他不善言辭,家底也不大好,二十七了,還是根光棍。
西坊裏好多人瞧不起他,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悶葫蘆”,他性子悶,跟男人們說不上話,跟女人更說不上話。
這也是槿婳上一次見到向小湘時,發現向小湘和她說話時總不太自然的主要原因。
但槿婳可不怕向小湘不會說話,不善交際,她需要的是工藝師傅,不是站櫃臺接待客人的夥計。
而且像向小湘這樣的人,越不在交際上花心思,越能在鑽研上做出成績。
幾日後,學館的李雲淨先生要外出,穆子訓得了一天閑。
槿婳特意備了份厚禮,囑托穆子訓帶着禮品到向小湘家裏去充當說客。
她也想過親自去,考慮到向小湘面對她時,會別扭,搞不好事情沒談攏,反又被人趕出來。
于是,她便把這事交給穆子訓了。
而穆子訓果然沒讓她失望,只上了一次門,就把向小湘說動了。
經過了一番協商後,槿婳成功地把向小湘簽到了美人妝。
就在她為簽下向小湘的事高興時,西坊那邊陸陸續續傳來了一些讓人聽了不舒服的聲音。
“美人妝的東家好沒眼光,居然選中了悶葫蘆向小湘,他做出的那些東西,根本沒人要。”
Advertisement
“就是就是,論城中的妝粉店美人妝也排不上名。那東家還跟向小湘搞在一起,我看沒過多久,他們兩個保準一塊玩完。”
“呦,那穆家好不容易才死灰複燃。”
“真是人要往坑裏跳,攔都攔不住”
……
槿婳和向小湘簽契的事做得低調,沒想着要給外人知道。
但她之前老跑到西坊去尋人,最後卻敲定了向小湘這麽一個合夥人。再加上向小湘的性子是西坊手工藝人中出了名的悶葫蘆。因此,就算她再低調,還是被人傳了出去。
這些話對于正打算大展拳腳的槿婳和向小湘來說,都格外的刺耳。
小梅不知怎的,也從別處聽到了這些話。
這日,店裏沒有什麽客人,小梅想起了向小湘那張不茍言笑的臉,有些別扭的對槿婳道:“少奶奶,那個向小湘真的靠得住嗎?”
“什麽向小湘,要叫向師傅。”槿婳道。
“我聽好多人說,他平日裏做出來的東西根本沒人要,少奶奶,我真的很擔心你被他騙了。”
小梅是真的怕槿婳上當,畢竟槿婳請向小湘研制新品,是要花不少錢的。
萬一向小湘什麽都研制不出來,或者研制出來的東西一毛不值,那槿婳的錢不是打水漂?這美人妝不是遲早得關門?
槿婳沒錢,那她就有可能再次被槿婳譴掉。如此一層一層地想着,她不得不擔心。
槿婳還來不及回小梅的話,擡起頭來,卻發現向小湘站在了店門口。
她和向小湘簽了合約,今日,是她讓向小湘到店裏來取研制錢的。
小梅沒想到向小湘會這時過來,想她剛才說的話很可能被他聽到了,連忙低下了去,不敢看他。
槿婳把早已準備好的錢拿了出來,客氣地對向小湘道:“向師傅,這是五十兩銀子,還請向師傅先清點清點。”
向小湘這些年一直醉心于研制各類脂粉,但他認識的那些主顧都墨守成規,不願嘗試他新研制出來的脂粉。
他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不免心灰意冷。
那日槿婳初見他時,雖然說話有些瘋瘋癫癫,但言語裏卻透露出了對他的欣賞和肯定,他當時是頗為震動的。
不然,穆子訓找他談合作也不會那麽順利。
憋屈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終于遇到了欣賞他的人。誰知道他還沒揚眉吐氣,反倒先受了許多唾沫星子。
別人說他就算了,槿婳身邊的小梅居然也這麽說他。
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小梅在他心裏可是天底下最可愛最善良的姑娘。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生小梅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或者別人的氣,
槿婳叫他清點銀子,他也不清點,直挺挺地在那站了好一會後,他斬釘截鐵地對槿婳道:棠掌櫃,只要一天沒把棠掌櫃想要的新品研制出來,我向小湘絕不會拿美人妝一分錢。
她請他來研制新品,不收錢怎麽成?
槿婳想他是被小梅激到了,瞪了一眼小梅,對向小湘賠着笑道:“夥計不懂事,向師傅千萬別往心裏去。”
“我向小湘說一不二,棠掌櫃不必再多言了。”向小湘用力地撂下了這句話後,就離開了美人妝。
小梅此刻,是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少奶奶,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早知道他要來,我什麽都不會說的。”小梅越說越害怕,越說越後悔,到後邊眼淚都出來了。
“你自己闖的禍,你自己去跟人家道歉。”槿婳氣呼呼地道。
“我知道了……”小梅抹着淚跑了出去。
槿婳也不知道小梅是怎麽和向小湘道歉的。
只知道這日後,向小湘便把自己關在了家裏,門都沒怎麽出,更沒再踏進美人妝一步。
槿婳問起小梅那日的情況,小梅一臉委屈地說:他說了他不生氣的。
這像不生氣,向小湘不但不來美人妝,也沒把那五十兩銀子取走。
槿婳想向小湘一定在氣頭上,不如先讓他緩緩,等氣消了,再上門去和他好好說道說道。
就在槿婳忙着新品的事時,院試的時間也一日比一日近了。
科考在即,穆子訓愈發勤奮,幾乎到了廢寝忘食的地步。
槿婳和姚氏見他如此,有些擔心他把身子熬壞了。
一看住在家裏的張學謹也整日裏讀個天昏地暗,張學謹的娘張夫人非但沒勸,還很欣慰,槿婳和姚氏便也不敢在穆子訓面前說些什麽。
到了這種關鍵時刻,萬一她們說錯了什麽話,惹他分了神,那可太罪過了。
院試時間在四月初七,初一那天,槿婳和姚氏起了個大早,備了三牲果品到王神廟裏給穆子訓祈福,祈求王神保佑穆子訓考試順利。
王神是當地的土地神,守護一方百姓。逢年過節,或遇上一些大事,百姓們都會自發地到王神廟來燒香祈福。
考秀才是大事,因此在考秀才的前幾日,前來燒香祈禱高中的人是走了一撥又來一撥。
這一日,槿婳和姚氏去了,張夫人也去了。
張夫人似是很善于拜神之事,磕頭祈禱的樣子比誰都專心,嘴裏還叨叨地念着槿婳聽不太懂的話。
槿婳的目光莫名地被張夫人拜神的模樣吸引住了。
她雖然也來拜神,但不過求個心安和好兆頭,若真讓她相信這世上真有神存在,卻是不大可能的。
她看了張夫人好一會,再擡頭望向頭頂上那尊莊嚴肅穆的神像時,心裏驀然發虛——拜神時走了神,還質疑神的存在,不知道她正跪拜的這尊神會不會怪罪她!
這般想着,她下意識地又瞥了眼神像,總覺那高高在上的王神目光很不友好,似在責怪她。
槿婳更加心神不寧了。
離開了王神廟,她去了店裏,姚氏和張夫人一塊回宅子。
今天光顧美人妝的顧客不多,槿婳因為早上的事,一直心神不寧,也沒什麽心情去招呼客人,把接待客人的事都交給了小梅。
下午,她的右眼突然間跳得厲害。
常言道:左眼跳財,右眼跳災。
槿婳心裏愈發覺得不得勁,便讓小梅早早地關了鋪門回家去。
姚氏正在院子旁的菜地裏摘菜。
見槿婳回來得早,随口問道:“今天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槿婳還沒有回答,姚氏忽想起了什麽,站直了道:“是不是有人到店裏找你的麻煩?”
自出了上回那件事後,姚氏總擔心郭友長會再找槿婳的麻煩。
“沒有的事。”槿婳走向姚氏,摸着胸口道:“我心裏悶得慌,就想着早點回來。相公回來了嗎?”
“訓兒哪能這麽早回來。”姚氏盯着槿婳的臉看了一會道,“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也說不上哪裏不舒服,就是不舒服。”槿婳有些神經兮兮地跟姚氏道,“早上我跟婆婆去拜王神時,走了下神,剛好被王神瞧見了,他老人家興許不高興了……”
“噓……”姚氏忙做了個“噤”聲。
背地裏是不許議論“神”的。人都不喜歡被人在背地裏指指點點,更何況是神呢!槿婳真是口無遮攔,還說王神不高興,神是斷了七情六欲的,不可能不高興。
槿婳見婆婆阻止自己說下去,不敢再提什麽“王神”的事。
“你要是沒別的事,到竈房裏去烙幾個餅來,這樣訓兒回來了有得吃。”姚氏道。
“欸。”槿婳應着,正要往屋裏去。
身後遠遠地傳來了穆子訓的腳步聲。
她回過頭來,果是穆子訓和張學謹一塊回來了。
但這事可太不對勁!
首先,他們回來得忒早了,其次,大好的晴天,穆子訓卻似淋了場大雨一樣,從頭到腳都濕噠噠的。
“訓兒,你這是怎麽了?”姚氏也發覺了穆子訓的不對勁,一把挎起菜籃子,走到他面前問。
姚氏問的,正是槿婳也想問的。
“學館裏有個同窗不小心落水了,我不是會游泳嘛!就下水把他撈了上來……”穆子訓道。
張學謹也在一旁幫腔: “穆大哥當時可真是太英勇了,見那齊盛在水裏掙紮,二話不說便跳了下去。穆大哥古道熱腸,救人于危急,實在是讓學謹佩服得五體投地。”
“啊……你下水了,那你有沒有事?”槿婳上下打量着穆子訓,生怕他哪裏磕着碰着了。
“沒有,我好着呢。”
“那,那個齊盛呢?”
“他也沒事,現在應該快到家了。”
剛救了一個人,穆子訓心裏很高興,也很自豪,說話語氣都格外輕快。
“先別說了,都濕成這樣了,趕緊換身幹淨的衣服去。”姚氏生怕穆子訓着了涼,推着他的手催促道。
“現在天氣熱了,就當是洗個冷水澡,哪那麽容易就着涼生病了。”穆子訓不以為然地道。
“院試就要到了,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聽娘的,趕緊把衣服換了。”姚氏苦口婆心地道。
槿婳也認同姚氏的說法,一邊吩咐小梅去燒熱水,一邊拉着穆子訓進了房間。
她從衣櫃裏翻出了一套幹淨的衣服,要穆子訓先換上。
穆子訓嫌麻煩,對槿婳說:“洗了澡再換上,反正也濕了一路了。不然,我身上髒兮兮的,這衣服豈不又讓我弄髒了。”
槿婳聽着也是在理,先把衣服收了起來,拿了塊幹帕子替他擦了擦頭上和臉上的水道:“你呀!你都不知道我今天一整天就心神不寧的,右眼跳得厲害,總擔心會出什麽事。”
“真的?”
“真的,結果你那邊果然就出事了,還好不是什麽大事……”
槿婳擦掉了穆子訓臉上的泥點,心有餘悸地道:“不是我說你,以後見人掉下了水,別一股腦地就跳下去救。這救人是好事,可你的水性也不是一頂一的好,要是有什麽意外,你讓我怎麽辦?”
“見死不救不是大丈夫所為,娘子多慮了。”
“我哪多慮了,水火無情,可是衆人皆知的道理。”
槿婳見穆子訓不當一回事,開始念叨道:“你忘了,前幾年有個老人不小心落了水,一個路過的年輕人也是好心去救他,結果老人是被他救上來了,他自己的雙腳卻陷入了淤泥裏,體力不支溺水死了,他原也是個會凫水的。”
“還有那一年的端午節,幾個小丫頭相約到河邊玩耍,其中一個不小心溺了水,其餘幾個站在岸上本好好的,伸手去拉她,結果一個接一個地都被水沖走了……”
槿婳越說越害怕,她說的,也是穆子訓聽說過的。
穆子訓知道槿婳是在擔心他,扶住了她的肩膀道:“娘子的心意我明白,我會小心的。”
“你明白就好,我不是不讓你救人,只是希望相公以後碰到這樣的事,在救人前一定要先保重自己了。”槿婳溫柔地看着他道:“別忘了,你可是有媳婦的人。”
“不敢忘,為了能與娘子白首到老,為夫一定會努力活到九十九的。”
聽到他這麽說,槿婳這才笑了。
她示意穆子訓轉過身,替穆子訓解了頭發,見他發上黏了不少綠苔水草,搖頭道:“這麽髒,可得好好洗洗,不然到時準長虱子。”
過了好一會,小梅燒好了熱水。
槿婳便把穆子訓帶到了天井處,拿了個大盆,替他洗起了頭。
夕陽西下,天井四周鍍上了一層暖黃的霞光,這樣的霞光,最是宜人,令人心靜。
穆子訓彎腰把頭浸在了木盆裏。
他的頭發便如水草一般在盆面上散開了。
槿婳一手按着他的後脖子,一手往他發上抹皂粉。
輕輕地揉搓了良久後,那皂粉開始起沫子。
随着她的揉搓,穆子訓全身也慢慢放松。
槿婳怕他自己洗不幹淨,偏要到天井裏來幫他洗頭,一開始他還有些拒絕,現在卻享受得很。
“舒服嗎?”槿婳輕輕地按揉着他的腦袋,低聲問。
“再重一點。”穆子訓道。
槿婳加大了力度,十只手指皆沒入了水中。
這時,阿來從學謹屋裏走了出來,見槿婳十分賣力地在給穆子訓洗頭,瞪大了雙眼道:“穆官人這麽大的人了,還要娘子幫着洗頭!”
“小孩子,懂什麽,管人家夫妻間的事。”小梅站在一旁拿着塊幹帕子,見阿來嚷得大聲,白了他一眼。
阿來不過也就比小梅小三歲,但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長得不比女孩子快,因此小梅看起來都是個大姑娘了,阿來還是副毛小子的模樣。
見小梅瞪他,阿來紅着臉扭頭走了。
槿婳笑了笑,把溫水澆到了穆子訓的頭上。
終于把他的頭發沖洗幹淨了,槿婳接過了小梅手裏的帕子,把穆子訓的頭發包了起來,叮囑道:“快去洗澡吧!洗的時候注意了,別把帕子弄掉了。”
“好咧。”
姚氏見穆子訓笑着往浴室去了,走過來對槿婳道:“那個叫什麽盛的同窗是個什麽樣的人?”
“是齊盛,比子訓小些,我以前聽相公說,他爹是個舉人。”槿婳回道。
“齊,齊舉人呀!”
“娘知道他?”
“知道,你公公在時和齊舉人也有些往來。不過齊舉人出身于書香世家,不是很看得起咱們這樣做買賣的人家。”
士農工商,商排在最後,人家出身高瞧不起也屬正常。
“沒想到訓兒會救了他兒子,也不知道他們那一家把不把這救命之恩當一回事,記不記這個情分……”
姚氏碎碎地說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