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齊舉人一家來了穆宅的第二日早上,槿婳像平時那樣,在太陽還未大亮時起了床。
她醒來時,發現穆子訓還躺在她身邊,霎時覺得很不尋常。
這段日子,他為了讀書,可是每天睡得比她晚,起得比她早。
槿婳以為穆子訓是昨晚讀書讀太晚,睡過頭了,推了推他的身子想喚他起來讀書。
可推了好幾下,穆子訓都沒有反應。
“相公,起來讀書啦!”
槿婳下意識地拍了下他的臉,發現他的臉燙得吓人。
“相公,你怎麽了?相公,你醒醒……”
在槿婳的又推又喊下,穆子訓終于睜開了眼,虛弱地看着槿婳道:“娘子,別推,我難受,喘不過氣來。”
“你發燒了你知不知道!”槿婳心急地下了床,給他倒了碗熱水。
穆子訓兩手無力,竟是連碗都端不住了。槿婳見狀,更是心慌,端着碗喂他喝下水後,強裝鎮定道,“相公,你先休息,我去給你找大夫。”
穆子訓含糊地應着。
槿婳穿上衣服出了屋子,小梅正在天井裏漱口,看見槿婳神色有些緊張,用力地把漱口水吐到了地上道:“少奶奶早,出什麽事了?”
“子訓他發燒了,你快到外邊去請個大夫過來。”
“好,我這就去。”小梅應着,一刻也不停留地穿上布鞋出去了。
姚氏在屋裏聽到槿婳喊小梅請大夫,心裏着實“咯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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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的,要是尋常的頭疼腦熱,槿婳不至于會這麽匆忙地喚小梅去請大夫,那子訓一定是病得不輕了。
她把頭發挽成了個髻,穿了件深藍的長袖卦衣,直走向兒子兒媳的屋裏道:“訓兒怎麽了?”
“娘,子訓他發燒了,人都有些迷糊了。”槿婳道。
在她心裏,穆子訓身子一向很好,她嫁給他這麽多年,除了偶爾吃錯東西鬧鬧肚子,他就沒生過別的病。
像這樣發着高熱,躺在床上起不來的情景,還是頭一遭,莫說她吓壞了,姚氏也吓壞了。
她的訓兒可是穆家的獨苗呀!
“都怨我,前日他一身濕回來後,我都聽見他咳嗦了,卻沒有給他熬姜湯喝,他一定是救齊盛時受了寒,才燒起來的。”槿婳自責地道。
“這怎麽能怨你呢!訓兒這麽大的人了,自己還不知道要保重自己嘛!”姚氏走上前來摸了摸穆子訓的額頭,見燙得厲害,心裏也很是不安,可見槿婳都要哭了,不好再說些不吉利的話吓她,溫聲道,“你別擔心,訓兒的身子一向很好,等大夫來了,吃了藥,這燒一定很快就退的。”
“嗯……”槿婳忍着淚點了點頭。
小梅的腳程倒快,半個時辰後,便把大夫請到家裏來了。
大夫診了脈,問了緣由,道是穆子訓近來勞累又兼寒邪入肺,才致病勢有些兇急,此番好後,也得吃藥好生調養,才不致落下病根。
槿婳聽到大夫說穆子訓“近日勞累”,想是讀書讀出來的,直後悔自己只想着他勤奮苦讀是好事,從沒勸他好生休息,愈發覺得自己這個娘子做得不稱職。
大夫給穆子訓紮了兩針,開了藥方。
槿婳付了診費,又讓小梅拿着藥方去抓藥。到了日曬三竿時,那藥才熬好了。
槿婳端了藥喂穆子訓,穆子訓全身發燙,兩頰通紅,整個人昏昏沉沉地,好像連人都認不出了,灌了老半天只喝下了半碗藥。
姚氏見他連藥都喝得那般辛苦,眼淚驀然滾落。
槿婳發覺之前比她鎮定的婆婆如今急了起來,反而沒有那麽慌了。
一個家裏出了事,若人人都亂了陣腳,情況只會更糟。
槿婳喂完穆子訓後,扶着他躺下,拿了塊冷帕子敷在了他的額頭上。
這時,張夫人帶着學謹還有阿來一塊來了。
了解了情況後,張夫人皺眉不語。
張學謹擰緊了眉毛,嘆着氣道:“再過五天,就要科考了,訓哥這時病了,萬一……”
張學謹說到這,發現他娘在給他眨眼,不敢再往下說了。
姚氏和槿婳聽到張學謹這麽說,心裏更痛:她們豈會不知道穆子訓有多重視這次考試,他幾乎是拿了命去讀書。若趕不上這次考試,就得再等上一兩年……
一兩年不是等不起,但他付出了那麽多精力和心血,就為了這麽一場考試,最後卻錯過了,那種無奈與遺憾絕對是錐心的。
送走了張夫人幾個後,槿婳和姚氏相顧只是默默嘆息:如今,她們也不敢指望別的,只要穆子訓能快些好起來,她們就覺萬事大吉了。
大概到了午後,穆子訓的燒終于退了。
他整個人清醒了許多,還喝得下稀粥。
大家心裏都松了一口氣。
穆子訓見槿婳幾個都圍着他看,有氣無力地笑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們放心,我明兒一準好了。”
“相公,你現在覺得怎麽樣?呼吸時還難受嗎?”槿婳道。
穆子訓提起一口氣,又慢慢地往外吐着:“好多了,娘子別擔心了。”
“訓兒,你有沒有特別想吃的,娘給你做?”姚氏半彎着身子道。
“沒有……”穆子訓搖了下頭,又道,“我想看書。”
這種時候還看什麽書?
槿婳輕拍了下穆子訓的肩膀道:“好了再看,不急的。”
穆子訓望向了他的書桌和他桌面上的書道:“娘子,你替我把那本《論語》拿過來。”
“你還病着呢……”
槿婳忍不住在心裏埋怨穆子訓不聽勸。
“我不看,我就是想摸一摸,把書放在床頭,我躺在床上也安心。”穆子訓道。
槿婳覺得他這句說得也像胡話,但他都這麽說了,她豈能不順着他?
她走到書桌前取了《論語》,放到了穆子訓手裏。
穆子訓摸了摸《論語》,一臉滿足地抱着《論語》又躺下睡了。
姚氏見他睡了,把槿婳叫到了一旁,擔憂地道:“我怎覺訓兒還是很不對勁?”
槿婳看了眼姚氏,欲言又止。
姚氏急道:“什麽時候了?有話你直說?”
“雖說相公主要是因為那日跳水救了齊盛,才染了寒邪的,但我心裏總覺害怕。”
“你害怕什麽?”
“婆婆忘了初一那日的事嗎?我那天就心神不寧的,右眼跳得厲害……”槿婳道。
她素日裏并不是個信神信鬼的人,可這會子,她卻有幾分信了。
這信,歸根究底算不得迷信,只是穆子訓突然間病了,她覺得太不尋常,又無法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心裏難受得很,“鬼神”之事便成了她的一個精神宣洩的寄托處。
姚氏想了一會道:“我去準備香燭銀紙,你待會到王神廟好好跟王神賠禮道歉,讓他大人莫計小人過。”
“嗯。”槿婳點了點頭。
因為心裏顧忌着這事,這回槿婳到廟裏去後,可謂禮數周到,心意虔誠,沒有任何做得不周到的地方。
她從王神廟裏回到家後,總覺完成了一件大事,心裏輕松了不少。
心裏一輕松,她瞧着穆子訓也好受了起來,非常确信穆子訓明兒一早便好了。
可事實上,她高興得太早了。
穆子訓午後雖退了燒,夜裏卻又發起了熱。
槿婳再次慌了起來,覺得之前請的大夫不中用,便花了更多的錢,另請了一個大夫。
結果這個大夫治了兩日也沒多大效果。
穆子訓還是反複發熱,全身無力,人都瘦了兩圈。
槿婳再怎麽告訴自己不要着急,看見穆子訓這樣也急了起來。
大夫卻很淡定,說這病就是這樣的,一時半刻還真好不了,按他所斷,以穆子訓目前的情況來看,至少得五六天後才能初見療效。
五六天才初見療效,他的病等得起,他也等不起。
距離院試只剩三天了。
穆子訓原本一直壓抑着心裏的恐慌急迫,得知大夫說他至少得五六天後才能初見療效,再也無法假裝淡定了。
一時間,他的臉更紅了,喘得也更厲害。
難道他就這般命途多舛,該有這麽一劫?
一直都好好的,偏是院試臨近,就來這麽一遭。
不,他不信命,就算這是命,他也不認。
大夫走後,槿婳見穆子訓激動得咳了起來,忙過去替他撫了撫胸口,勸慰道:“相公,沒事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次考不了,咱們還有下次。”
穆子訓使勁地搖了下頭道:“不,這次無論如何我都一定要去考場。娘子,你把書給我拿來,我要好好溫習。”
“相公,你別這樣。”槿婳差點哭了,此時,她真的很後悔當初不應該慫恿穆子訓去考秀才。
“我沒事的,這兩日我也沒犯過迷糊,不過就是發發熱,沒什麽大礙的。”穆子訓說着,拉住槿婳的手道:“把書都拿來,放在床邊,我好幾天都沒看書了,我要把那些書都讀了。”
槿婳見他這般執着,心裏無比難受,只是含着淚呆呆地看着他。
穆子訓見她不動,就想自己下床去拿。
槿婳只好忍着淚,跑到書桌那,把放在桌上的一大疊書和冊子都搬到了床上。
穆子訓拿起了最上邊的一本書,便如饑似渴地讀了起來。
槿婳見他有些瘋魔了,又不敢在他面前哭,只好默默地走了出去,到婆婆屋裏跟婆婆訴起了苦。
姚氏聽了槿婳的話,眼睛也一下子紅了:“現在還能怎樣!他病着,他想讀書,你就讓他讀,你不讓他讀,他心裏不舒坦,鬧起性子來,萬一病得更厲害,這不是作孽嗎?”
“可他現在這個樣子,讀書只會傷身傷神。”槿婳道。
“那有什麽辦法,他現在這麽犟,你勸都不頂用,我這個一把年紀的老娘又能怎樣,要是讀暈了過去,我們再給他找大夫……”
槿婳原本還指望婆婆能給她出些主意,去勸勸穆子訓,聽到姚氏這麽說,更覺無望了。
姚氏拍了拍胸口,嘆息道:“我想了又想,訓兒這病沒準跟王神沒什麽關系。王神是神,做神的哪能那麽小氣。”
“那是什麽緣故?”
姚氏皺眉,神經兮兮道:“是水鬼。我昨兒遇見那賣肉的王大嬸,王大嬸聽說咱子訓病了,就跟我說,齊盛落水的那條河十多年前死過人,死在水裏的人都會變成水鬼,沒拉替身便投不了胎。那水鬼一定是盯上齊盛了,誰知咱子訓救了齊盛,斷了水鬼投胎的路,他怨氣大,便拿咱子訓出氣,不然,齊盛在水裏泡的時間比咱子訓長多了,怎麽他一點事沒有,偏是咱子訓一個人病了,還病得這麽重。”
槿婳被姚氏說得一驚一愣地,張開了嘴,老半天才道:“這該如何才好?”
“我去請個道士,到那條河旁做法,再給那只水鬼多燒些紙錢,想法把他送走,讓他別再纏着咱子訓。”姚氏打算得很清楚。
槿婳已到了病急亂投醫的地步,聽到姚氏這麽說,忙點了點頭道:“那就這樣,有錢能使鬼推磨,他要多少錢,我們給他多少錢。”
“不準去,淨整些沒的。”穆子訓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口,聽見姚氏和槿婳在說水鬼的事,忍不住出聲阻止。
“哎呀!相公,你怎麽出來了!你不能吹到風的。”槿婳趕緊把他拉進了屋裏。
穆子訓扶着額道:“我有些餓了,想到廚房找些吃的。”
“你餓了,你喊我,喊小梅呀!”
“我不想再躺在床上當個病人,由着你們伺候了。”穆子訓認真地看着槿婳和姚氏道,“你們也別拿我當病人,整日裏疑神疑鬼的。該做什麽做什麽去。”
因為他的病,槿婳的生意也不做了,每日就圍着他團團轉,他瞧着心裏也不是滋味。
“不是我們拿你當病人,而是你本來就……”槿婳說着摸了下穆子訓的頭道,“還燙着呢!你快回去躺着。”
“我不躺着,越躺人越沒勁,我想好了,接下去我只管好好吃藥好好吃飯,一定比天天躺着好得快。”
“相公,我知道你一心想着比去參加科考,可在我心裏,沒有什麽比相公的身子更重要……”
“我又不是不治不吃藥,只是覺得也不是什麽大病,不必太緊張。你看我現在能走能吃的,你們放寬心吧。”
他是能走能吃,可他一直在發熱呀!
人發熱就同泡在熱水裏,時間一久,怎可能不出事!
槿婳替他緊了緊身上的袍子,扶着他回了屋。
穆子訓喝了一碗水又吃了一碗面湯後,靠着牆翻起了書。
雖然他不許槿婳和姚氏疑神疑鬼,但姚氏還是背着他,找了道士到河邊做了法燒了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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