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傷疤
許逸最終還是答應了閻東霖的求婚, 在即将要離開的依舊選擇答應。
他知道這樣很自私,可在對方堅定溫情的告白聲中,還是難以遏制動了心。
戒指被溫柔的套在左手的無名指上, 因為兩只都是男款, 并沒有耀眼奪目的鑽石, 這只內刻着‘xy’名字縮寫的質樸白金戒圈, 在那一刻, 許逸覺得世上沒有比它更好看的婚戒。
這一晚許逸很主動,似乎想彌補什麽。
不知情的閻東霖隐隐有些招架不住, 他清楚對方的身體, 即便身體誠實的表露出迫不及待, 但卻沒有立刻熱烈的回應,而是小心詢問, “真的可以嗎?”
他的聲音說不出的嘶啞, 額頭冒出細細的汗珠, 兩側青筋若隐若現,足可見其已經到了忍耐的邊緣。
他承認自己喜歡許逸, 喜歡他的身|體,喜歡與他合歡, 但這一切的都是在不以傷為名的基礎上。
在許逸點頭戴上戒指的那一刻,這份規則牢牢的刻進他的骨子裏。
“可以。”許逸努力的沒讓自己露出羞容, 輕輕的點頭。
他虔誠的捧着閻東霖, 唇瓣輕若鴻羽般,一點接着一點, 劃過這人的眉峰,鼻梁、臉頰,最後咬上那副難以遏制喜悅的薄唇, 他要用這種方式把對方的模樣印進腦海。
他虛環着閻東霖,努力不讓自己掉下來,不讓這場‘臨摹’被意外打斷。
然而,他到底還是緊張的,白皙的臉龐控制不住的暈開刺目的緋紅,整個人像夏日裏初開的玫瑰,羞澀卻又勾動人心,近些時還能嗅到馥郁的香氣。
閻東霖在得到許可的剎那,緊繃着的弦徹底崩斷了,只是他還是努力沒去打擾許逸,他像是沉穩的獵手在等待‘獵物’走進陷阱,而唇瓣上的親吻,是這一切的‘發令槍’。
發令槍‘砰’的一聲打響,他也由平靜的獵物,轉換成主動的獵手,炙熱大膽的給予回應。
他并沒有好奇許逸今晚的主動,他将所有都歸咎于歡喜,而不得不承認,他比許逸更歡喜。
兩人解開往日裏束手束腳的枷鎖,直至萬籁俱寂,閻東霖戀戀不舍的抱着許逸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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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耳邊微微響起鼾聲,原本睡容平靜的許逸緩緩的睜開眼睛,他低頭看了眼滿臉餍足的閻東霖,身體酸軟屋裏,但他還是咬着牙蹑手蹑腳的起身。
期間,并沒有驚動熟睡的人。
畢竟在一場放縱的|歡|愉|後,無論是誰都會放下心中的戒備,更何況自己還收了那份承諾婚戒。
許逸之所以還能清醒,是因為他特地在回家前喝了咖啡,他的體質奇怪,一旦碰了□□,即便身體困倦難當,他還是能保持一定的清醒。
而他只點了一杯咖啡,小氣的沒讓閻東霖嘗,他怕閻東霖也會因此保持清醒。
如果是那樣,他想要離開就會變得很困難。
戀戀不舍的再看了眼這個讓自己體會到喜歡是什麽的青年,許逸略微狼狽的收回視線,動作輕緩的穿戴好散落在地的衣服,随後将預留的信放在床頭櫃上,走出酒店。
這個過程是艱難的,折騰許久,他的身體沒有一處不是酸軟,一經走動針紮似的感覺便争先恐後的冒出來,那處隐秘地方更是有種難以言喻的不适。
許逸低低的自嘲一聲:“還真是不要命了。”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小小的彌補自己所犯下的欺騙。他沒有收拾行李,唯一從閻東霖處拿走的便是手上這枚戒指。
至于身份證和錢,他早就準備好放在錢夾裏。
站在酒店的建築的陰影下,許逸将目光從手機上挪開。
他已經叫了車,深夜時段單量很少,跑夜車的師傅基本都是秒搶,不一會兒,車輛停在酒店門口,許逸對了眼車牌,随即拉開車門矮身進去。
‘北代出租,很高興為您服務!’
平直的機械電子女聲響起,出租車司機目光透過內後視鏡掃向身後的乘客,用一口地道的當地口音音提示說道:“麻煩您系好安全帶。”
“嗯。”許逸有氣無力的應了一嗓子,之後艱難的擡起胳膊,給自己扣好安全帶。
歪靠着車椅上閉目養神,司機師傅習慣跑夜車,知道這個點會打車的多半是加班或者臨時有事的,特地也出奇一致,那就困得不想動一根手指頭。
所以,司機師傅禮貌的交代完系安全帶後,就沒再開口叨擾車內的乘客,還仔細的關了音樂。
車內頓時一片安靜,藍白色出租車在夜燈照耀的道路下,飛快穿行。
許逸定的是七點的飛機,出酒店時是淩晨五點,去機場的路他熟悉,不堵的情況下一個小時左右能到。
H市不比帝都江寧,夜裏不存在堵車的盛況,因此到機場的,手機上的時鐘俨然顯示着六點二十。
取票、候機、入艙,等到乘務員過來示意飛機馬上起飛請擡起遮光板的時候,許逸混沌的腦子緩緩有了一絲清明。
天已經有些朦胧的亮光,看着廣闊的機場和還未消失徹底不見蹤影的圓月,他輕輕的嘟囔:“再見。”
他在何H市道別,也是在和閻東霖道別。
飛機在寬闊的機坪滑行,速度越來越快,身後的場景飛速倒退,直至機身脫離地面,向着天際高空而去。
--
酒店內,閻東霖下意識的想去抱一抱身邊的人,只是伸出手沒有碰到溫熱的身體,反而是碰到一片冰涼,他不解的睜開眼。
陽光被窗簾擋住,看不清外頭具體的天光,朦朦胧胧能感覺到應該不是很早了。
這些天因為許逸生病,旅行的生物鐘徹底紊亂,基本睜眼近十點,加上昨天放縱,顯然今天比往常推遲半小時,看着手機上十點半的,閻東霖好看的眉眼不由得皺起來。
許逸喜歡偷懶,每次都要自己哄才肯起床,沒道理起這麽早。
而早已涼透的床位能看出來,他肯定起來很久了,可他有什麽好早起的?
不知為何,閻東霖心下忽地生出不好的情緒,他目光飛快的環顧周圍,似乎想确定人是不是在客廳,然而在看到另一側床頭櫃燈盞下信件時,他面色不由得一凜。
不可能!這不可能!
雖然還沒有看信件的內容,但此情此景下,他很難不聯想。聯想的內容讓他通體冰冷,旋即就是令人發狂的抗拒,可他明白,這封信是唯一能解釋許逸不見的證據。
閻東霖不清楚自己是什麽狀态下将信拿到手的,拆信時,他的手控制不住發抖,險些撕壞裏頭的內容,強鎮靜的打開。
整潔的紙面上,浮現出熟悉的字跡:
--再見了,小閻,很高興能在我人生最低落的時候遇見你。
--這是我人生中最難渡過的階段,但因為你,我并沒沮喪,現在我已經有了回去面對一切的勇氣,很抱歉,在面對那件事上,我不能帶着你,那是我要面對的,所有的幫助都是徒勞。
--我并不想在你面前露出窘态,所以,這是一次正式而又後會無期的告別。
...
--雖然還沒到時間,但你還是可以恢複自由身。你不用擔心違約賠償沒,因為這次是我這個甲方單方面違約,我做了半輩子的乙方,沒想到會在這裏體驗一回當甲方的快樂。這些都是題外話,有些扯遠了。
--至于賠償,我應該沒辦法給你了,就當你吃吃虧,大人不計小人過吧。
--人生路很長,你會遇到比我更适合的伴侶。
--最後,謝謝你的戒指。
...
娟秀的字跡占得不多,零零散散,可每一句都像是刀子,狠狠紮在閻東霖的心口。他茫然無措的擡起眼,心中在憤怒的嘶吼,什麽叫人生路很長,會遇到更合适的伴侶?
明明都已經接受了,為什麽還要離開?
閻東霖不相信許逸是薄情的人,如果是,他大可以直接離開,為什麽還要留下信。可要說他不無情,那為什麽要在答應自己後又放手,是在拿他開玩笑嘛?
他是有騙過他,可都一直在努力找時間解釋,他清楚許逸會因為這事生氣,但他從未想過,自己竟然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憤怒、不解、悲傷、不甘心,混亂的情緒将閻東霖籠罩,一時間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找許逸,又該去哪裏找,他對他的了解只停留在這三周,相比與過去的二三十年而言,很短,很短。
對他來說,這三周的許逸像是飄在空中的風筝,自己靠着合約那根線,才能牢牢的抓住他。可是,現在這根唯一的線斷了,風筝飛入天際,根本無從找起。
這種無頭厘的處境,像座掙紮不開的囚籠,死死的将他圈牢。
閻東霖俊朗的五官此刻變得說不出的哀恸,眼淚模糊着滴落,砸在白色的被面,暈開一圈又一圈透明。
但很快,他眸中又有了亮光,他想知道答案,即便這個結果可能是不好的,他也要一個合理的答案,一個許逸愛或不愛的答案。
這份執念如同水中的浮漂,讓正溺水無人救援的閻東霖看到希望般。
他不顧一切,奮力撲騰,以求能牢牢的抓住這一閃而過的依憑。
--
航班在兩小時後抵達終點,從飛機上下來,許逸沒有在U形傳送帶排隊,而是直接走出大廳。
走出來後,入眼的是茫茫蒼蒼的群山,他深吸一口氣,潮濕微涼的空氣争先恐後的湧進肺裏,将一路上壓抑在胸口許久的悶氣一點點擊散。
這裏是他為自己人生安排的最後‘歸點’--懷安,南方的一座小城市,經濟一般,但勝在山清水秀。曾經出差來過懷安,許逸對這裏的風景印象深刻,思考安葬的地方時,他第一個想到這裏。
他沒有回老家,也沒有回江寧。
前者是因為破裂的家庭關系,活着的時候都格外招他們讨厭,都要死了,更沒必要回去污他們的眼。而不回江寧是因為哪裏不适合長眠,還可能會被人找到。
許逸相信,單憑自己一封信很難會讓閻東霖徹底死心,江寧雖然不小,可誰也無法保證會不會有意外巧合,至少他很清楚,自己沒有勇氣再見閻東霖。
打車前往居住的酒店,許逸歇整後,先去營業廳補辦一張臨時的電話卡。
既然徹底放棄所有,那張被人所知的電話卡,就不能再用,以免接到電話和消息。
交完錢,辦理好手續,營業廳工作人員用別針頂出卡槽,看到裏頭整齊的兩張手機卡,投來詢問的目光。
“請問您是要替換哪一張?”
許逸也愣了愣,看着其中哪款陳舊的手機卡,記憶一點點被喚醒。
那是他媽媽給他辦的,原因是他們工作忙,有時候來不及交代事,又怕聯系不到他,所以在進入高中時,特地辦給他用。
裏頭只存了父母的電話,沒有別人的聯系方式。
後來,他的取向暴露,跟家裏鬧翻,這個手機號便一直沒有被打響,久到他都忘記自己還沒把卡丢掉反而是放在手機裏。
他本來想回答兩張都不要,可他頓了頓,鬼使神差的将那張卡往前推了推:“麻煩查一下這張卡還有沒有用?”
這手機號開始用的是他媽媽身份證辦的,等有了身份證就做了信息移交,所以他的身份證能查到信息。
之前,他只開口要辦卡,所有查名下手機號,也沒到數額上線,所以辦理員沒多加提醒。
“麻煩您稍等一下”工作人員拿了身份證讓同事查閱系統。
因為不是麻煩的事,不到兩分鐘,那個工作人員帶着卡回來,臉上帶着笑容回道:“已經替您查過了,這張卡的确還在用。”
“還在用?”許逸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因為不知道這張卡的存在,所以他沒有交過這張卡的話費,按照三月不交月供停租的規矩,這張卡早應該被停用換人了。
然而,現在還在用,那交月供的是誰,許逸不用猜都知道。
意外之外的變故,讓他喉嚨不由得緊了緊,示意工作人員将這張舊卡和新辦的卡一起裝。
許逸看着重新啓動後的手機,沒敢立刻切回那張陳舊的電話卡,而是回到酒店才敢點開切換。
他眼中帶着糾結和掙紮,似乎那張手機卡似會吞吃人的洪水猛獸,一旦點開,他講陷入萬劫不複般。
腦海裏湧現母親厭惡的目光、父親震怒的拍桌和打在身上沉痛的棍棒...
一幕幕場景格外清明,宛如就發生在昨日。
“就當給自己一個了結吧。”畢竟總不能帶着疑問進墓碑。
連死亡都近在眼前,似乎也沒有要緊張的。
許逸的情緒慢慢的有了回落,直到恢複平靜,他不再恐懼,堅定的點了切換手機卡。
剛一切換,他下意識的就點開短信App。
他沒有父母的其他社交賬號,他們從沒有打過電話給他,唯一能聯系自己的只能是短信--這種信息在不切回手機卡狀态下,根本就查不到。
許逸緊緊的盯着信息列表,上頭陳列的消息,除了無用的垃圾短信外,還有一條折疊的短信-這是來自同個用戶多條短信才會出現的狀況。
短信未署名,因為他沒有添加備注的習慣。
看着上頭隐隐約約熟悉的電話號碼,不用切回通訊錄,許逸也能認出,那是他媽媽的電話。
短信不點開詳情,只能顯示未讀條數、日期,以及最新短信內容的第一行。
日期顯示是在三天前,而第一行寫着“你要是有時間就回來一趟吧,你爸他...”
後半段因為屏幕寬度的緣故并沒有顯示出來,但單單這一句許逸就難掩心中一緊,不敢耽誤的點開內容,完整的信息緊跟着映入眼簾。
--你要是有時間就回來一趟吧,你爸他月前單位體檢查出腫瘤,不知道是良性還是惡性,不管怎麽樣,都可能是你們父子兩的最後一面。
看完這條短信,許逸足足呆愣幾分鐘,他從沒想過父親會出現這些毛病。
他父親是學校單位的小領導,不抽煙、不嫖賭,唯獨愛喝些酒,但有媽媽把控着量,時常督促警告,并沒有出過閣,怎麽會得腫瘤?
腫瘤雖然沒有癌症嚴重,但一旦發現是惡性,基本也是等着最後的死亡通牒。
許逸痛苦的閉上眼,整個人像被拖進深淵,從身體往外發寒。他有想過自己死後,父母會怎麽過,千萬種裏頭,無非都是他們兩人互相能與照應,可現在他父親有可能跟他一樣走在前頭。
獨留母親一個人在世上,他不敢想...
即便他們再讨厭自己,那也是生養過他的父母,他們安好,自己離世也會坦然些,可偏偏是這樣。
不幸加注着不幸!
這一刻,許逸無比慶幸自己給他們留了四十萬存款,他父母薪水都普普通通,大半輩子工作也攢不了多少錢,這下要拿出來看病,估計撐不了多久。
之前他是想把銀行卡郵寄回鎮裏,可現在他父親顯然急切需要這筆錢,且還不能出意外。
郵寄風險太大,而且他不敢确定,父母是不是還在家,能不能收到他寄過去的東西。
查出癌症這麽大的事,就醫檢查肯定少不了,以老家的醫療水平,根本沒有相應的拯救措施。
萬一寄回去時,他們已經去了別的醫院,不再鎮上,郵件過期後再退回來,那什麽都晚了。
要是不想郵空的話...
許逸盯着串熟悉的電話號碼,內心無比糾結,久久沒敢撥。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他害怕聽到母親的聲音,害怕自己給他們帶來外人的白眼歧視,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躲得遠遠的,唯有這樣,他們才會有一片幹淨的天地。
這也是他之前一直在做的,堅持那麽久,難不成現在又要回去破壞好不容恢複正常的一切嗎?
可不回去,真的出事,他錯過能拯救父親的機會,這個遺憾即便是死去,估計也很難安寧。
就回去看一眼,将銀行卡給他們,不逗留,這樣就不會影響了吧...
許逸如是想着,內心緩緩的平靜。
半晌,确定算不出更加完善的措施後,許逸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的按下那串熟悉的號碼。
熟悉的鈴聲音樂在耳邊回蕩,許逸不自覺的捏緊拳頭。
幾秒後鈴聲戛然而止,電話那頭傳來一道幹啞的女聲,聲音裏帶着不可遏制的驚喜,“是小逸嗎?”
許逸眼睛忽地酸了,視線漸漸有些模糊,他聽出來這聲音是他母親徐鳳嬌的,她是高中英語老師,因為常年粉筆板書,呼吸道很糟糕,聲音在日複一日教學裏嗟磨着失去原本的清亮。
現在比以前更加幹啞,可他還是一下就認出來了。
他大氣不敢喘,電話另一頭的徐鳳嬌以為自己是看錯了。
她擡了擡厚重的眼睛,凝了凝目光,重新看向手機屏幕,通話訊息上頭赫然是‘兒子’兩個鬥大的備注。
不會有錯!
徐鳳嬌縷了下已生銀發的鬓角,将散落的頭發別進耳後,她低低的說道:“是不是看到信息了?”
此刻,許逸已經從最初的記憶漩渦裏掙紮出來,聽到這番話,他抿了抿唇,輕輕地“嗯”了一聲。
電話那頭因為他的這聲‘嗯’同樣陷入沉默,只是,這沉默比他之前來得短,很快又恢複正常。
“那回來看看嗎?”
沉默如初的再次上演,許逸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尖,他知道對方這樣說意味着還在老家,可卻沒說什麽時候會去就醫,依舊逃不開關鍵的核心。
他正想着該怎麽回複,電話那頭忽然傳出道粗狂的聲音。
“老婆子,跟誰打電話呢,鴨子都不知道喂?”
許逸愣了愣,那聲音他也很熟悉,是他父親許正奇的,這位鎮中學小領導嗓門在學校內是出名的,又粗又大,時常被學生戲稱‘鐵桶主任’,原因是說話像套着鐵桶,百米寬的操場內都帶着回音。
他能明顯感覺到他媽媽有在聽,因為根本沒去回父親,而他父親還在追問。
聲音越來越近,許逸心髒也越跳越快,腦子也越發空乏,思想雜亂。
終于,他在電話那端粗狂的回音裏開了口,“嗯”
說完,急急忙忙的就将電話挂斷,嘟嘟的忙音示意通話結束,他重重的吐了口氣。随後意識到自己的回答似乎有歧義,他媽媽問的是“回不回去”,他的答案似乎兩者都可。
兩者都可寓意,說了等于沒說。
許逸面容不自然的扭曲起來,再打一回的勇氣一時半會還沒長出來,他只好乖乖的編輯短信,這個過程比前頭要順滑太過。
發完,他像是卸去身上所有的重擔,直直的往身後倒,砸進柔軟的被子裏。
自暴自棄中,他扒拉着将自己捂得嚴嚴實實。
許逸很清楚--這下他不回也得回了。
另一邊,因為丈夫要命的嗓子,徐鳳嬌模模糊糊的聽見了個‘嗯’,她一時懷疑剛剛自己是不是漏聽了,要知道雜音那麽大,漏聽很正常。
好不容易等來一通電話,還沒聽明白答案,徐鳳嬌一雙柳眉倒豎,目光尖銳的掃向靠近自己的丈夫,張口就罵道:“喊什麽喊,喊什麽喊,我沒喂,你不能喂一下?”
“這一天天,什麽屁大點的事都要我親自動手嗎?”
許正奇被罵得臉色一僵,雖說是個主任領導,但他的眉毛生得濃郁,五官端方,乍一看便是一股憨厚,他沒敢問有緣,抓了抓臉道:“身為高中老師,怎麽能張口閉口把“屁”挂在嘴邊。”
徐鳳嬌沒有理會他,轉身就要往屋裏走,許正奇有話要同她商量,見狀連忙跟了上去,眼尾瞥見通話記錄最頂上那個‘兒子’兩個字,他目光頓住了。
看到他這副模樣,徐鳳嬌也不走了,扭過頭說道:“看見了?”
許正奇點了點頭:“嗯。”
“那你什麽想法?”
許正奇戳了戳衣角,冷着張臉說道:“愛這麽樣就怎麽樣,老子不早就當沒這個兒子了。”
每個不擅長撒謊的人都會有些若有若無的動作,這是所謂的肢體不協調,這種東西有人明顯有人不明顯,許正奇是明顯的,而他撒謊的小動作就是搓衣角。
徐鳳嬌跟了這男人生活半輩子豈能會不知道,但她也沒有急着戳破,就這麽冷冷看着。
說實在的他們當初确實是惱怒到頭了,沒想到一直乖巧聽話的兒子會這麽的叛逆,喜歡男人,那是要讓家裏絕後,傳出去他們怎麽在單位裏擡起頭?同事們會怎麽看他們?
恨鐵不成鋼,加上極強的自尊心,這讓他們的性格徹底偏激。
或是言語,或是動手,都遠遠沒了正确引導的做派。
而很顯然,許逸這孩子很好的繼承他們的自尊心,徹底鬧翻後,高中餘下的一年,他全都在宿舍裏住,學費和住宿費是他之前攢下的零用錢加暑假工的錢。
而高三一畢業,他直接買了張火車票去了北方,大學四年不再聯系家裏,再之後工作六七年,一樣渺無音訊,真就像他她當初說的那樣“你不是我的兒子,以後不要再與我們有什麽瓜葛,我們丢不起這人。”
在長達十三年的冷靜期後,徐鳳嬌和許正奇,哪怕是再遲鈍也反應過來自己當初偏激釀造出來的後果。
可自尊心作祟,早期他們沒一個願意主動低頭,但好歹還是有理智的,為了不失去最後的聯系方式,他們每月都假裝充錯手機話費,給當初辦理的那個號碼充錢。
後來,時間長了,自己跟自己在不知覺中達成和解。
在此期間,徐鳳嬌每每聽到同事抱怨自己孩子上大學花多少錢,交多少朋友芸芸之類的話,她就心如刀絞,因為她對自己的孩子情況一無所知。
但都是承擔過生活重壓的成年人,他們比誰都清楚漂泊在外的難處。
那麽小的孩子一個人在外鄉,一待就是十一年,會吃多少苦,光是想想,她就恨不得抽醒當初的自己。
可她不敢給許逸打電話,因為她以為許逸早已經把當初的那張卡丢掉了,也許沒丢,但應該也不會用,她怕聽到無人接聽的忙音,怕這唯一的聯系方式也丢了。
所以,徐鳳嬌再也不給自己找充錯的借口,怕自己忘了,還特地在日歷本上标注出充話費的日子。
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會偷偷摸摸的給許逸發短信,每年不多,零零散散也有十幾條。
而這次許正奇被檢查出身體內有腫瘤,她更是幾近崩潰,重壓之下,跟幾經思量後,還是決定給許逸發了消息,本以為會如以往一樣石沉大海,可突然接到電話,徐鳳嬌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只是,誰知道自己期待這麽多年的回答,就被許正奇的聒噪叨擾沒了,徐鳳嬌難以言喻的暴躁。
被妻子冷冷盯着,許正奇後脊背忍不住發涼,再想到兒子那通電話。
他好歹也是學校的管理人員,不會這點腦子都沒有。
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麽,許正奇端方的國字臉一時間聾拉下來,也不再嘴硬,“會回來嗎”
徐鳳嬌冷哼一聲,一副“你問我,我問誰”的表情,許正奇更沉默了。
他其實已經決定了,過幾日去大醫院檢查,如果是惡心腫瘤,他就準備放棄治。
因為那樣太費錢,還治不好,他們夫妻兩一輩子留下來的積蓄不多,等自己走後就剩老婆子一人,兒子又跟他們徹底決裂,哪哪都是要用錢的,所以沒必要花在将死之人身上。
他要跟人說的便是這件事,許正奇明白這其中很困難。
可剛剛兒子突然打電話回來,這意味着峰回路轉,如果能知道他還是在意他們,這能讓他太多的顧慮。
就算真的是惡性腫瘤,好歹老婆子将來也能得一些孩子的照付--至于多少,他不敢奢望,當年的事,他自己做的有多絕,他比誰都清楚。
然而,就剛剛那一通電話卻被他嗓門破壞了,許正奇生平第一次讨厭自己自帶混響的聲音。
只是,再後悔那也無濟于事,破壞都破壞了,還能怎麽辦?再打回去嗎?
也不是不行,許正奇臉上的贅肉扭曲在一起,心想着都這樣了,還管什麽面子。
于是,他正想着跟老婆子要手機打回去,結果就看到老婆子目光呆呆的看着手機,随後又看向自己。
許正奇一頭霧水中,就見對方立起手機屏幕,放在他眼前,問道:“你看看上頭的字。”
徐鳳嬌手有些控制不住的發抖,許正奇納悶能有什麽事這麽激動,他順手将手機拿近。
就看到發送短信頁面,除了徐鳳嬌單方面絮絮叨叨的內容外,頭一次出現回複。
回複的內容很簡練:
【兒子:會回】
【兒子:明晚到】
這一剎那,許正奇直接被風吹成塊‘棺材板’,反應過來內容的意思後,他難得的紅了眼眶。
轉過頭就見妻子早已經落淚,那張布滿風霜的臉,這麽多年,,頭一回再次挂上發自肺腑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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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要回去,許逸沒太耽誤,因為許正奇的腫瘤拖不起。
許逸查了下回市內的機票,發現今天的航班已經結束,只能定明天中午的,而從市區到他們鎮上,大概也得将近兩小時,六七點算是預估保底的時間。
他沒想到,自己以為不會再回到那個名為‘家’的地方,不曾想明天就要回去,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躺在床上,他一點點的翻着這些年積攢的短信,看着看着,眼眶不自覺的模糊。
--在學校怎麽樣,适不适應?
--跟你同屆的同學也有去北方的,不知道是那座城市,他們開學挺晚的,十月二十一才開,你們是不是也是這樣。
--也不知道你選了什麽專業,我問過那些上大學的學生,他們說大一可以轉系,你要是覺得自己當初沒選好,就盡管轉,興趣很重要。
--第一個中秋,你喜歡吃蓮蓉蛋黃的月餅,記得自己買一塊。
... ...
--工作了吧,實習租房很貴吧,媽媽同事都在說供不起,畢業了還要給生活費,一個月好幾千,比讀書還高,哪裏是去掙錢,明明是去給老板當白工。
--媽媽不知道你的銀行卡,沒辦法給你打錢,但錢媽媽都給你攢着,那天你要是想要了就發信息來。
... ...
--工作這麽多年來,有沒有交男朋友,要是有真心的,就好好在一起,你要是願意,可以帶回來給媽媽看看,你爸爸也挺開明了,不會再動手打你。
--媽媽查了,喜歡男生,這不是病
--對不起,兒子,媽媽對當初那樣對你道歉,不管你原不原諒媽媽,媽媽都要向你道歉。
... ...
這些短信的感情分階段,許逸幾乎能想象出來他母親在發這些信息時的情緒。
這一刻,他眼淚再也忍不住,一滴接着一滴滾落,模樣狼狽。
都說時間可以讓人釋懷,他們從抗拒自己喜歡男人到接受自己喜歡男人用了十三年,那他們又得用多少時間才能接受自己不久後将離世的消息。
時間還真奇妙,一次又一次往人要愈合的傷口上撒鹽,又或者再豁開一道更加深刻的痕跡。
在他們知道真相時如是,在他不敢面對閻東霖的感情時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