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有妾侍(下)

這天走到荒郊野嶺處,可憐一路艱辛的馬兒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伸長脖子掙紮幾下便翻白眼過去了。

開春時節,沿路上連人吃的草都不剩,又怎會有馬的口糧?

趙覃心中灰涼,蹲在地上摸着馬腦袋半晌,念道:“難為你生得這般雄壯,要是上戰場死了也還有個英魂,竟為我趙覃餓死,令人于心何忍啊!”

言罷長嘆三聲,人逢末路,萬事萬物落入眼中,都不盡蕭索悲哀。

一家人跑路的跑路,自尋出路的自尋出路,早已剩下聽書小厮、君、妾共三個人,圍着馬兒轉悠了會正苦惱,恰逢路過一支鎮壓叛軍的官兵隊伍,火頭兵瞧見有馬餓死在路邊,飛奔去報告長官,不多時眉梢沾喜出來,捏着幾錢碎銀子要買趙覃的死馬。

要說讀書人死心眼呢,趙覃本在發愁自己餓得沒力氣挖坑埋這畜生,抛屍荒野也未免無情,忽然來了個要買馬的兵爺,舔着嘴唇流着哈喇子往馬身上瞄,其心昭然若揭。

趙覃牛脾氣上頭,攔着前頭硬是不答應這樁買賣。

可憐如意兒和聽書也餓得眼睛發藍,虛脫脫坐在地上,瞪眼瞧着趙公子把最後的希望掐滅,一個個面如死灰,欲哭無淚。

那火頭兵也覺得好笑,兄弟們多日不開葷,戰馬又是稀罕物件兒宰殺違軍法,好容易遇到匹死的,馬主人還是個不通情理的愣頭青!當下火頭兵也惱了,破口開罵,大意是你這瘦鬼太不識擡舉,若不是将軍紀律嚴明三令五申不得滋擾百姓,便是明搶又奈何?再者國難當頭,兄弟們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玩命,要一匹死馬果腹又能怎樣?

幾句話說得趙覃也怒了,饒是腳下虛軟也掙着爬起來,字正腔圓反駁道:“國猶在,法猶存,明搶二字如何膽敢出口?況養兵千日貴在今時,匪賊禍患未解,百姓餓殍千裏,打仗該然!還有不打仗的人便不是玩命?我們是玩命的想活命!”

書生意氣,正義凜然,又兼現場狀況凄慘:幾個快餓死的苦命人圍着一匹餓死的馬兒,圍觀士兵有不忍着已經紅了眼睛。

動靜鬧大了,隊伍中走出來威風凜凜、器宇軒昂一人,騎在高頭大馬上,詢問何故騷亂。

火頭兵喊了聲将軍,周圍人群立刻停止喧嚣,鴉雀無聲。

可見這将軍的威儀頗令人膽寒。

趙覃也擡了頭,餓得有些眼花瞧不真切,心裏嘀咕,怎麽馬背上坐着天将一般的人物生得有點像自家楚山呢?

眼一黑,栽倒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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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時,先被眼前一碗噴香的稀粥吸引注意力,不由分說搶到自家面前抱着連吞帶咽吃個精光,罷了,又把指頭上、袖口上粘的幾粒濕米也舔幹淨了,斯文二字簡直成了上輩子的事。

吃罷了,方有力氣打量身旁的人,目光炯亮往自己臉上瞧得火熱,可不是那個愣頭青守門麽!

趙覃鼻子一酸,哽咽道:“你,你如今這樣了……”

幾年沒見,物是人非,曾經的公子哥落魄到要在下人手裏讨飯吃,趙覃心想,眼前這人若是旁人也還好些,怎麽偏偏是他,臉皮上火辣辣又是歡喜又是酸楚。

原來,楚山自那時拿着書信離家,便立志要做一番事業報答公子哥恩情,可巧在表哥府上聽到叛軍的消息,心道人說亂世出英雄,莫非這便是我楚山的出頭之日麽?當下悄悄離了員外郎家,入行伍,憑着體力雄健、一腔子熱血很快被連級提拔,趕上平叛又立了幾次大功,朝廷給封了個不大不小的将軍。人模狗樣混出來了,晚上睡覺一閉眼就是自家公子哥溫潤一張笑臉,彙龍鎮被叛軍占領那天的消息傳來,楚山只道他怕是保不住了,痛得一口鮮血吐出來,險些一蹶不振。

可嘆蒼天有眼,竟在荒郊野外遇到命懸一線的故人。

楚山啞着嗓音說完,撲通跪在公子哥床頭道:“前有救命恩,後有以德報怨,加上公子除了我的奴籍,軍隊裏才能升了職位,幾番疊加之下公子便是我楚山的再造父母,生生世世都是楚山的大恩人。”

劫後餘生的趙覃聽聞,如何不歡喜,抹着眼淚拉他起身,兩人手心握到手心,都覺得滾燙炙手不願松開。到這時趙覃也想明白自己對他竟是那一種情分,非主仆,非兄弟,竟是像戲文裏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無奈兩人身份地位有別,不願造次生是非,只道謝後随軍南下。

如意兒是女眷身份行動不便,留在附近鎮子上寄養着,約好将來安頓後來接,那女人見自家下人一朝得勢,眼瞅着好日子跟着要回來,也無甚怨言;聽書半大的孩子仍舊跟在身邊。

稀粥喂了兩日,楚山方端來葷腥給公子哥,那公子哥恢複理智後要面子,饒是十分饑饞,仍舊慢慢吞咽罷。

楚山微微一笑道:“馬肉味道如何?”

趙覃猛地噎住,擡頭噙着眼淚花子看他,唬得楚山忙解釋:“不是馬,是山裏的野豬,馬肉沒那麽細嫩。”

一句話說得趙公子微紅了臉,知道他逗趣,頓了半晌道:“那馬死便死矣,給你軍中的士兵果腹也沒什麽。”

楚山心道,馬骨頭都沒剩幾根了,嘴裏卻說:“你那日寧死不賣馬的事情傳開了,兄弟們都說你節氣高,像個讀書人。”

趙覃臉更紅了,嗫嚅道:“白花花的銀子又不是饅頭,餓到那份上真要是拿塊白饅頭給我,說不定就……”

就如何?好死不如賴活,那一塊白饅頭說不得還要掰三瓣,每人吞完多活半日。

楚山心裏亦是後怕,拉着他道:“以後有我在,必定不讓公子再受苦。”

話雖糙,卻自有一腔肺腑真情。

趙覃怔着,一句也應不上來。

行軍打仗非同兒戲,白天趙覃跟着隊伍四處游走,肚子裏那點岐黃術派上用場,給受傷的士兵包紮、上藥、接骨、熬藥,醫治的效果竟比正經軍醫還好。

處久了,大家夥都知道他脾氣好,容易親近,原先吵架結梁子的火頭兵也湊了上來,央求他給家人寫了封書信後,偷塞兩個包子給他。

楚山瞧在眼裏,只覺不能再好。

到了晚上獨身睡個帳子,外頭火把堆照的明晃晃,巡邏隊伍的長影不時從帳前閃過,有個虎背熊腰的熟悉影子也在,不遠不近來回踱了幾步,便消失不見。

趙覃瞅着,心裏揪成一團,盯着大帳頂只睡不着覺。

夜裏落雨那晚,披着被子直勾勾瞧着外頭,那人又來徘徊,趙公子便嘆了聲道:“你進來吧。”

門簾猛被人掀開,楚山滿臉都是雨水,濕淋淋落湯貓一般幾分狼狽。

“有事嗎?”趙公子板着臉問。

“沒、沒……”站起來半截塔的漢子被他問得傻眼,不敢大聲喘氣,說罷才知失禮,扭頭要走,被趙覃喊住:

“那你,陪陪我。”

風寒雨重,相依好眠。

楚山大踏步過來,抱着他鑽進溫熱的被窩,仍是不敢亂動,只抱着睡了一宿。

他想以前自己只有蠻力都把他弄得半死,現在武藝在身,這人還不得廢了。

可憐老實人,到這光景還未嘗到“為人”一場的滋味。

有了開頭,以後每晚上楚山都悄悄來他帳裏,聊兩句白天的瑣碎事情後,合衣抱着安穩睡覺,鼾聲震天。

恰逢接連打勝仗,上頭賞賜美酒數百壇,楚山全數分散下去犒賞兄弟們,自己也貪吃幾杯,鑽回趙公子帳中的時候熱乎乎貼着他,手腳管不住亂動。

趙覃也正替他高興,僵着身子不忍掃他興頭。

楚山親他,他便仰頭親回去,只覺得這力道不似平常跟如意兒對嘴兒時酥軟,卻別有一番滋味。

氣息紊亂關頭,楚山抱着他低語:“公子,再過兩天就能回家了。”

——原來軍隊又快打回彙龍鎮了。

想着自己當時舉家逃難何等心酸,如今又能安安穩穩回到故土,趙公子心頭暖熱,道:“以後別喊公子了。”

“那喊什麽?”楚山一喜,抱緊他,勒的筋骨都快斷了。

趙公子咳幾聲,掙開,方握着他低聲說:“無憂。”

“無憂、無憂、無憂……”大将軍如獲至寶般,怎麽喊都不夠,一時寬衣解帶,憑着身體本能,外加無憂公子那點風月經驗,弄到後半夜才停歇。

雖不算十分好,到底品出些味道來。

日子忽然如箭飛馳。

戰場上的楚将軍一路旌旗飄搖,床笫間的二人也漸漸如魚得水,銷魂蝕骨,等大軍趕走叛軍,重新占領彙龍鎮那一日,兩人已是濃情蜜意如膠似漆。

趙家舊宅仍在,被叛軍折騰得一片頹敗不像樣子,趙公子和聽書兩個人忙活了好幾天才算歸攏整齊。

隔日到銀莊上一打聽,銀莊重新挂了開業的牌子,東家財大氣粗,硬是将戰亂期間欠的利錢給補齊全了,意外之財令人心生安慰,趙覃捧着沉甸甸、白花花的銀子回家,路過那夜楚山沖澡的水井旁時,只覺人生奇妙非常。

大軍繼續往南乘勝追擊、清理餘孽,開拔前一晚上,楚山領着幾個親兵突降趙家,火把通明、嚴陣以待,唬得街頭半夜爬起來出恭的秦婆吓破了膽,以為叛軍又來滋事。

仍舊是外間那個榻子,涼席換成了暖融融的被褥,趙覃喝一口酒,度進楚山嘴裏,人家喝交杯,他們連杯子也省了。

光溜溜鑽進被窩交纏幾十個回合,趙公子癱軟在下頭,滿身是汗水,腰身更是酸困到極致,抱怨道:“怎麽今天這樣使勁兒!”

楚山心裏有事,悶了半天,方捋他頭發道:“等你接如意兒回來,我怎麽辦?”

到底人家才是君妾一家,他心裏把自己排成了新歡。

趙公子樂得直哆嗦,戳他腦門,使壞心眼不接腔。

心裏涼嗖嗖的那個人,說不得又強弄了半宿,好像要在肉體上找回些心安。

天沒亮軍隊便走了,趙覃蒙着頭在溫熱的被窩裏猛嗅那人的氣息,心裏頭一次覺得上蒼對他還算眷顧。

如意兒自然要接,派了聽書套着馬車晃悠悠去辦這事,誰知一去一回花費三個多月。

更可惱地是,回來時如意兒還挺着大肚子。

趙公子頭頂綠光一片,氣得指着如意兒大罵特罵,又問細故,那女人終究是耐不住寂寞勾引了人家漢子,鄉間婆娘兇悍,事發後又把她揍了一頓,要不是看在有将軍交待,指不定早就扔荒郊野外去了。

如意兒哭得可憐,趙綠光罵完,便拿足強調跟她約法三章:孩子要生,姓趙;生完放她出去;趙家內部事敢說出去,打死。

至于什麽內部事情,趙公子哼哼着沒好意思說。

更讓人詫異的是,哼着哼着,不覺強調便飛揚起來,說不出的得意滿足。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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