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堂少爺沫潼(上)
伊闕之地自古土地肥沃富饒,農商繁榮,有在朝的、在野的達官貴人多不顯山不漏水在附近置辦良田家産,一來擇群聚之彼此好形成利益的紐帶,二來給不成器的子孫後代們留條後退的活路。
“富不過三代”,當世掌權的大人們真可是操心得很。
距離伊闕不到一百公裏外的鬧市集上,湯湯伊水緩流,有一家姓應的大戶人家府邸獨占了半條街還多,附近不少米鋪子、成衣店、當鋪,也都是他家的産業。應老爺子在本朝官居四品,為人清正端方,夫人管氏年過四旬方得一子,寵得東海龍宮太子也比不上:凡是少爺想要的,那必定快跑着雙手奉上。
應之淵長到十歲,從外到內活脫脫一個混世魔王,家奴打殘了二十三個、奴婢被他戲弄得兩個賣出宅子給人當戲子,一個差點懸梁自盡,連寄居他家的遠房堂少爺應沫潼也推到池塘裏,寒冬臘月嗆了滿肺的污水,直直咳嗽到來年春天。
這還不算,也不知這沫潼少爺哪裏惹得魔王百看不順眼,撺掇着掏鳥蛋的小厮一杆子戳到堂少年額頭上,落下猙獰一道傷疤。管氏因這門遠方親戚不算太親近,也睜眼閉眼護短,誰料沒出兩個月多,應之淵又把人家腳踝打斷了。
京城來了勢單力微的親人,含着眼淚把自家小公子抱走,應老爺子聞聽詳情,恨得立刻要嚷着打死魔王,被管氏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天哭地攔下來,最終罰他一個月不準出書房罷了。
來接沫潼少爺的是他娘舅家,幾個舅舅也不成器,游手好閑無所事事,倒是奶娘趙氏因緣際會之下發達些,親自把小少爺接到府裏百般垂淚疼愛。到底一家子人心裏明鏡似得,只敢怒不敢言。
有一個黃毛小兒卻看不下去了。
你道是誰?沫潼從小玩泥巴交情長到九歲的白連城公子。
白家勢力不可小觑,往上頭數白老爺子當朝官居正一品,白家二小姐又是皇宮裏極受寵的娘娘,可謂權勢傾天。那偏居一隅的應家比到白家跟前,簡直小蟲般可笑。
連城公子決心為好朋友報仇,狀子告到老子娘那裏,他這一脈也不是正宗的白家後裔,老子娘在白家老夫人那裏期期艾艾提了幾句,白老夫人齋念佛一輩子的人,雖然心裏動了氣,面上卻講究個以和為貴,沒甚作為。
這件事便算按下。
俗話說,“寧欺白頭翁,莫欺少年郎”,連城公子心裏可沒忘這事。長到十四歲那年,白家老爺子一命歸西,兩個兒子也接連得了怪病病死,孫兒輩尚在襁褓中不能擔事兒,皇上感念白老頭兒為朝廷鞠躬盡瘁一生,便問白家還有哪個在,連城公子忽然就冒尖鑽出來,封了南王,子子孫孫永輩世襲下去。
南王跪拜完爬起來,皇上跟前伶俐得小鬼一樣,又不失大體,待相處熟了,抹着淚把當年好兄弟被人欺負的事兒倒豆子般倒了出來。
事情過去有些久,皇上差夏公公去打探如今的應之淵什麽樣兒,隔天一道密報呈上來,洋洋灑灑一大篇皇帝老兒只看到八個字:欺男霸女、不學無術。
這下龍顏大怒,要不是應老頭兒同樣為朝廷兢兢業業,立刻就要大理寺去抓人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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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皇帝老兒古稀之年,也有些頑劣之心,隔日聖旨一道降臨應府:罰應之淵離家半載,不得與府內任何人見面、不得接受錢物;半載之後若是活着,便罰回家閉門三個月,背熟本朝二百年歷史,考核合格後方能解禁,否則終生不得踏出應府。
聖旨一下,應家如蒙晴天霹靂、亂成一團,應之淵已滿十五歲,混帳卻不糊塗,知道聖旨違拗不得,吓得哆哆嗦嗦衣服也沒敢揀兩件,連滾帶爬出了應府。
後院的管氏一聽也心驚肉跳,待要派人跟着照應,家裏忽然來了一隊監管的禁軍,虎着臉監視應家上下細枝末節的舉動,像是專等着拿捏他家違抗聖旨的罪名。
那應老爺子惶恐至極,托人四處打聽一番,方知道告狀的是新南王白連城,為的也正是當年自家魔王打殘遠堂弟應沫潼一事。
抱恨連天,頗有些“因果報應”的感慨。
且說應之淵出了府門,先仗着素日淫威到狐朋狗友那裏胡吃海喝了幾天,後來應老爺子聽說他屢教不改,也決意痛下殺手,親自下了書函命人不得接濟他。可憐不學無術的公子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出了兩條街後就沒人認得了,連口暖和飯都讨不到,才餓了兩頓,蹲在大街上便半死不活一副慫樣。
有那賣粥的好心大爺給他一碗稀粥,應之淵瞧瞧碗邊缺了個角兒,大驚失色急忙逃走,滿心以為這是朝廷禁軍故意試探他,要拿他罪名回去砍了。
錦衣玉食,不知常人艱辛,連只缺角兒的碗都不曾見過。
如此窮困潦倒、夜宿荒地的日子過了不到七日,應之淵臉上胡子拉碴,雙眼失神,整個人天堂墜入地府,滿心絕望恨手中無白绫,不然死了也算幹淨。
這天恍惚走到一處高門府邸,明晃晃朱漆刺眼,應公子想象這裏面那家主人養尊處優、吃盡山珍、嘗遍美味,自己卻連個冷饅頭也沒有,一時心灰意懶極致,怔怔杵着不願動彈。
日頭偏西時,門開了,裏面走出來幾個人,為首那個瘦瘦高高,玉白的面上五官動人,應魔王瞧着眼熟,往前湊了一湊。
“哪來的要飯吃花子!”旁邊的仆人唬得只攆他走,那玉白面的主人卻攔了下去,定定瞧他半晌,驚叫道:“堂兄!”
應之淵一喜,待要喊“天無絕人之路”,又看那人寶冠下隐隐露出額上傷疤,不是沫潼公子又是誰!
天無絕人之路,立刻變成“天要爾亡,即時便亡”!
扭頭要跑,被沫潼公子揪住領子,眨着黑黝黝的眸子道:“沫潼新回來沒多久,正想念堂兄,不若一道同赴酒宴如何?”
應之淵多日沒吃到葷腥,聽見“酒宴”二字,恨不能咽了一肚子口水,一腳深一腳淺跟着走了。
可知天大地大,肚子吃飽才最大。
繞了幾條巷子後,進了一處恢弘的莊院,裏面燈籠高挂、嘉賓滿座。
正中央錦袍玉帶一人遠遠瞧見應沫潼,笑嘻嘻過來拉他入座,又是斟酒又是夾菜,百般親昵。
應之淵一身髒舊的衣服坐在最後面,此刻心裏又驚又羞,驚的是自己在伊水之濱混了一世,竟然不知道有這等繁華富庶之地,羞的是別人個個光鮮亮麗,獨他蓬頭垢面髒兮兮,往常都是別人湊趣他,伺候他,現在卻連個正經瞧的人都沒有。
悶頭吃飽後,心裏越發難過,偷偷抹了兩把眼淚。
他人雖壞,卻未想過應沫潼故意叫他難堪,否則真心要帶他吃酒,怎麽不先給換身漂亮體面衣服?
酒過三巡後,錦袍人才忽然注意到角落裏的破落戶一般,問了聲這是誰。
眼尖的人立刻笑着湊趣:“南王新到咱們這可能不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奉旨離家出走的貴公子應之淵!”
“原來是他。”南王連城當即冷了臉。
應沫潼忙道:“我請他來的,年少時堂兄多有照應,現下他落難,我不能袖手旁觀。”
聲音不大,應之淵豎着耳朵偏聽得真切,心裏五味陳雜,痛不可言。
原來他本來恨南王故意整他,說不得沫潼也攙和一腳,現在他肯為自己說話,多半是不知道其中內情的,又不計前嫌,可不是個磊落的大人物作風麽!
心裏狠狠下決心,等回去了一定跟老爹好好絮叨,請高明的神醫來醫治他額頭的傷疤。
至于當年打斷腳的事,看他剛才健步如飛,倒像是莫名好了。
一時酒宴散了,連城公子親送沫潼出來,吩咐自家仆人趕着馬車好生把人送回去。
“若跌傷了額頭留了疤痕,仔細你們狗命。”
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瞟向應魔王,唬得那人不敢吭氣。
回到這邊的“應府”,洗了熱水澡,換身幹淨衣服轉出來,方有種再生的感覺。
沫潼住的地方不算大,陳設也遠遠比不上大宅子那邊,吃的用的雖俱全,到底差了個等級。
應之淵“寄人籬下”也不好奢求太多,玩弄一陣窗臺下的臘梅後,奔前頭書房找沫潼說話。
“堂兄!”沫潼見了他仍是殷殷,拉着噓寒問暖,又說家裏簡陋不堪,要累他跟着受苦一陣子,但言外之意卻是應魔王奉旨離家的半載,大可以安心住下,有人伺候吃喝。
“唔,唔,”應之淵只管點着頭,心道這功夫我也沒辦法挑剔不是。
又呆了陣,只覺得滿屋子書籍堆疊無處下腳,好生無聊,那沫潼一心拿筆寫着什麽東西,下筆不停歇,更令人萌生困意。
調頭出了書房,繞着宅子轉悠幾大圈,仍舊沒發現什麽好玩兒的,心裏才确定自己這堂弟是一等一無趣的人。
睡到隔天日頭好高爬起來,前院歡笑聲一片,應之淵吃了幾口飯跑過去也想看看,冤家路窄,那連城公子竟然帶着幾個清客在書房陪沫潼舞文鬥墨作樂。
須知應之淵也有一幫天天玩耍的朋友,卻是遛鳥賞花逛窯子,頓頓不離酒肉,席間常被他們嘲弄的書呆子正是沫潼并連城這幫子。
“若是我那幾個好友看到,不定又能生出來多少段子。”
應之淵悻悻想罷,又給自己一巴掌,走投無路都不接收的也算“好友”?呸,連個書呆子都不如!
就這樣,應大魔王在小應府住下來,白天揣着沫潼給他的不多不少的花錢出去喝酒逗雀,晚上醉醺醺回來訓斥下人,舊習不改還打傷了個送茶的丫鬟。
眨眼半個多月過去,沫潼每隔幾日便差人給大宅子送信,報他平安,只說好,不提壞,大宅子那頭感激涕零不細說。
這邊沫潼公子寫字寫乏了,端着一方古硯把玩,聽仆人彙報大魔王行蹤。
不過仍舊是渾渾噩噩,沫潼聽得眼底一絲冷笑,又問:“還跟那幫人混一處嗎?”
仆人想了想道:“倒沒有,有幾個不成器的往他身前湊,被堂少爺罵走了。”
一個人玩?沫潼詫異,想必十分無趣吧!
幾天後,連城公子又來看望他,沫潼差人從街上喊回來應之淵,幾個年輕人湊一起随意聊聊,緩和氛圍。
應之淵本不願給連城好臉子,奈何中間夾着個沫潼,左一句右一句為兩人排解,大魔王過意不去,也主動說了幾句話。
算是給極了面子。
不多時聊到典故段子,那幾個人滿肚子墨水,彼此湊趣攀談不亦樂乎,應之淵聽了陣覺得頭疼,等沫潼開口時又覺得好些,沫潼從不講艱澀難懂的,一張嘴便是舊朝舊代正史、野史,乃至奇聞異事,講得全屋子人凝神屏息,如癡如醉。
應之淵也愛聽,覺得比說書唱戲的更真實斯文,又帶着沫潼自己的見解,倍覺新鮮有趣。
到晚上吃罷飯,見沫潼睡得晚,拉着又問東問西一陣。
沫潼只說身子乏,往後讓他常來一處玩,便能聽着。
一段時間後,應老爺子拿着那府裏送來的書函,上面列舉了幾個應公子常一處玩耍的人名,俱是聲名不小的正經才子,有些還有功名在身,老爺子樂得胡子亂顫。
日子像溫水,不緩不急過了陣。
應之淵忽然有了煩心事,不,煩心的人。
這人可謂宿敵,前頭有仇,後頭有怨,只是前頭的仇清清楚楚擺明了,後頭的怨卻有幾分冤枉。
連城公子。
應之淵日間偶爾來聽書,忽發覺他跟自家堂弟關系非同一般,比如沫潼若是講累了,自有小厮端茶倒水伺候,但那連城偏搶先了親送到嘴邊;又比如沫潼哪日身體不适,頭一個帶着珍貴藥材跑進來也必是連城,奉湯藥、蓋被子、整宿整宿守着說話解悶。更可恨的是沫潼看他的眼神也不一樣,笑吟吟任他照顧。
倒把應之淵比成了個外人。
應之淵心裏冷笑,別以為我不懂你連城安得什麽心,好個男色還這般遮遮掩掩,真令人唾棄。
唾棄罷,又覺得沫潼配他吃虧了,究竟沫潼生得極好,有應家的好血統。
又氣沫潼,對誰都一臉笑意不減,全不顧自己的尊貴身份。
這晚燈下堂兄堂弟兩人吃飯罷,應之淵裝作沒事人般淡淡地點破幾句,沫潼忽然身體一顫抖,掉了筷子,臉色蒼白又蒼白。
應之淵吓一跳,過來握他手道:“我也是猜的,你可別往心裏去。”
“平白無故,哪有這樣亂猜的?”沫潼猶自憂心忡忡,連堂兄遞過來的筷子也沒接。
應之淵見狀,覺得攪壞了連城的好事,心裏高興,道:“你原本就讨人喜歡,是我也忍不住。”
“什麽?”沫潼擡眼驚訝看他。
應之淵難得紅了臉,悶頭扒拉幾口跑回自己屋裏,莫名其妙心髒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