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壞先生(下)

年關臨近時鎮上不太平,韓岳宗常常帶着兄弟們夜巡甚晚才回來,前頭樓門一響動,裏屋便傳來一聲關切:

“岳宗回來了?”

韓捕頭忙道:“哎!回來了!”詫異這先生怎睡得這麽晚,可別是又動不堪的淫念。

按照他的思路,便是想想也算傷風敗俗。

走到窗戶下面聽一會,沒什麽動靜,又對自己的舉動羞愧不已,心道,先生一片關懷,反倒錯怪他。

他卻沒想錯,裴先生惦記他急得像什麽一樣,只恨沒有能獻殷勤的機會。

這天辰時照常去張大戶家教課,走到街上見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打聽之下原來是朝廷打仗要征兵,但凡一家有兩個壯男丁的,必須得抓走一個。又聽說這次邊疆打得厲害,抓走的人就別想着回來。

裴先生莫名一陣心驚肉跳,跑到衙門口團團轉。

可巧韓岳宗親押一名江洋大盜回來,瞧見是他,忙示意他稍等,等交完犯人出來,兩個人到旁邊的小攤販上要了兩碗蝦皮馄饨喝。

裴先生因問征兵一事。

韓岳宗皺眉,點點頭道:“确實是上頭親派下的任務,縣太爺為這事愁壞了,到月底倘若在不按數交足人頭,只怕……”

他在擔心差事能否完成。

裴先生一聽反而放心了,心道是啊,這韓岳宗一來是官差,二來家裏又有老子娘要養,無論如何也抓不到他頭上。

心裏受了驚,晚上吃完飯便多陪韓岳宗坐了陣,賴到半夜不想走。

韓捕頭白天跟江洋大盜鬥智鬥勇,晚上要應付滿嘴機鋒、不知所圖的先生,早困得睜不開眼,聊着聊着便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滿臉倦容看得人心疼,又看得人心動,裴先生伸手在他臉上摸了摸,輕喊了聲:“宗兒。”

韓岳宗猛睜開眼,抓住他手腕,滿臉驚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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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時裴先生也不願演戲,擺了慣常使用的苦瓜臉道:“便是如此。”

一段時間相處,先生常有不對勁的言辭和眼神,韓岳宗還道自己多疑了,不料他竟親口承認,痛心疾首道:“為什麽?”

裴先生差點樂了,心道這事兒還須有個原因不成,瞧上眼就是瞧上眼呗。

嘴上卻不能拿對付安燊兒的話跟他說,垂着腦袋先裝了半晌,方低聲嘆道:“但凡人都有個喜好,我生來就圖男色也實非得已。”

意思是天作怪,怨不得他。

韓岳宗腦袋“嗡”一聲,心目中敬若神明的先生忽然開口“男色”長“男色”短,讓他一時胸口被錘子砸了般難受。

好半晌,方憋出句:“你不是說過要改麽?”

裴先生擡眼,似笑非笑道:“有錯才改,我裴某一不偷二不搶,喜歡你便天天想着為你好,怕你吃不好穿不暖睡不踏實,何錯之有?”

韓岳宗清清白白長到這個歲數,不想頭一句“喜歡”不是從羞羞答答的新媳婦嘴裏出來,而是眼前熟悉非常的授業先生,當下唬得癱坐在椅子上,臉通紅,粗着脖子不知道怎麽接話。

只因是個厚道人,罵人的難聽話一句不會。

最後還是裴先生覺得無趣,先回屋睡覺。

韓岳宗沖他背影痛聲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裴先生身形一搖晃,嘲弄了句回敬他:“不過是教了幾個字,我比你大不到幾歲。”

這話不假,裴先生外表儒雅斯文,常常眼角帶笑,怎麽看也稱得上一表人才、青年才俊。

窗棂紙被捅破,日子忽地變了滋味。

韓岳宗早出晚歸,能避不見他就不見他,有時幹脆就在衙門裏值夜班湊合過一宿;遇到不得不跟裴先生打交道的時候,比如那天縣太爺請幾個當地有名望的人吃酒,張大戶居然帶了裴先生來,便含含糊糊稱一聲“先生”,每當這時對方勢必要喊一句“宗兒”,像是在提醒令他跳腳的那樁事。

又躲了許多天,裴先生夜裏受涼病倒。

藥鋪的小夥計瞧見韓捕頭在巡街,便多嘴問了句:“裴先生可好些了?”

韓岳宗驚愕:“什麽?”

小夥計道:“前天來我們鋪子裏抓了治風寒的藥,也不知道他好些沒。”

韓岳宗支支吾吾說,差不多了。

轉念又一想,先生是外鄉人,孤苦伶仃一個人沒個依靠,就是病了也要拖着身體自己來抓藥,還不知道他笨手笨腳會不會煎弄。心一軟,調頭奔回家去瞧。

床榻上躺着的裴先生都快燒糊塗了,滿嘴燎泡,目赤口幹,瞪着窗戶外頭死咳嗽。瞧見他進來,眼中喜色一閃,有幾分難以置信。

“這樣嚴重?”韓岳宗驚得忙去打水、捂毛巾、找藥煎,但見竈臺上已經糊壞的藥渣黑黝黝撒了一片,果然是個不中用的。

好容易弄出碗烏黑濃亮的藥汁,端到床榻上,裴先生一瞅就直搖頭。

“苦?良藥苦口啊先生!”

捏着鼻子給灌了進去。

晚上巡街又趕回來,老話說病去如抽絲,裴先生還軟塌塌不能下床,說不得勞駕厚道的韓捕頭多伺候了幾天湯藥。

裴先生略好些,也有些愧疚,不願拖着他,趁能爬起來時寫了張紙條塞過去。

韓捕頭出門巡邏時想起來,拿出來瞧,上面寫着:“青山只認白雲俦。”

略識字,不算通文墨,翻來覆去看不懂,仍舊在懷裏揣得熱熱乎乎。

這天冬日暖和,幾只雀兒在枝頭叫得歡暢。

韓捕頭因病號身體好了大半,放心輕松不少,出門巡街時走路都輕飄飄,走到了河岸前上擺渡船去那廂辦點事,船上有個說書的老頭在逗黃毛小兒為樂,滿口文绉绉。韓岳宗心裏一動,拿出那張紙條遞給他瞅,說書的瞥一眼便笑了。

“什麽意思?”韓捕頭急問。

那說書的道:“小夥子,你這是負了哪家姑娘?這幾個字前面還有另外一句,叫做:你若無心我便休。”

你若無心我便休,青山只認白雲俦。

清水寒潭落葉浮,忍将往事下眉頭。

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心我便休。

青天白日,韓捕頭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木在當場,身上一層一層汗水浸透了棉衣,風一吹,怔怔打個激戰。

可知世間妄自動情之人,多是從徹骨錐心開始。

就這麽魂不守舍混了一天,趕晚上回家,裴先生收拾了小包袱在廳堂放着,廳堂的桌上另有三個大件葷菜一壺燙酒。

韓岳宗不解,問:“先生這是何意?”

裴先生恢複正經先生風範,笑道:“年關近,岳宗你得回家伺候老娘,我也欲回家鄉。”

韓岳宗心裏被人捅一刀般難受,日子處久了,情分牽骨連筋,想了半天沒有反駁的理由,便問:“先生的家鄉,是不是也有個安燊兒那樣的人?”

裴先生一愣,随即臉微紅,“嗯”了一聲。

“也是安燊兒那種貨色?”韓岳宗不屑。

裴先生抓抓腦袋道:“倒不是,他與我同年同窗,文采斐然,那年趕考時一考即中。”

說不定已經當了大官,不能毀他前程,裴先生滿心失意又失志,落魄到那片竹林窩了好幾年。

“哦,”韓岳宗心裏驀然酸澀,百般滋味翻,拎着酒來敬先生,三兩杯落肚後反把自己灌醉了,眼淚鼻涕一大把不知道在感慨什麽。

酒上頭,人更愁。

裴先生扶他到床上歇息,韓岳宗抓着他胳膊問:“那人叫什麽名字?”

還在計較,聽着像吃味。

裴先生老實道:“名兖,字鳳宗。”

原來“宗兒”是這麽喊出口的,韓岳宗心中悲涼,又莫名生恨,抓着先生的手腕使力帶進懷裏,死死抱着再不願撒手。

鞭炮聲響起來,家家戶戶都過年了。

韓捕頭接來老子娘在鎮上過年,大屋裏給老人家鋪的暖絨絨,小屋裏住着他跟先生兩個人。

那首《代答孤夢遠》早被他背得滾瓜爛熟,常常心裏念一遍,就唏噓一遍。

倒叫裴先生常犯狐疑,怎麽好手段沒叫他上瘾,反是一時伎倆令他念念不忘了呢?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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