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暖鷹(上)

新帝登基之年,四海頌揚贊美之聲洋溢的背後,殺戮亦悄然四起。當年卷入奪嫡的各大名門望族一夜之間被帝王的親兵抄家滅族,街市口斬落的頭顱堆積成小山包,雨水一淋,烏黑的血液蜿蜒染了半條街市。

衛師如原本是個落魄的清客沒甚緊要,莫名其妙也卷入這場風波中,被捉拿投了監獄,他的獨子衛虞自小是個頑劣不争氣的,因爬着戲園子的門樓偷聽人唱戲入了迷,不覺間躲過一災。等這小子天黑回家時見屋裏黑漆漆、竈臺冷冰,出門一打聽才知道老爹出事,轉身就奔他那殺豬為生的娘舅閻大家。

閻大素來瞧不上衛師如的窮酸樣,勉勉強強花了幾錢銀子托關系,領着衛虞到大牢裏見他爹最後一眼。

大牢裏陰冷潮寒,碩鼠欺人,明目張膽四處亂竄。

衛師如見獨子臉上塗得炭黑,兩只忽閃的眼睛卻四處亂瞄,頗不當回事,心中擔憂異常,喊那閻大先回避之後,撿塊尖角的石頭往他右邊臉上縱橫劃了數十道,血淋淋皮肉翻飛,衛虞疼得淚眼嘩啦啦,卻死咬着嘴唇硬挺着不發出一聲。

衛師如方道:“很好,是我衛家的骨血。”

衛虞委屈地抽泣,臉上又疼又辣也不敢撓,怕他爹再訓,到這時他也意識到事情不太尋常,帶着哭腔問他爹是不是要死了。

衛師如點點頭道:“爹就要死了,你要記住男人不靠臉面謀生存,胸腹中要有大學問大本事,不準渾渾度日。”

衛虞抹着眼淚應了,剛又說了幾句,被巡查的獄卒過來踢了幾腳攆出大牢。

最後還想看一眼,衛老爹卻只露個瘦峭的脊背給他,挺立得竹竿子一樣筆挺,俨然已有赴死的決心。

且說閻大在牢獄門口見衛虞光着手出來,便問他爹說了什麽,衛虞散了頭發遮住傷臉,悶頭垂淚一言不發。那閻大原本想着能撈點好處,見衛師如臨死前都不給兒子留話,可知是個窮困到家的,頓生歹意,想把這小子送進衙門舉報,換兩個賞錢。

兩人心裏都存着事情不吭氣,又走了一陣,衛虞忽然指着街道中間又是唢吶又是開鑼的一隊人驚叫道:“可了不得,又來了大官!”

閻大伸頭去看熱鬧,不妨手裏哧溜一滑,衛家小子泥鳅一般混進人堆裏不見了。

原來,牢房裏他爹又交待了:娘舅勢力不值得托交,須要謹防。

衛虞平安度過人生第二遭兒劫難後,一口氣跑到荒無人煙的亂葬崗,依着他爹的臨終遺言用打碎的瓷碗片把腦門上的頭發全部刮完了,因手上力道不穩,又刮了個滿頭血痕,竟使他後來許多年都寸發不生。

八年以後,新帝初得皇兒心中歡喜,下令大赦天下,衛虞的名字便從通緝令上悄然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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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他卻早已換了新身份活躍在千裏之外的山南鎮,對這件事也毫不知情。

這一日山南鎮的大善人、鐘老太爺忽地暴斃,寡居的兒媳婦鐘李氏請來南寶寺的和尚念經超度,其中便有一個十四五歲模樣、半面醜疤的小和尚。

他已改俗家名叫師承明,法號空寂。

說是個和尚,但因山南鎮自古以來地理偏僻,鮮少受聖人高僧教化,南寶寺的和尚們也不過是有事來念念經,沒事仍舊回家種田,養媳婦孩子的也有。

師承明貪玩活潑,早把當年他家的難事忘了大半,老爹臨終前交待的“不準渾渾度日”也成了廢話,每天領着一幫光屁股小孩在鎮上撒瘋喧鬧,餓肚子時就掏出懷裏的破碗四處裝模作樣化緣,嬉皮笑臉念幾句不知所雲的經文。再大些,又跟着幾個地痞稱兄道弟,偷看大姑娘洗澡、聽小寡婦牆角,一咧嘴笑半張醜臉帶出幾分猥瑣。

且說給鐘老太爺超度到第四日,幾位師兄弟惦念家裏農活便先回去了,囑咐師承明一個人在靈堂裏守着不準偷懶。

他敲着木魚到了後半夜瞌睡,抱着柱子縮成一團打盹兒,又覺穿堂冷風刺骨,迷瞪着眼到靈堂後頭找遮寒的被褥。走了半天也不知繞到什麽地方,眼前一座柴屋裏亮着燈,裏頭不時傳來抽鞭子聲、喝斥聲。

師承明好奇心一來,登時睡意散了大半,扒到門縫邊往裏面偷看,只見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正高高舉着馬鞭往下抽,旁邊還有個吐瓜子的婦人冷笑圍觀,鞭子下頭那個人蜷縮成團哆嗦得厲害,卻咬破嘴唇,連哼喊一聲也沒有。

不知怎地,這一幕觸動師承明心中隐隐往事翻滾,多瞧了幾眼後便離去了。隔天他又假意出來找茅廁溜達到柴房,床上躺着個半死的小孩,瞪着眼睛望床頭一碗髒兮兮的污水。

師承明動了恻隐之心,端起那碗水喂他,又問他身世,怎麽會落到這步田地。那小孩警惕地看他臉色的醜疤,只覺得猙獰異常不像個好人,寧死也不願開口。

如此又偷偷來看了他兩天,小孩因知道他是個念經超度的和尚,心裏戒心放下,便道鐘李氏嫌棄他是鐘家私生子,趁老太爺撒手人寰以後沒人敢過問,三天兩頭派人來揍他、折磨着不給吃喝,像是要下狠手叫他早死,将來好分不到鐘家的一文半錢。

鐘九鲭雖然不過十一二歲,性格卻陰沉絕強不肯示弱,連續被打了幾天險些一口氣踹不上來真的死掉。

一番話說得師承明唏噓不已,皺着眉頭發愁道:“好死不如賴活,既然如此你還是趁早逃命吧。”

鐘九鲭黯然道:“我無依無靠,天地茫茫又能去哪。”

兩人究竟都是涉世未深的孩子,一時也想不出主意,師承明便跟他約定好隔天夜裏南寶寺衆師兄弟撤離時趁亂把他帶走,先在寺廟裏藏幾日再說。

是夜,小和尚忙活完雜事以後果然依約來接他,扶着他爬到自己後背上要帶走,誰知門忽然被踢開,那個粗壯抽鞭子的漢子路過取柴木,瞅得真切,也是惡奴欺主,竟大喝一聲拎着馬鞭來打他二人。

師承明挨一鞭子痛入骨髓,“哎呦”着把背上的人掀翻了,那漢子便朝鐘九鲭劈頭蓋臉又打。

這一下鐘九鲭心灰血冷,只道自己死期已至,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哭了幾聲,就見面前的壯漢驀地腦門往下流血柱,瞪大眼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愣在當場動彈不得,後頭師承明見狀,手裏的鐵錘又輪上來正砸在脖子上,那壯漢“噗通”一聲倒在地上,手指頭動了動便死過去了。

鐘九鲭張大嘴巴,吓得魂飛魄散。

師承明也傻了,剛才一時血沖進腦袋裏沒想那麽多,下手太狠,這人竟像是死了。

雖說做和尚法事超度常有,見慣了死人,但一想到這人是被自己弄沒的,死後冤魂不定要纏自己多久才散,小和尚吓得腿腳發軟,半晌方哆嗦着道:“死、死了,我們快逃吧!”

鐘九鲭也顧不上渾身傷口疼痛了,爬起來拉着他就跑,才跑了兩步又退回來,拎着劈柴火的斧頭沖那壯漢胯間狠狠劈了又劈,直劈得血肉模糊、白骨翻出,跪在旁邊哇哇吐了幾口酸水,這才掙紮着起身,兩個小子逃命去也。

也該是天無絕人之路,出了鎮子沒多久便遇到南寶寺的老香客姓譚架着馬車,師承明平日裏沒少跟他開玩笑逗樂,譚老頭一時善念被他诓騙過去,送他遠村裏尋外出化緣的主持,約莫着送到沒人認識的村落後,師承明便拉着鐘九鲭跳下來告辭了。

一路不盡颠沛流離不盡窘迫,半是化緣半是挨餓又走了十幾天,鐘九鲭正該發育長身體的時候吃不飽肚子,整個人蠟黃幹瘦像根豆芽一樣,性格也越發陰郁古怪,常常睡到半夜便直挺挺坐起來,盯着師承明發愣。

師承明偶然醒過來正對上無神的雙眼,吓得一身冷汗,兇問他發什麽神經,鐘九鲭便幽幽道,夢見那人回來索命了。

兩人仍是害怕,哆哆嗦嗦着湊一處挨着取暖,到最後互相抱着,耳邊聽着活人的氣息才漸漸又睡了。

這一天走到荒郊野外一顆歪脖子樹下,鐘九鲭不堪饑寒,靠着樹幹死也不願挪動一步。

師承明無法,便道:“前頭鎮上有一個我兒時訂過娃娃親的遠房表叔,要是那年沒死的話現在也是富貴人家,我們去讨個吃飯的活兒應不成問題。”

鐘九鲭見慣他無賴潑皮、纏着人化緣的窮樣兒,只道他餓暈了胡亂說話,便問:“既然是表叔,怎麽不相認?”

師承明心道,我爹因那個罪名死了,若是認了這表叔豈不是害他?何況人情冷暖,只幼年時見過一面,對方還不一定認他,便不作聲。

鐘九鲭又道:“你把我賣給唱戲的吧,我這年齡正好揉捏,人又瘦,說不定還能有人看上……”

話沒說完,臉上被狠狠掴了一巴掌。

師承明打完,心裏後悔得什麽一樣,想着都是命苦的人何必這樣對他,又抱在懷裏紅了眼圈道:“我爹說男人不靠臉面謀生存,咱倆要是一起餓死了黃泉路上也有個伴兒,就是遇到那人的冤魂也不見得吃虧,還有什麽好怕的?”

鐘九鲭臉上挂着淚,悄悄把手邊的石頭塊又放下——那年他回頭又對死人補了幾斧頭便能看出是個氣量狹小、睚眦必報的人,師承明才一巴掌打完,他就動了殺刮這人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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