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從除掉銅鑼山的土匪之後,鳳鳴派的俠義之舉就傳開了。官府懸賞了這麽久都沒能除掉的惡人,被他們清除的一幹二淨,不但黃沙鎮的百姓們對鳳鳴派贊揚有加,就連官府也對他們另眼相看。
有不少人看到了那塊留言的大白牆,對那一牆紅字印象十分深刻。雖然官府派人洗去了牆上的字跡,百姓們還是給那位劫富濟貧的大俠起了個外號,叫胭脂大俠。
不少人說鳳鳴派出了個武功極高的俠女,此人嫉惡如仇,容貌又美,十分了不起。
沈清和得知之後,高興了好幾天。然而好日子沒過多久,江湖中又傳來了鳳鳴派縱容屬下行兇的消息。
據說有人經過昆侖山附近,被幾條大漢攔路打劫,行兇者還自稱是鳳鳴派的人,讓他們記清楚了。
類似的案子在一個月之中,發生了三四次,顯然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他們。護法徐成得知了,讓人加緊在山下巡邏,想辦法把冒充他們的人抓住。
沈清和十分不愉快,說:“這不是明擺着栽贓嫁禍麽,那些人也信?”
徐成說:“百姓也是無辜,平白無故被打了一頓,錢貨都被劫走了,總得找個人恨一恨罷。”
晨光熹微,兩人待在翰墨堂裏。徐成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衫子,像個尋常的教書先生,樸素低調。
沈硯悼念亡妻,不喜歡身邊的人穿的太明豔。沈清和便常穿白色的衣裙,在雪山上翩然來去,如同一片雪花生出了精魂,靈動而俏麗。
她見過了師父,又過來跟徐護法請安,沒想到他大清早就為了這些事煩惱。
沈清和說:“是誰做的,查出來了麽?”
徐成這段時間一直在查,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線索都指向同一個組織。
他說:“是鷹鹫派幹的。頭目就是你小師叔,還記得他吧。”
沈清和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說:“當然記得,他背叛咱們鳳鳴派的時候,我都八歲了。”
鷹鹫派的教主名叫劉遠風,原本是沈硯的師弟。這人外表看着謙和,內裏卻藏着不小的野心。他總覺得自己的武學天賦比沈硯更強,這教主之位應該由他來坐才合适。
他羽翼未豐時,成日裏師兄長師兄短的,對沈硯十分恭敬。後來沈硯因為愛妻去世,長日沉浸在痛苦之中,不理會外物。劉遠風覺得這是個好機會,便勾結了一部分下屬造反。
沈硯被他偷襲打成了重傷。幸虧護法徐成和獨孤意及時趕到,平定了這一場叛亂。
劉遠風在這場争鬥中,被沈硯一劍刺瞎了左眼,十分憤怒,發誓跟鳳鳴派勢不兩立。他倉皇逃出了昆侖山,在外流離數年,集結了一批烏合之衆,建立了一個鷹鹫派。
沈清和道:“咱們的門派叫鳳鳴派,他就創立一個鷹鹫派,故意要跟咱們作對似的。”
徐成說:“他一只眼睛被教主刺瞎了,自然恨咱們。不過教主這些年潛心修煉破魔心法,就算他卷土重來,也不是咱們的對手。”
沈清和搖了搖頭,覺得以父親冷漠的性情,就算外頭鬧得沸反盈天,他恐怕也懶得理會。
鷹鹫派的人明目張膽地敗壞鳳鳴派的名聲,他也不怎麽管。沈清和覺得這樣不行,打算去見父親,問一問他的意思。
沈清和的母親被葬在昆侖山中,旁邊有一條玉帶似的小溪。春天時冰河開凍,潺潺流淌。山林間落英缤紛,仿佛世外仙境。
沈硯就在妻子的墳墓邊結廬而居。堂堂一派教主,抛卻了山頂的華美屋舍,來這裏住簡單的竹屋。雖然清靜,卻也過分避世了。
沈清和來到竹屋外,手裏挽着個食盒,揚聲道:“父親,女兒來看你了。”
沈硯穿着一身黑衣,寬袍緩帶,頗有魏晉隐士之風。他的容貌俊雅,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年輕許多。
他走到門前,淡淡道:“我很好,沒必要總來瞧我。”
沈清和跟着他進了屋,把食盒放在桌上,說:“女兒給你帶了點心,都是我親手做的,你嘗嘗。”
沈硯拿起一個金絲餅,咬了一口,道:“不錯。”
他的神色淡淡的,顯然對于這些點心并不在意。不過總是女兒的一份孝心,不好拂了她的意,便嘗了一個。
沈清和見他的臉色發白,眉宇間繞着淡淡的青氣,似乎身體出了問題。
她道:“爹,你氣色不太好,最近怎麽了?”
沈硯本來還想隐瞞,沒想到這丫頭的眼神敏銳,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嘆了口氣道:“我最近修煉破魔心法,不慎出了岔子,經脈受了傷。只能安靜修養一段時間。”
沈清和很替父親擔心,想起外頭的煩心事,又有些憂慮。
父親受了內傷,這時候需要安靜,不能讓他操心。
徐護法他們一直盡心竭力地為鳳鳴派做事,可也有撐不住的時候。父親身為教主,總不能把所有的事都扔給部下去處理。
沈硯看出女兒有心事,開口道:“最近外頭怎麽樣了?”
他既然肯問,沈清和便說了。
“最近鷹鹫派的人一直冒充咱們的人到處行兇。徐叔叔他們派人去抓,卻總是拿不到影兒。大家都為這件事煩心,女兒便想來問問父親的意思。”
沈硯唔了一聲,神色淡淡的,沒有要再說什麽的意思。
沈清和只好追問道:“爹,嗯……是什麽意思?”
沈硯靜了片刻,終于擡眼直視着她,道:“你已經長大了,這些事就交給你來處理罷。”
沈清和一詫,她原本想讓父親拿主意,沒想到他卻輕易地把擔子扔給了自己。
她生出了一陣無力感。沈硯的神色依舊淡淡的,透過窗戶看着外面。外頭生着一片桃花林,風一吹,花瓣紛紛飄落。
母親的墓碑就在花林下。沈清和印象中的母親很美麗,可惜紅顏薄命,年紀輕輕就過了世。父親對愛人用情至深,以至于她走了,他的魂兒也被她帶走了。
江湖中人都說沈硯癡情。對他更了解一些的人卻說,他如今就是個活死人,除了懷念亡妻之外,什麽也不過問。
沈硯的眼裏透着股淡漠,對什麽都不在乎。沈清和有時候覺得,說不定父親早就心如死灰,恨不能跟母親一起走了。要是哪天鳳鳴派被人滅了,恐怕他也無所謂。
沈硯淡淡道:“我要閉關一段時間。你學着處理教裏的事務,就讓徐護法協助你吧。”
他解下一塊令牌當做信物,放在沈清和手邊。沈清和知道此事責任重大,不肯接,說:“爹,你別為難女兒,我做不到。”
沈硯一副無動于衷的态度,道:“怎麽做不到。”
沈清和十分無助,說:“教裏的人都是我的叔伯長輩。我區區一個小輩,哪裏就能對他們發號施令呢。再說外頭還有鷹鹫派的人虎視眈眈,女兒怕自己不成。”
沈硯無視了女兒的為難,冷淡地說:“如果鷹鹫派的人搗亂,你就想辦法穩住局面,等我閉關出來再說罷。”
沈清和心裏一陣難過,父親一直都這樣,對自己不聞不問。小時候把她交給師父管,長大了又把教裏的事一股腦地扔給她。
大約是因為沈清和生得像母親,讓沈硯一見到她就有種痛楚感,總是下意識地回避她。雖然她身邊有很多人,卻因為父親的疏遠,讓她一直都覺得很孤獨。
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沈清和覺得自己就像個孤兒,彷徨無依的同時,又承受着巨大的壓力。
有時候她真的希望有人能聽見自己心裏的聲音,理解她的孤獨和痛苦,在困難的時候做她的依靠。可她的生命中并沒有這樣一個人,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沈硯吩咐完了,往裏屋走去。沈清和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識追了一步,道:“爹爹——”
沈硯頭也不回,淡淡道:“去吧,有什麽事,等為父出關再說。”
被父親打發回來,沈清和無計可施,只能去找徐成,跟他說了父親的安排。
把偌大一個鳳鳴派扔給一個小丫頭打理,也虧沈硯放得下心。
徐成知道沈硯一向如此,心思飄飄蕩蕩的,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勸也沒用。先前他把教務扔給自己也就罷了,如今扔給了這個小姑娘,實在是太為難她了。
她才十八歲,連為人處世的經驗都沒有多少。教裏數百號人,每個人都各懷心思,又豈是她能駕馭得了的呢。
沈清和的眼紅通通的,好像剛哭過,卻盡力讓自己堅強。她說:“徐叔叔,爹爹要閉關一段時間,讓我跟你學着處理教務,勞煩你多幫忙了。”
徐成嘆了口氣,這樣一雙瘦弱的肩膀,能承擔多少東西?
他說:“大小姐放心,徐某一定竭盡所能,保護你和鳳鳴派。”
沈清和點了點頭,徐成是沈硯的結義兄弟,足智多謀,忠誠可靠。如今她能指望的,只有徐護法了。
徐成道:“有件事,我還要告訴你。”
徐成的神情肅然,說:“最近鷹鹫派的人活動越來越頻繁,不僅打劫過往的商旅,還開始騷擾一些門派。”
半月前江城有個小劍派名叫水月派,不幸被他們盯上了,一夜之間屋舍被燒,弟子們被殺了一大半,現場還留下了鳳鳴派的徽記。
這對于整個江湖來說,都是件大事。鳳鳴派的名聲剛剛有些轉變,又被扣上了魔教的名頭,人人都說他們喪心病狂,與惡魔無異。
這件事徐成一直瞞着沈清和,怕她聽了擔憂。如今她代行掌門職責,也不能再隐瞞她了。
沈清和聽完臉色蒼白,說:“一夜之間燒殺了那麽多人,他們難道瘋了不成?”
徐成道:“劉遠風本來就不是什麽善類。不光他歹毒,他手下還有三個使者,也個個心狠手辣。大小姐可曾聽過他們的名頭?”
沈清和一直跟着獨孤意潛心練劍,對于江湖密辛知道的不多,搖了搖頭。
徐成說:“頭一個使者外號幽冥,本名薛天鏡,此人擅長易容,劍法也很高明。他平日裏舉止風雅,犯起瘋病來卻會把活人的臉皮剝下來,做成面具戴在自己的臉上。”
沈清和打了個寒戰,道:“用活人的臉做人/皮/面具,這也太殘忍了吧。”
徐成嘆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
沈清和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徐成道:“聽說他的臉上有傷,嫉妒容貌完好之人,便到處殘殺無辜,用新鮮的人皮遮擋他的疤面。”
沈清和有點受不了,感覺既吓人,又惡心。
徐成道:“他身邊的第二個使者外號長情,本名叫柳三娘,她是陰陽同體之人,容貌美豔。她原本跟元弈山莊的莊主李天元是一對情侶。後來李天元發現她的身體與常人不同,以不能傳宗接代為由,跟她斷絕了往來。柳三娘慘遭抛棄,對負心漢生出了仇恨之意,便開始到處勾引男子,玩弄過後就将其殘忍地殺掉。”
沈清和十分驚訝,又有些同情,小聲說:“好狠的女人。可是陰陽同體又不是她的錯,一片真心錯付給一個負心漢,落得個被抛棄的結果,也是悲慘。”
徐成道:“她固然可憐,被她殺害的人又何其無辜。這人平生最見不得別人成雙成對,若是見了情侶,就要将其中的一方殺掉,讓另一個留在世間痛苦。”
沈清和想到自己的父親因為失去愛人而消沉了半生,感到了那種痛苦,道:“這麽無情的人,卻管自己叫長情使者,真是諷刺。”
徐成道:“第三個是金剛使者鐵悍,身高九尺,體格健壯,腦子卻有些遲鈍。這人喜歡跟人打架,打起來就像瘋子一般,不少人死在他的拳頭下。不過比起前兩個人來說,這樣的莽漢已經算是容易對付的了。”
徐成道:“劉遠風離開昆侖山之後,就結識了這三個惡人。這三人個個兇狠歹毒,卻心甘情願地拜他做大哥,聽他差遣。可見劉遠風的手段和武功,猶在這三人之上。”
徐成跟劉遠風相處多年,對此人的性情十分了解,又道:“若比惡,沒人勝得過劉遠風。他明裏是頭笑面虎,暗地裏卻是個蠱王,什麽蜘蛛、毒蠍、蜈蚣,多毒的東西在他面前都要甘拜下風。”
沈清和想起了從前的事,感慨道:“從前小師叔對我還是不錯的,元宵節還帶我去看花燈。那是我頭一次下昆侖山,看到了好多新奇漂亮的東西。若不是後來他背叛我爹爹,我真的看不出來,他有那麽狠毒的心思。”
徐成說:“人不可貌相,若是能讓一個幾歲的孩童看出禍心來,他也做不了鷹鹫派的教主了。”
沈清和心念轉動,人心是世上最難測的東西,的确不是能從外表瞧出來的。自己以後要承擔鳳鳴派的責任,也得擦亮眼睛,不能被包藏禍心的小人蒙騙了。
她說:“那咱們能做些什麽?”
徐成的面色凝重下來,道:“我最近讓探子留意那三個使者的動向,推測他們的下一個目标是青城山玄真觀。必須阻止他們,不能讓水月派的慘劇再發生了。”
青城離這裏只有一天路程,只要及時通風報信,讓玄真觀的道士們有所防備,便能避免一場災禍。
沈清和道:“那我去一趟。”
徐成憂慮道:“那幾個人的武功太高。玄真觀的人對咱們也有成見,未必肯信你的話。”
沈清和卻不怕難,說:“不管怎麽樣,總要有人告知他們一聲。我問心無愧,不怕那些道士難為我。何況我的劍法不錯,若是打起來了,也能給他們壯一壯聲勢。”
徐成點了點頭,說:“大小姐俠義心腸,實在難得。你親自去一趟也好,能在江湖中立個名聲。只是鷹鹫派的人行事詭詐,你要多加小心。”
沈清和微微一笑,道:“徐叔叔放心,我一定平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