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城山水秀山雄,風光秀麗,號稱青城天下幽。
高大的牌坊立在山下,一行石階通向山中的玄真觀。
沈清和趕了大半天路,黃昏時分來到這裏。她拴了馬,往山上奔行而去。
平時裏山中總會些道士往來,或是灑掃,或是吐納修煉。今日她卻一個人也沒看到,覺得有些奇怪。
越往山上走,她越是生出了一股不詳的預感。天陰沉沉的,草木在晚風中簌簌擺動,空氣裏飄來了血腥味。
沈清和對這種氣味很敏感,心中一凜:“莫非我來晚了?”
道觀的大門敞着,門前的楹聯上都濺了血。院中站着十來條大漢,各自拿着刀劍,把一群道士圍在中間。一位老道士須發皆白,将弟子們護在身後,應該就是這道觀的掌教長庚道長了。
這裏的弟子以修行為重,練武只為強身健體,并非要跟人争強鬥狠,打起架來自然不是這些兇橫之人的對手。幾名道士倒在血泊裏,已經受了重傷。長庚道長的肩上也有一處刀傷,血染紅了半邊衣襟。
沈清和見了這情形,心漸漸沉了下來。長庚道長修煉多年,劍法必然在自己這個後生小輩之上。連他都打不過這些人,自己若是貿然出手,只能多搭上一條命。
“先看看情況再說。”
她這麽想着,暫時按兵不動,屏息藏在道觀外的樹叢中,等待一個适合出手的時機。
那一行人中,有兩人最顯眼。一名女子穿着碧綠的羅衣,身段窈窕,臂上挽着一條金色的披帛。那女子約莫三十出頭年紀,舉止柔美,眼中卻藏着陰狠。
另一人是個壯漢,身高九尺有餘,身軀雄壯。這兩個人的特征明顯,應該就是徐護法提過的兩名使者,柳三娘和鐵悍了。
鐵悍一把攥住了長庚道長的手腕。長庚道長運起真氣相抗,卻因為受傷虛弱,沒能把他的手震開,長劍反而锵啷一聲跌落在地。
鐵悍大笑道:“老頭兒,你的本事不行啊,這怎麽保護你的這些徒子徒孫?”
一個年輕道士憤怒道:“放開我師父!”
鐵悍外號金剛使者,人也生的像金剛一般,渾身黝黑,肌肉如鋼鐵一樣結實。他看了那道士一眼,哈哈大笑,聲音如同打雷一般。
“你們幾個小牛鼻子也想跟我比試比試麽?來,老子就陪你們玩玩,一起上吧——”
他一把摔開長庚道長,把手指捏得咯咯作響,又扭了扭粗大的脖頸,态度十分嚣張。幾名道士互相看了一眼,大喝一聲,提着劍從四面八方圍了上去。
鐵悍張開雙臂,把最先沖上來的兩個人對着一摟。那兩人的腦袋重重地撞在一起,咚的一聲響,天旋地轉地倒在了地上。
那兩名道士哎呦、哎呦地痛呼。鐵悍轉身一拳帶着勁風,把從側面攻來的一名道士打倒在地,又重重一腳踢翻了旁邊一人。他沖向最後一名道士,揪住了他的衣領,像提小雞崽一般把那人提了起來。
那人雙腿亂蹬,失聲道:“放手!快放開我!”
鐵悍咧嘴一笑,道:“好,你說放就放!”
他把那人風車似的掄了一圈,揚手扔出去。那道士砸在幾個來接他的人身上,一群人都倒在地上,一時間慘叫聲不絕。
那美豔女子還沒出手,玄真觀已經被這莽漢鬧了個天翻地覆。沈清和的眉頭皺起來,這些道士也太不濟事了,自己都替他們着急。
柳三娘一挽披帛,帶着股風情萬種的姿态,款款走到長庚道長面前。
她柔聲道:“老先生,我們鳳鳴派要一統江湖,就從你們玄真觀先開刀。奴家看你一把年紀,再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你願意臣服于我們鳳鳴派,我就饒了你這些徒子徒孫,怎麽樣?”
她左一個鳳鳴派、右一個鳳鳴派,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是哪兒來的。沈清和微微皺眉,心中暗道:“本姑娘在這裏,你也敢妄稱是鳳鳴派的人,看我等會兒不把你的臉打歪!”
長庚道長氣得須發皆張,大怒道:“玄真觀門下都是有骨氣的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你若有本事就殺了我,要不然日後追到天涯海角,老夫也饒不了你們這些魔教妖人!”
柳三娘這次來就是為了栽贓嫁禍,對方越生氣,她便越高興。若是能讓這些道士跟鳳鳴派結下深仇大恨,那再好不過。
她掩口笑道:“哎呦,一把年紀了還這麽大火氣,可別把身子氣壞了。既然道長不肯屈服,那咱們也得言而有信,只好把他的這些徒子徒孫都殺光了。”
她手下衆人紛紛答應,一人拿着刀走向一名小道士,準備行兇。
那道士還是個少年,見明晃晃的兵刃逼到眼前來,下意識喊道:“師父,弟子不想死,救我!”
長庚道長周身激發出一道真氣,震開了幾柄指着自己的刀劍,向那小徒弟身前掠去。
柳三娘沒想到這老頭兒到了絕境,居然還能反抗。她一揚手中的披帛,金色的長绫飛了出去,嗖嗖數聲裹住了長庚道長,緊緊地把他的身軀纏住了。
那長绫不知用什麽材料制成的,質地極其堅韌。長庚道長用盡了力量去掙,卻依舊撕不破它。他氣得臉色鐵青,怒道:“你這妖女,放開我!”
柳三娘一提長绫,将長庚道長拖倒在地,幾把刀劍指在了他的脖頸上。
妖女掩口笑道:“好個人肉粽子,只是肉老了些,定然不好吃。還是先把這幾個小崽子殺了吧,動手——”
剛才那小道士被人一腳踢翻在地。少年見人拿着刀劍逼近,戰戰發抖道:“不要……我不想死!”
翠色的衣裙停在他身邊。柳三娘擡起腳尖,輕巧地挑起了小道士的下巴,笑道:“姐姐教給你個法子,只要你跪在地上沖我磕三個響頭,說從此不再是玄真觀的弟子,投靠我們鳳鳴派,我就饒了你。”
那小道士怔住了,想起師父多年的教養之恩,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活下去固然重要,可他是名門正派的弟子,無論如何也不能背叛師門。
長庚道長知道大勢已去,這些人就是要在他的面前折辱他的弟子。他又氣又怒,不由得老淚縱橫。他道:“好孩子,咱們玄真觀的人都是硬骨頭,就算死也不能求饒。這些邪魔外道壞事做盡,早晚會有報應!”
其他弟子雖然也怕,心知到了這個地步,就算求饒,這些人也不可能放過自己。與其跪着生,還不如站着死。
柳三娘厭倦了他們這副寧死不屈的态度,嗤道:“從上到下都又臭又硬的,不知死活,真沒意思!”
她擡起又白又軟的手,輕輕拍了兩下,道:“那就都殺了吧。”
鐵悍早就等的手癢了,登時大步上前,一把捏住了那小道士的脖子,要扭斷他的喉嚨。
再不出手,人就要沒了。沈清和等不到更好的時機,只能先救人要緊。
她暴喝一聲:“住手!”
說話聲中,沈清和一掠上前,提劍刺向了鐵悍的手腕。鐵悍沒想到道觀外還藏着個人。他眼角剛瞥見個白影,手腕猛地一疼,已然多了一道血口子。
“哎呦,什麽人偷襲老子!”
他吃痛松了手,小道士跌在地上,連滾帶爬地向後逃去。
鐵悍捂着手腕,端詳着面前的白衣少女,道:“你是誰?”
就算這莽漢的力氣巨大,沈清和也不能在氣勢上輸給他。她長劍一挽,姿态潇灑靈動,反問道:“你們是誰?”
鐵悍雖然外表粗笨,卻記得大哥讓他栽贓嫁禍的事。他道:“我們是鳳鳴派的,你這小姑娘跟這群道士有什麽關系,為什麽來多管閑事?”
沈清和笑了,道:“你是鳳鳴派的,我怎麽沒見過你?”
柳三娘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皺起了眉。沈清和朗聲道:“我是鳳鳴派的大小姐,沈硯是我父親。聽說這裏有一群宵小冒充我們作惡,爹叫我出來管一管!”
在場的十數名道士看着沈清和,又轉頭看柳三娘他們,一時間難以分辨這個白衣小姑娘是善是惡。
柳三娘漫步上前來,微笑道:“小姑娘,你冒充鳳鳴派的人做什麽?要管閑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要是人沒救出來,還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就不好了。”
她說話聲中,忽然将披帛一揚。金色的長绫如同靈蛇一般,朝沈清和的脖頸纏過來。
沈清和冷不防被偷襲,反應卻極迅速,一把攥住了飛來的披帛。她與柳三娘各自執着長绫的一端,向相反的方向較力。
柳三娘雖然嘴上否認她的身份,心裏卻知道這小丫頭恐怕真的是鳳鳴派的大小姐。鳳鳴派中不乏武藝高強之輩,不知道把這小姑娘教的怎麽樣。
柳三娘存了要試一試她本事的心,并未使出全力。沈清和猛地把長绫往面前一帶,右手提劍向柳三娘刺去,喝道:“看招!”
柳三娘微微一笑,神态裏帶着蔑然,沒把她放在眼裏。金色的長绫翩然飛起,又來纏她的劍。
沈清和的劍法是獨孤意傳授的,劍勢快如閃電,帶着一股專注與淩厲。柳三娘閃避了數招,衣袖不慎被沈清和斬了一劍。她往後退了半步,笑道:“呦,小貓兒爪子還挺鋒利。”
玄真觀的道士們見這白衣少女跟碧衣妖女比試,兩人居然還能打得有來有往,把希望都寄托在了沈清和身上。
長庚道長看得出來,這白衣少女的劍法雖然不錯,畢竟實戰經驗不足,好幾次都險些着了那碧衣妖女的道。那巨靈神一般的壯漢還沒出手,若是他也加入進去,這白衣少女必然兇多吉少。
長庚道長不忍心看她犯險,嘆了口氣道:“這位小英雄,你的好意老夫心領了,不過你還是撂開手吧。這些人是要跟我們作對,莫要連累了你。”
又有幾名道士也看出她不是那些人的對手,紛紛道:“是啊,姑娘,你快走吧。”
柳三娘的武功确實高強。沈清和跟她過了數十招,漸漸感到了吃力。這時候長庚道長出聲勸她,讓她十分意外。
原來名門正派的人是這樣的麽,自己都要死了,還勸別人快走。
鳳鳴派的人雖然沒做過惡,卻也不推崇為人犧牲的精神。他們的信條向來是不給別人添麻煩,也不讓別人給自己添麻煩,凡事對自己負責就夠了。
打小護法徐成就這麽教導她。她的師父獨孤意更是身體力行地這麽做,除了自己的事,他對外物一點多餘的興趣也沒有,冷漠的如同昆侖山上經年不化的積雪。
然而這些道士在生死關頭,竟然不願意拖自己這根救命稻草下水,反而勸她保全性命。
沈清和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她一分神,手中的劍慢了半分。柳三娘趁機将披帛甩過來,沈清和躲閃不及,被她擊中了心口,感到一陣劇痛。
那一擊的力道太重了,沈清和來不及使千斤墜,身子像斷線的風筝一般向後跌去。
她以為自己要重重地摔在地上,卻覺得身子一輕,被一個人穩穩地接在懷裏。
她有些愕然,擡頭一望,卻沒想到接住她的人,是在銅鑼山下見過的那藍衣男子。
“是你?”
青年剛進門就被砸了個滿懷,十分詫異。他揚眉道:“我還想問,怎麽是你?”
柳三娘的心情原本還不錯,忽然見來了個年輕男子,一把将這白衣少女抱在懷裏。兩人非但沒有馬上撒手,還抱在一處互相凝望。
她生出了強烈的嫉妒,一雙吊梢眼紅了起來,整個人就像被怨鬼附體一般。她惡狠狠地說:“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在我面前眉來眼去,你們不知道老娘的名號麽?”
她的聲音中,除了女子的柔美,又摻雜了一個男人粗啞的聲音。兩個聲音同時發出來,充滿了詭異感。
青年把沈清和放在地上,冷淡道:“你的名頭很大麽,不知道又怎麽樣?”
柳三娘的發絲被真氣激的不住飄蕩,陰狠道:“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什麽情愛、約定,都是鬼話——長情使者最見不得有情人,見一對,殺一個!”
在場的人都感到了那股駭人的氣勢,一時間誰也不敢說話。就連那鐵塔般的壯漢也有些怯,小聲勸道:“三娘,正事要緊,冷靜、冷靜啊……”
沈清和想起了徐護法說過的話,柳三娘因為天生陰陽同體,被情郎抛棄後,對天底下的情侶都心生嫉妒。一旦看到別人成雙成對,就忍不住要發瘋。
沈清和還沒談過戀愛,怎麽能随便跟這陌生人湊成一對。她皺眉道:“喂,你別誤會,我跟他只有一面之緣,一點兒也不熟。”
藍衣青年的心思十分靈活。他意識到這妖女一旦失去了理智,身上的破綻便多起來,更容易對付。有這樣的便宜不占,豈不是可惜。
他露出了笑容,既然如此,那就讓她瘋,越瘋越好。
他一把拉過沈清和的手,溫聲道:“好妹子,別跟我鬧脾氣了。你不理我,我心裏難受的很。我追了你幾百裏路,連水都顧不上喝,你難道就不心疼?”
沈清和有些愕然,擡頭看他。藍衣青年眼中含情,嘴邊含笑,仿佛在哄跟自己生氣的心上人。
他這模樣實在太好看,一時間竟讓沈清和看的怔住了。
頭一次見面時,他的眼裏只有盜匪的人頭,待人冷冷的。沈清和以為他是個眼高于頂的傲慢男人,卻沒想到他笑起來居然這麽好看。
柳三娘往前邁了一步,陰森森地說:“今日讓我撞見了,算你們命不好。你們兩個之中只能活一個,想好了麽,誰死?”
藍衣青年淡淡道:“我們活得好好的,為什麽要死?你要是看不順眼,那就廢了自己這對招子。什麽也看不到,不就清淨了。”
柳三娘惱怒起來,喝道:“找死!”
說話聲中,她屈指如鈎,鷹爪一般向他們抓了過來。
藍衣青年一把将沈清和推開,把劍鞘擋在前頭。柳三娘一把攥住了劍鞘,藍衣青年握着劍柄往回一抽,長劍龍吟一聲,脫鞘而出。
他微微一笑,道:“有勞美人為我拔劍,多謝了。”
柳三娘呸了一聲,越發覺得這小子輕狂可恨。她扔了劍鞘,又是幾爪帶着勁風向他抓過來。沈清和本想幫忙,卻發現這兩人過起招來十分迅捷,自己根本插不上手。
那青年雖然只有二十出頭,劍法卻十分高明,姿态更是帶着一股潇灑之氣,一看就受過高人指點。
柳三娘比他年長十歲有餘,內力更加深湛,可就算發起狂來跟他相鬥,也未必有五成勝算。
她把绫羅卷的漫天亂飛,到處都是金色的影子。那青年絲毫不慌,白色的劍影如同蝴蝶穿花,在其中翻飛。
鐵悍看出了這青年不好對付,想過去幫忙。沈清和立時拔劍擋在鐵悍身前,道:“大個子,你的對手是本姑娘!”
鐵悍頓時咧嘴笑了,道:“你要跟我打?那怪可惜的,只怕我這一拳下去,你這小丫頭就沒了。”
他掄起拳頭打過來,沈清和閃身避開,提劍刺了過去。鐵悍的手上戴着指虎,幾個指關節上都有精鋼長釘,打在身上不但會讓人骨斷筋折,還要留下幾個血窟窿。
沈清和不敢輕敵,提起十二分精神應付這大漢。藍衣青年往這邊瞥了一眼,叮囑道:“當心點,別傷着了。”
柳三娘見他跟自己打着架,還要分神去關心那小姑娘,簡直不把自己放在眼裏。
她出招越發瘋狂,內力消耗的速度也比平時更快。玄真派所有人的性命都系在這青年手上,他必須贏,能占到一點優勢的機會也不能放過。
藍衣青年揚聲道:“等這邊的事解決了,我帶你去附近的鎮上玩。馨月齋新出了蠟梅香的胭脂,我買給你好不好?”
柳三娘聽了這等甜言蜜語,像被火上澆油,氣得更厲害了。然而他這麽說,周圍的人都在看着,一時間信以為真,以為他們确實是一對情侶,讓沈清和十分氣惱。
她怒道:“你少胡說八道,我根本不認識你!”
藍衣青年揚眉道:“好妹子,怎麽還跟我鬧脾氣,我不是已經給你賠不是了麽。”
沈清和躲過鐵悍的一拳,覺得這人破壞自己的名譽,簡直比這些惡人還可惡。她大聲道:“你說你認識我,那我叫什麽名字?”
藍衣青年一時間語塞,回頭看了一眼,眼裏映了她白色衣裙翻飛的模樣,道:“小白?”
沈清和:“……”
這名字起得太潦草了,怎麽聽都像是胡謅的,其他人也感到了古怪。沈清和咬牙切齒道:“我姓沈!”
藍衣青年道:“對,白衣仙子,沈小白。”
要不是正被鐵悍追着打,沈清和真想拿劍在他臉上畫個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