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護法徐成住在中峰,屋舍十分簡樸。他平日裏替沈硯處理教務,在翰墨堂待的時間更多一些。

這裏以前是沈硯的書房,前邊是議事堂,後頭是他跟妻子的居所。秦月鴻過世後,沈硯搬到半山腰去住,就把翰墨堂留給了徐成。

徐成當年參加鄉試,名列前三。他文武兼備,擅長用一雙判官筆,在江湖中的名號就是鐵筆經魁。他因為不滿官場的風氣,只做了三年縣官就挂印而去。

他游歷到昆侖山下,結識了沈硯和他妻子秦月鴻。

徐成跟沈硯一見如故,性情相投,與他結拜為異姓兄弟。即使後來沈硯沉浸在妻子去世的痛苦中,不問外物。徐成仍然鞠躬盡瘁,盡力維持着鳳鳴派,還幫他把閨女拉扯大。

沈清和把徐成當成半個父親來看。獨孤意教她劍法,徐成則是她的文墨老師,不但傳她馭人之道,抽空還把四書五經給她講了一大半。

沈清和對那些繁冗的東西不感興趣,只學成了半桶水,心裏對徐成還是很感激的。

翰墨堂外蒼松映雪,意境清幽。庭院中傳來一陣琴聲,是阮籍所作的《酒狂》。琴聲帶着積郁之氣,仿佛狂士醉裏腳步蹒跚,痛斥世間不平之事,時而又張狂大笑,蔑視碌碌衆生。

沈清和停在月洞門前。徐成坐在石桌前,一曲彈罷,餘音袅袅未絕。

她走過來,道:“徐叔叔,你有煩心事?”

徐成嘆了口氣道:“沒有。”

昆侖山終年寒冷,風又大,縱使是春天,也與寒冬沒什麽區別。沈清和見徐成的指節被風吹的發紅,道:“你不冷麽?”

徐成道:“不冷。”

沈清和見他在氣頭上,勸道:“還是進屋吧,在這兒吹風,可不是要把琴凍壞了。”

徐成一向對琴十分愛惜,聽她這麽說,果然心疼起來。他伸手擦了擦琴頭,抱着琴站起來。

進了屋,沈清和燒起了火爐,又坐上水,給徐成燒茶。淡淡的茶香飄出來,屋裏彌漫着暖意,心中的戾氣漸漸地就散去了。

徐成習慣了這小姑娘在自己周圍打轉,進屋便坐在羅漢床上,拿了塊布細細地擦琴。沈清和從小跟着徐成念書習字,把他當成師長,侍奉他也是理所當然的。

沈清和把茶水端過來,道:“徐叔叔,喝茶。”

徐成喝了一口,神色緩和了一些。沈清和趁機道:“是誰惹得你這麽生氣,我找他算賬去。”

她一副要為他出氣的模樣。徐成苦笑了一下,道:“你可對付不了他們。”

沈清和道:“說來聽聽嘛,是不是有人為難咱們?爹爹都讓我分擔教務了,有事你們不準瞞着我。”

徐成想事情重大,也不能瞞她,便道:“剛接到信報,劉遠風手下那幫人又有動作,這回找上了岳陽派的麻煩。前幾天他們還派人來送信挑釁,要咱們把昆侖山讓出來,實在太嚣張了。”

沈清和想起了死在銅鑼山下的俠客朱子新,記得他就是岳陽派的弟子。她說:“我去瞧一瞧。”

徐成覺得這丫頭最近對外面的事過于積極了,不對勁。他說:“你剛回來,休息一段時間吧。我已經讓靳溶帶白羽旗的人去了。”

沈清和有點失望,又說:“那……有沒有我能幫忙的事?”

徐成淡淡地說:“我身邊雜事多,你就幫我分擔教務吧。”

沈清和有些無聊,看着山外的雲霧,很向往外面的世界。

徐成笑了,說:“出去幾趟,心都跑野了。外頭有什麽事牽着你麽?”

沈清和的心猛地一跳,說:“沒有啊。”

徐成說:“望眼欲穿的,人雖然回來了,心卻還在外頭呢。”

徐成從小看着這丫頭長大,一眼就能看穿她有心事。他正色道:“你在外面遇到什麽人了?”

沈清和感到了一絲危險,徐成的感覺太敏銳了,一不小心就會被他看出破綻。

她搖頭道:“徐叔叔,你別開我玩笑。我就是出去行俠仗義,路上見了不少新鮮事,覺得有趣罷了。”

徐成道:“那你說說,這兩次出去,都見過什麽人?”

沈清和遲疑了一下,說:“就是救了一支商隊,還見了玄真觀的一幫道士。我不是都說過了麽,徐叔叔怎麽還問?”

徐成淡然道:“是麽,我倒是聽靳溶說,你們還遇見了一個穿墨藍衣裳的年輕劍客,那人的武功不錯。銅鑼山下剿匪,多虧了有他才能這麽順利。你卻沒跟我提起過這個人。”

沈清和當時也不知為什麽,沒跟徐護法提他。她目光游移,不自在道:“那人的功夫比我好,我想起來就不痛快,就沒提。”

徐成嗯了一聲,卻帶着三分懷疑。話說到這兒了,沈清和心中也有些疑惑,正好問一問。

她故意說:“徐叔叔,他是什麽人,你知道麽?”

徐成說:“我又不曾見過他,怎麽知道。”

靳溶說那人的劍法十分高明,徐成對他生出了些興趣,想摸一摸那人的來路。他說:“那人使過的劍招你可記得麽,練給我瞧瞧,說不定我能看出些端倪來。”

沈清和便道:“好。”

她走到庭院裏,拔劍而出。徐成攏着袖子站在門口,道:“開始吧。”

沈清和一踏腳下青石,淩然而起,一劍刺破數片竹葉,姿态十分潇灑。這一招在她的印象中最深刻,率先使了出來,接下來的幾招記得似是而非,卻不怎麽像了。

徐成的臉色嚴峻起來,沉吟道:“難道是淩波劍,這人跟風天逸有關系?”

沈清和已經知道了蕭則的師承,見徐成一眼就認了出來,心生佩服——不愧是老江湖,就是見多識廣。

她收了劍道:“風天逸,莫不是那位隐居多年的劍仙?我聽師父提過他,說此人的劍法十分高明。師父平生的一大遺憾就是沒跟他交過手。”

獨孤意沉默寡言,畢生追求劍道的極致,與這位風先生神交已久。這兩位宗師的劍法都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頗有些王不見王的意思。不知道交起手來,誰會更勝一籌。

徐成道:“淩波劍是風天逸所創,極其艱深奧妙。那小子會使淩波劍,難不成是劍仙的徒弟?”

他沉吟道:“我記得一年前江湖中出了個新秀,據說是劍仙的傳人,那人好像叫……蕭則?”

沈清和沒說話,心中卻感嘆徐成頭腦聰敏,憑借一點蛛絲馬跡就能推出全貌。

她說:“若真是劍仙的弟子,他的消息怎麽會這麽靈通,就連玄真觀有難也一清二楚?”

徐成道:“你在玄真觀也遇見他了?”

沈清和不小心說漏了嘴,一時語塞。徐成笑了,說:“小丫頭藏頭露尾的,在我面瞞什麽心思。”

沈清和只好道:“我兩次下山,都遇見了這個人。卻不知道為什麽我去哪裏,他便也出現在那個地方,難不成是跟蹤我去的?”

徐成笑了一下,說:“那倒不至于。”

沈清和道:“那他是怎麽知道,鷹鹫派的人要屠玄真觀?”

徐成撣了撣衣袖,回屋道:“若真是劍仙後人,他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沈清和道:“什麽渠道?”

徐成停下來看她,說:“你怎麽對他的事這麽感興趣?”

沈清和略一遲疑,道:“師父讓我行走江湖萬事小心,我覺得這人的行蹤可疑,便想問一問。”

徐成道:“告訴你也無妨。他師父風天逸跟江湖中的百曉生劉嵩嶼是故交好友。劉嵩嶼知道的事,他也會知道。這人既然是劍仙的徒弟,自然以鋤強扶弱為己任,哪裏有不平事,哪裏就有他了。”

沈清和心中的疑惑終于解開了,這人的确不是壞人。他們雖然不是一條道上的人,目的卻差不多,都是要行俠仗義。

“聽說這位劍仙的傳人模樣俊朗,很招小姑娘喜歡——”

徐成淡淡道:“你老想着出去,是不是要找個機會,跟他再見上一面?”

沈清和的臉頓時紅了,說:“我沒有,徐叔叔別開我玩笑!”

徐成便笑了,說:“好吧,既然沒有,那就收心待在教裏,幫我幹活吧。”

書案上有一些剛送來的信報,名下産業的賬目流水也要過目,徐成每天的工作量都不小。他已經習慣了這些,撩衣坐在書案後,拿起一封書信開始看。

他不吩咐,沈清和只好站在旁邊,像個伺候筆墨的丫頭。

徐成看了她一眼,道:“你去把那邊的案卷分一下類吧。”

屋子的一角有幾個竹筐,裏頭堆着一些不怎麽要緊的卷宗,都積了灰。

沈清和覺得沒意思,卻也只得聽吩咐。她扯了個圓凳,坐在窗戶邊上翻閱。她把書信分了一類,各羽旗的情報分一類,江湖雜聞分一類。

雜卷中,她見一段文字寫道:“江湖中門派林立,武功繁雜。當今劍法之中,以風天逸所創的淩波劍為第一。內功以少林洗髓經為首,鳳鳴派破魔心法次之。然破魔心法亦正亦邪,稍有不慎,便有反噬之憂。”

沈清和想起父親修煉破魔心法,非但沒有太大的進展,還受了內傷。她眉頭微皺,想:“這人說的不錯,可他怎麽知道這麽多?”

她找到署名,是劉嵩嶼寫的江湖密錄,不知怎麽被搜羅到了這裏。

她心道:“原來是百曉生,他見多識廣,寫的應該有些可信度。”

文中又寫道:“破魔心法乃是重華融雪功的殘卷。原功為鳳鳴派缥缈道人所創,此人性情淡泊,終日于長恨峰上參悟武學,晚年将畢生對武學的所思所想記錄下來,成為鳳鳴派的不傳之秘。然而此功後來被人損毀,僅留下一些斷章殘句,難以參悟,為武林一大憾事。”

沈清和對這些事有所耳聞,但細問起來,門派裏的人都有些諱莫如深的意思,她便不好再提了。

如今又看到跟破魔心法有關的事,她忍不住道:“徐叔叔,我聽說爹爹練的破魔心法其實只是一部殘卷,原本叫做重華融雪功,是不是有這回事?”

徐成看着文書,眼也不擡,淡淡道:“不錯,破魔心法的遺漏甚多,所以教主修煉多年,一直進展緩慢。劉遠風當年叛亂,不僅是觊觎教主之位,還想奪取破魔心法,當天下第一。”

沈清和道:“那重華融雪功是怎麽佚失的?”

徐成見她手裏拿着陳舊的卷宗,應當是看到了只言片語。

這丫頭不小了,一些舊聞跟她說說也無妨。徐成道:“這事說來話長。百年前,鳳鳴派的一位武學奇才缥缈道人凝聚了畢生心血,創了重華融雪功。這門心法十分高明,據說參悟它的人,不但能成為天下第一,甚至能夠憑借其窺破天道,踏破虛空。”

沈清和十分驚訝,道:“練了能窺破天道,這也太厲害了吧?”

徐成道:“後世之言,難免有誇大的成分,但那部武功确實強大。缥缈道人去世之後,鳳鳴派的五名高手在他居住過的山洞中,找到了重華融雪功。那些人為了争奪心法大打出手,有人跌落山崖,有人斃命當場,沒有一人生還。”

沈清和道:“為了一本書連命都不要了,這些人瘋了不成?”

徐成道:“在這種天大的利益面前,人人都可能變成瘋子。那些人自相殘殺,經卷也被撕的四分五裂,大部分不知所蹤。後來有人在山崖上拾到了一些碎片,拼湊起來,根據經卷開始的一句‘以乾元之威,破除魔障’,将其稱為破魔心法。又因為此書殘缺不全,修煉起來容易走火入魔,得不償失,觊觎它的人便少得多了。後來又有傳言,說這部心法受了那五名高手的詛咒,修煉者必将承受精神錯亂、痛失所愛、颠沛流離之苦。”

沈清和微微皺眉,若說殘卷艱澀難懂,修煉起來有很大的風險也就罷了。扯上鬼神之說,未免就有些危言聳聽了。

沈硯修煉此功法多年,除了進境慢一點之外,也沒有其他的不妥。不對……再仔細一想,他這一生孤獨,豈不是早已應了痛失所愛這一條麽。

沈清和打了個寒戰,一股寒氣從背後爬上來。徐成看出她害怕來了,手指敲了敲桌子,示意她回神。

“都一些沒根據的傳言,不必牽強附會,想太多了沒什麽好處。”

沈清和點了點頭,一想到那本窺破天道的秘笈被撕得四分五裂的情形,又覺得可惜。她輕聲道:“若是重華融雪功妥善地保存下來,爹爹也不用費這麽多心血去參悟殘卷了。”

徐成也是這般心思,說:“這破魔心法雖然難練,江湖中人知道此功的厲害,就算對咱們多有忌憚,也不敢輕易來犯。在這件事上,你父親承擔了很大的風險,你要多體諒他。”

沈清和忽然覺得,父親雖然表面淡泊,其實也很在乎鳳鳴派的安危。要不然,以他這樣的性子,又不愛争天下第一,何必去練這麽危險的功夫呢。

徐成淡淡道:“這些年來你父親很不容易。他膝下沒有兒子,卻常說你比兒郎還強。他很信任你,你也不能辜負他的期待。”

沈清和應了一聲,若有所思。又花了小半個時辰,她收拾完了書卷,說:“徐叔叔,整理好了。”

徐成嗯了一聲,繼續看賬目。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屋裏靜悄悄的。沈清和看着窗外,暗暗嘆了口氣——春光這麽好,在這白皚皚的雪山中渡過,太可惜了。

徐成覺察到了她的躁動不安,淡淡道:“之前讓你讀的通鑒,看完了沒有?”

沈清和小聲道:“一群作古老頭兒的事,跟我有什麽關系。”

徐成的神色嚴肅起來,道:“你是教主唯一的傳人,這些繁雜的事,遲早要交到你手裏。不學帝王心術,你怎麽駕馭下屬,又如何應對門派之間的勾心鬥角?”

沈清和一想那些就頭疼,說:“師父教我的劍法厲害着呢,我不怕他們。”

徐成道:“武功固然重要,但光靠武力處世,不過是一介莽夫罷了。真正能統禦人心的,是清晰的頭腦。你年紀輕,還是要多讀書、多思考,多經歷,以後才能擔當重任。”

他的話雖然有道理,但沈清和從小在山中像飛鳥一樣自由來去,不願受約束。讓她坐在屋裏老老實實地讀書,實在有些為難她。

她說:“讀萬卷書,不如行千裏路。若是我能出去游歷一段時間,肯定比在屋裏讀書長更多見識。等歷練的夠了,我就回來幫徐叔叔和爹爹分憂,好不好?”

徐成依舊是一副淡淡的态度,道:“說來說去,你還是想出去。”

沈清和沒說話,便是默認了。

徐成嘆了口氣,想她如今畢竟是長大了,管教多了反而生出逆反心來。天要下雨,閨女要去會情郎,管不了,那就不管了。若是以後惹出了別的麻煩,還有沈硯這個親爹,讓他自己頭疼去吧。

他說:“前陣子我托周鐵臂幫我鍛造了一雙新兵刃。你既然閑不住,就替我取回來吧。”

周鐵臂是徐成的故交好友,本名周越,是當今江湖中最頂尖的鑄劍師,不少大俠的兵刃都出自于他之手。大隐隐于市,他如今住在西昌附近的白溪鎮上。很多江湖客慕名去請他鍛劍,但周越的性格古怪,給人打造兵刃并不看給的錢財多少,也并非憑善惡判斷,而是要看他瞧對方順不順眼。

他鍛過兵刃的人裏,有大俠,也有大盜。像鳳鳴派這樣在世人眼裏的邪派,卻被周鐵臂看的十分順眼,沈硯、獨孤意的佩劍都是他親手打造的。前陣子徐成去拜訪老友,周鐵臂端詳他的鐵筆磨損甚劇,主動提出來要為他重新鍛一雙兵刃。

徐成卻之不恭,說好了一個月後來取兵刃。沈清和十分羨慕,說:“大老遠去一趟,我能不能也請周先生為我鍛一柄劍?”

她的斷空劍法已經練得爐火純青,使的卻還是一柄普通的長劍,實在有些配不上她的本事了。

徐成想這丫頭最近為門派做了不少事,确實該獎勵她一下,便提筆寫了封信。他在信中寒暄過後,提出了為沈清和鍛劍的要求。

沈清和不知道徐成在做什麽,還望眼欲穿地等着,就像個盼着發糖的小孩兒。徐成打發道:“茶水涼了,再燒一壺去。”

沈清和只好去了隔間,徐成将一張銀票附在信中,作為鍛劍的報酬。沈清和回來時,徐成已經把信用火漆封好了。

他把信放在桌上,說:“把信送給周越,幫我把判官筆取回來。”

沈清和不甘心,央求道:“徐叔叔,我也想鍛劍。”

徐成微微一笑,道:“人家的規矩不能壞,看他瞧你順不順眼吧。你的運氣一向不錯,說不定他就答應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

徐成:男媽媽怎麽了,男媽媽也是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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