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月色中,一道墨藍色的身影倏忽而至。
一個男人掠過來,攔在了沈清和身前。沈清和睜大了眼擡頭看着他,是蕭則。
“你怎麽會來的?”
蕭則把她拉起來,道:“不放心你,回來看一眼。”
沈清和站在他身後,生出了強烈的安全感。蕭則的劍法高強,又有應變之智,有他在,就不用怕了。
沒想到半路殺出個壞事的,柳三娘長眉一軒,道:“呦,相好的,你怎麽來了。”
蕭則漠然道:“誰跟你是相好的。大姐,你這年紀,做我的姨媽還差不多。”
柳三娘本來想逗一逗他,卻被反過來嗆了一句,登時惱了起來。
“你這小子,想找死不成?”
蕭則一副冷淡的模樣,一只手卻在身後握住了沈清和的手,仿佛在安慰她。
有我在,別害怕。
他的心意從手心裏傳過來,帶着些許溫度,讓她鎮定下來。
蕭則暗暗忖度局勢,他跟柳三娘交過手,有戰勝她的把握,卻不知薛明的本事如何。這丫頭被吓壞了,要打架也幫不上忙。對面三個人要是一起上,他們要全身而退也要費些周折。
幸好此時天黑,若是逃走,諒他們輕易追不上。蕭則的目光流轉,想尋找一個合适的機會帶着沈清和離開。
他注視着薛明,道:“薛道長,雨夜長亭一見,在下便知閣下絕非凡俗之輩。你就是鷹鹫派的幽冥使者吧?”
薛明微微一笑,道:“好眼力。卻不知閣下師承何處,輕功俊得很啊。”
鐵悍道:“這小子就是在玄真觀壞咱們好事的那人,是風天逸的徒弟!”
薛明的神色變得慎重多了,道:“原來是劍仙的傳人,失敬。”
他又看向沈清和,微笑道:“沈姑娘可真是有貴人運,無論走到哪裏,都能結交到這種一流好手,讓人佩服。”
沈清和就像找到了撐腰的兄長,狐假虎威地說:“你們既然知道他厲害,還不快走?”
薛明哈哈一笑,锵地一聲拔劍出鞘,道:“薛某畢生醉心于劍法,原本就想尋訪天下擅劍之人一較高低。今日見了蕭兄弟,自然是要請你指教一番了。”
他說的這樣客氣,又十分自信,覺得蕭則一定會給他這個面子。蕭則卻漠然道:“不比。”
像蕭則這樣的高手,慕名來找他比劍的人太多,若是每個都理會,他哪裏還有功夫做別的事。拒絕人對他來說已經習以為常了,對方若是識趣,自然摸摸鼻子離開。若是覺得被他薄了面子,強行要動手,也不過在三五招內被他打敗。
不過面前的人,顯然不是說一句不打,便會輕易放棄的。
薛明的臉色微微一沉,另外兩個人向前一步,從三面把蕭則他們包圍了。
鐵悍身高體壯,陰影像鐵塔一般籠罩着他們。他粗聲道:“小兄弟,我二哥的劍法極厲害,就算你師父來了,恐怕都不是他的對手。你是不是怕了?想英雄救美,還肯不出手,不怕身後的姑娘笑話你?”
鐵悍說薛明的劍法能勝過風天逸,這牛皮吹得也太過了。然而薛明對自己的劍法很自負,覺得就算打不過劍仙,戰勝他的徒弟還是不難的。
沈清和知道他們想激蕭則,輕聲道:“別聽他胡說八道。”
蕭則冷淡道:“你們想借比劍纏住我,另外兩個人好趁機把沈姑娘帶走,是不是?”
薛明端然道:“蕭公子,咱們行走江湖雖然免不了勾心鬥角,但比試劍法就是要堂堂正正的,若是使這些小伎倆,以後傳出去還怎麽混?你放心跟我打一場,若是你贏了,這丫頭你帶走就是。”
他一副坦蕩的模樣,對自己的劍法十分自信。蕭則見他如此,道:“口說無憑,你讓這兩位朋友退到三丈外去,免得趁機對沈姑娘動手動腳。”
薛明着實想跟蕭則好好過幾招,若是能贏了他,便證明自己的劍法已經跻身于一流高手之列了。他道:“三娘、老四,你們都退開。”
柳三娘一擺披帛,哼了一聲,走到破廟裏待着,道:“你們要打就快打,老娘累了,沒工夫陪你們拖着。”
鐵悍見她走開了,過去坐在破廟的門檻上,大聲道:“快打、快打!我最愛看人打架了!”
薛明眼中神采奕奕,一想到即将跟劍仙的傳人比試,渾身的血都要沸騰起來。
蕭則還是一副冷淡的模樣,他手按在劍上,随時準備出鞘。月光照在他和薛明之間,兩人的衣袍獵獵,肅殺之氣悄然彌漫。
蕭則的目光移向沈清和,揚聲道:“這裏危險,你讓開一些。”
與此同時,他卻握住了沈清和的手,輕聲道:“走!”
沈清和還沒反應過來,蕭則驀然一縱,淩空飛踏幾步,已經帶着她飛出了院牆。
說好了比試功夫,劍還沒拔,他居然帶着女人跑了,簡直一點顏面也不給人留。薛明一詫,大喝道:“上哪去,給我站住!”
他揚手扔出幾枚飛镖,卻沒能留住人。薛明追出院子,見四野茫茫,那兩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薛明氣得七竅生煙,怒道:“你……好你個劍仙傳人,居然出爾反爾!”
鐵悍和柳三娘也懵了,沒想到蕭則讓他們離得遠些,卻是從一開始就打算跑路。
鐵悍搔了搔頭,道:“說好了決鬥就這麽跑了,他不要面子的嗎?名門正派的弟子……都他這樣?”
“哈哈……哈哈哈哈……這小子可真有意思!”
柳三娘笑的前仰後合,道:“好得很,混江湖就得像他這麽不要臉,要不然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薛二哥,你一輩子騙了不少人,這回陰溝裏翻船,被一個毛頭小子騙了,感想如何啊?”
薛天鏡氣得臉都青了,把劍摔回鞘裏,道:“奶奶的,別讓我再見到他,要不然我把他渾身的皮剝下來做人蛹!”
沈清和跟着蕭則在月夜下奔走,他緊緊攥着她的手,生怕她跟不上。
他的手很大,骨節修長,手心裏透出微微的溫度。沈清和忽然想起,小時候後山的寒梅開了,父親牽着她的手去看。那時候母親還在,父親的眼裏還有光,看她的時候也會露出笑容。
她記得那晚的月光很亮,又很溫柔,跟今天的很相似。
穿過一片山林,來到一個湖泊旁邊。蕭則停在草地上,放開了手。沈清和的輕功比不上他,有些氣喘,又回頭張望,道:“他們不會追上來吧?”
蕭則道:“都這麽遠了,他們不會追來的。”
沈清和松了口氣,在湖邊坐下了。紅褐色的鐵礦山在遠處起伏,樹林茂密,月光靜靜地照在湖面上。蕭則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說:“你沒受傷吧?”
沈清和搖了搖頭,這人雖然來無影去無蹤的,卻又總能及時出現救自己,實在讓她很感激。
“謝謝你。”
蕭則笑了,說:“果然是吃一塹長一智,沒有以前的大小姐脾氣了。我還以為你要問我怎麽又跟着你呢。”
通過這幾次相處,沈清和能感到他對自己确實很好,有種兄長的關懷。
她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老實了不少,小聲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若是我行走江湖時,遇見這麽一個莽撞丫頭,定然也會放心不下,要跟過來看看的。”
蕭則揚了一下眉,沒想到她居然會說出這麽體諒人的話,有點不适應。
他肩膀上透出了一片血跡,方才逃出來時,不慎中了薛明一記飛镖。沈清和有些心疼,起身道:“你傷的怎麽樣,我給你看看吧。”
蕭則習慣了這種程度的小傷,咬緊牙關,自己把飛镖拔了。血流的不多,就是怕暗器淬毒。
傷口着實有些疼痛,蕭則跟她也不客氣,道:“那就有勞你了。”
他把上衣拉開一半,露出半截身體。他的骨骼分明,肌肉薄而結實。沈清和頭一次直接看到男人的軀體,一時間心跳的有些亂,耳根也燙了起來。
她垂下眼,一時間不敢多看,只盯着傷口處的皮肉。
血是鮮紅的,暗器上沒有毒。她從懷裏掏出金瘡藥,給他敷在傷口上,但因為不好意思仔細看,手哆哆嗦嗦的,藥大半灑在了衣服上。
蕭則微微皺眉,無奈地說:“你往哪兒撒呢,我衣服傷的很重麽?”
沈清和一時無語,這人雖然生的好看,嘴也是真的損。
看在他受傷的份上,沈清和不跟他計較,重新給他敷了藥,道:“好了。”
蕭則把衣裳攏起來,舒了一口氣,道:“幸虧暗器上沒有毒,要不然這條胳膊就危險了。”
雖然他不在乎,沈清和心裏卻覺得虧欠了他,有些慚愧。
她輕聲道:“對不起。”
自從把她救出來之後,她就總是一副愧疚的模樣。蕭則擡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說:“沒關系。”
他的手法像是在摸貓兒狗兒。沈清和覺得自己被冒犯了,退開一步道:“道歉歸道歉,你不準對我動手動腳的,要不然本姑娘打你不留情面!”
蕭則笑了,說:“看你可憐兮兮的,就沒忍住摸了一下。要不然你摸回來?”
他把上衣扯開一點,露出結實的胸膛。沈清和連忙轉開了眼,心裏有點惱怒。這人的脾氣太輕狂了,人前還一本正經的,背後卻對着女孩子滿不在乎地脫衣服,說要跟人比劍更是轉頭就跑了,把一幫魔頭耍的團團轉,簡直比那幫損人還損。
像他這麽不守男德的人,在昆侖山是要被罰去挑石頭的。
沈清和不想搭理他了,蹲在湖邊撩了點水,把手上的血洗了。
月光浮在水面上,如同點點碎銀。蕭則坐在大石頭上,屈起一條腿,胳膊搭在膝上看湖面。
那是菩薩的自在坐,随性而又潇灑,意外地适合他。
蕭則道:“這世上的壞人太多,卻不是每個人都長着一張大奸大惡的臉。你還是魔教的人,怎麽能輕易被人騙了?”
沈清和沒說話,心裏卻不以為然。蕭則又說:“其實你是個挺聰明的丫頭,只是缺乏江湖經驗。以後見的多了,就不會上人的當了。”
風把他的頭發吹得輕輕擺動,沈清和看着他的側臉,對他的話卻沒聽進去多少。
他實在是個很好看的人,對自己也很不錯。分明是這麽好的一個人,自己從前卻對他不怎麽客氣。如今想來,實在有些對不住他。
蕭則見沈清和望着自己,眼睛不住忽閃,仿佛想說什麽。他道:“你有話要說?”
既然被他看出來了,沈清和也不退縮了,道:“蕭……蕭大哥,今晚多謝你救我。我們鳳鳴派的人有恩必報,你有什麽想要的東西麽?”
蕭則聽她乖乖地喊自己一聲大哥,有些意外。他揚了一下眉,說:“喊的真好聽,再叫一聲。”
沈清和有點不好意思,然而畢竟欠他一條命,只好道:“蕭大哥,我能幫你做點什麽?”
蕭則笑了,淡淡地說:“什麽都不用做了,我讓你再喊我一聲大哥,你已經喊了。”
沈清和有些詫異,覺得他小瞧了自己,道:“這怎麽行。好歹我也是鳳鳴派的大小姐,天底下的好東西,只要你想要的,我都能想辦法幫你找來。如果不要東西的話,你缺錢嗎?”
蕭則道:“不缺。”
沈清和道:“我看你整天東奔西跑的,不缺錢為什麽接那麽多懸賞?”
蕭則的目光沉了下來,他沒跟她說過自己是幽冥會的人,她怎麽知道自己接了懸賞?
他道:“小丫頭,你調查過我的事?”
沈清和不小心暴露了,一時語塞。她的身份不同于一般人,耳目衆多,想查一個人的底細也不是難事。蕭則心回意轉,放棄了跟她計較,擺了擺手說:“算了,反正也不是什麽天大的秘密,你知道就知道了吧。”
沈清和松了口氣。方才一瞬間,他生出了戒心,不過幸好他沒把她隔絕在外。
她道:“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麽要幫幽冥會做事?”
蕭則笑了一下,向來淡漠的他,眼神裏流露出了些憧憬。
他說:“我不是為幽冥會做事,只是想找些行俠仗義的機會而已。從前師父說,只要我成了大俠,他就把淩波劍的後九式傳給我。我要當大俠,自然要為人打抱不平。”
淩波劍是風天逸傾注了畢生精力創的劍法,若是能習得全部,便是當世的一流高手了。蕭則四處行俠仗義,原來是為了獲得師父的認可而努力。
沈清和是為了争取父親的認可,到處奔走。聽他這麽說,頗有惺惺相惜的感覺。她調侃道:“蕭公子高義。不過既然是為了做好事,怎麽還這麽在乎錢?”
蕭則道:“拿賞金是順便的事,沒錢寸步難行。就算當大俠,也得有錢才能活得潇灑自在。”
他站起來,平靜道:“我什麽都不缺,現在就過得很好。”
沈清和垂下了眼,心中有點羨慕,若是自己也能像他一樣自在就好了。
蕭則看了一眼天光,大約子時過半了。湖邊有個竹筏,他邁步上去,道:“先去對岸吧。找個能遮頭的地方湊合一宿。天亮你回昆侖山?”
沈清和怕那幾個人再追過來,能走多遠是多遠。她登上竹筏,說:“我的劍還沒鍛好,先不回去。”
蕭則想起自己的寒鐵還沒有着落,沉默下來。他撐着竹篙,筏子嘩嘩地蕩開湖水,向對岸劃去。沈清和站在筏子的另一頭,衣裙被夜風吹的輕輕擺蕩。
下次見面還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要是能跟他多待一陣子就好了。
生出這個念頭的同時,她看了蕭則一眼,他卻也在看着她。
蕭則的眼瞳黝黑,眼尾微垂,看人的時候,容易給人深情的錯覺。沈清和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會不會跟自己懷着一樣的心思?
她小聲道:“你的傷……自己上藥不方便吧?”
蕭則道:“總得再過幾天才能好,你要留在鎮上?”
沈清和點了點頭,好像在等他說點什麽。蕭則道:“薛明他們怕是要徘徊着不走,萬一再禍害百姓就糟了。要不然,我就在這裏養幾天傷,順便盯着他們。”
沈清和不确定他是不是為自己留下來的,心裏卻有點甜。蕭則道:“你幫我上藥。”
沈清和嗯了一聲,居然就這麽答應了。魔教大小姐肯屈尊伺候一個野小子,若是讓門派裏的人知道了,怕是要被氣壞了。
安靜的月光下,與這樣一個人共渡,讓心也變得溫柔起來。竹筏向湖對岸劃去,水波一圈圈蕩開,漣漪漸漸消失在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