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在藥廬外等了兩個時辰,門終于再度開了。
這回來的是宋雲英本人。她約莫三十八九歲年紀,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衣裙,緩步走出來,道:“你們幾個等在我門口幹什麽?”
幾人立刻站起來,薛明上前道:“洛神醫,上次你跟我說過的,能找到合适的人,你就幫我換臉,如今人已經找到了,您看看合适麽?”
宋雲英走過來,用腳尖擡起靳溶的臉,端詳了一番,道:“嗯……你倒是有點本事,這小子确實跟你的骨相契合,很難得。”
薛明眼中放出光來,道:“那宋神醫能否為我做手術?”
宋雲英道:“可以是可以,只是這手術的風險極大,新換的臉皮未必能跟你天生的臉皮一樣,表情自如。而且花費也不低。”
薛明早有心理準備,只要能修複面容,這些他都可以承擔。他道:“我明白,這裏是一千兩銀票,請神醫笑納。”
宋雲英還算滿意,擺了擺手,讓小童接過去。她道:“進來吧。”
薛明走進院子,其他人也想跟上。小童張開雙臂攔住,道:“人多吵雜,你們在外頭等着。”
幾人知道宋雲英一向說一不二,只好等在外面。薛明把靳溶扛進了屋,宋雲英抓了兩副麻沸散,讓小童去熬。
湯藥的氣味飄出來,讓人昏昏欲睡。宋雲英讓薛明躺在一張床上,把靳溶安置在另一張床上。靳溶的臉色慘白,到現在還不清醒,怕是就要在睡夢中一命嗚呼了。
宋雲英端詳了他片刻,嘆了口氣,仿佛覺得可惜。
她的性情古怪,不在乎正邪之分,心中雖然知道這小夥子無辜,卻也不打算多管閑事。她收了薛明的錢,便為他動手術,其他的一概都不多問。
薛明揭下了自己戴着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張被火燒化的臉。他的臉上疤痕遍布,鼻孔一個大,一個小,五官融在一起,十分駭人。
宋雲英皺起了眉頭,仿佛也十分意外他本人竟然是這副模樣。薛明也知道自己的本相醜陋,默然轉開了臉,不願意被人多看。
宋雲英用烈酒為他臉上消了毒,一邊道:“外面的那女人是柳三娘吧,我聽說他的舊情人家将有喜事,她還這兒待得住?”
薛明道:“什麽喜事?”
宋雲英道:“江湖中不少人都知道,李天元的兒子要娶媳婦了,元弈山莊到處散喜帖,沒給你們一份?”
李天元就是對柳三娘始亂終棄的那個薄情郎。這些年柳三娘到處報複無辜之人,便是他種下的災禍。沒想到柳三娘如今不人不鬼,李天元不但活得好好的,兒子都要娶親了。
薛明一時間沒說話,心中卻想,這事三娘早晚要知道,怕是不去鬧一場,她不甘心。
旁邊的床上,靳溶的手指微微顫動,要醒過來了。
小童端來了麻沸散。宋雲英道:“喝了它,好好睡一覺,等醒來之後,你就能如願以償了。”
薛明注視着湯藥,深吸了一口氣,一飲而盡。
宋雲英撬開了靳溶的牙關,往他口中灌藥。靳溶經過一夜,酒勁過去了,人也漸漸醒了過來。他感到一陣苦味灌進嘴裏,睜開眼,卻見自己躺在一張竹床上。
他掙紮道:“幹什麽……你是誰?”
宋雲英沒想到他這時候醒了過來,溫言道:“你生病了,我為你醫治。來,把藥喝了。”
靳溶自然不肯喝藥,他此時氣血漸漸通暢,催動內力沖開了穴道,從床上摔到了地上。
他的身體還沒恢複自如,要從這裏出去,也有些困難。他伸手一揮,把旁邊的架子推倒了,幾把小刀落在地上。靳溶抓起一把刀攥在手裏,指向宋雲英道:“退後,別過來!”
宋雲英的武功平平,要制服這樣一個大男人還是不容易的。雙方一時間相峙不下,靳溶把刀子向前一揮,頗有跟她魚死網破的意思。宋雲英不想吃眼前虧,後退半步,安撫道:“好,你不願意治病,那就走罷,我不攔你。”
薛明沒想到發生了這樣的變故,然而他已經喝下了麻沸散,想動手,卻渾身沒有力氣。靳溶也被灌了半碗麻沸散,此時眼前一陣陣發昏,視線裏的人仿佛有好幾個虛影。
他扶着牆往外走去。宋雲英退到了裏屋,卻揚聲道:“外面的人快制住他,今日若是讓他跑了,你們二哥可要找你們算賬。”
鐵悍等人聽見了,沖進院裏來。卻見靳溶踉踉跄跄地出來了。鄭麟站在最後,雙手抱着臂,冷眼看着他。
他雖有心救他,當着這麽多人,也不能做的太明顯。師叔他們一向多疑,要是牽連了自己,那可不值得。
鐵悍捏着拳頭道:“好小子,都上案板了還能跳下來,你可真能折騰。”
柳三娘道:“你懂什麽,新鮮活跳的魚,煮成湯才更有滋味。”
鐵悍上前一拳,照着他腹中打去。靳溶眼中好幾個虛像,身體也不聽使喚,竟躲不開。他吃了鐵悍一拳,疼的彎下腰去。鐵悍又抓住他的頭發,對着他腹中連搗數拳,打得他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鄭麟看不過去,道:“小師叔,下手輕些,仔細打壞了,二叔找你算賬。”
鐵悍咧嘴笑道:“不妨事,你二叔只要他臉皮,他這具身體卻是我的了。等我多打兩拳,過足了瘾,再交給你殺了。”
靳溶疼得厲害,又無法反抗,怒道:“要殺就殺,利索點,別折磨老子。”
鐵悍一向打起架來有些瘋病,上來勁頭就控制不住,非要把對方渾身的骨頭都碾碎了才罷休。
此時他見靳溶口吐鮮血,十分興奮,一手攥住靳溶的手臂,要先折斷他的臂骨。
靳溶的手臂被他鉗住,動彈不得,頭腦中的意識也越發模糊了。
他此時忽然想起了沈清和,不知道她在什麽地方,也不知道她還生不生自己的氣了。
他喃喃道:“對不起,小師妹,我不該對你說那麽重的話……”
鐵悍道:“什麽小師妹,這小子疼昏了頭,說起胡話來了麽。放心,我折完你左手,再折右手,然後把你雙腿都折斷,看你還怎麽逃走。”
這時候忽聽一聲斷喝:“住手!”
鐵悍回頭望去,卻見一人穿着墨藍色衣袍,騎着一匹白馬。一名白衣少女騎着一匹黑馬,匆匆趕來,卻是蕭則和沈清和到了。
蕭則面沉似水,從馬上一躍而下,提劍如流星般刺過來,一劍紮透了鐵悍的肩膀。鐵悍捂着臂膀慘呼了一聲,扔下了靳溶,道:“好小子,還有救兵!”
鄭麟嘴角微微一揚,頗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他雖然不認得那兩人,但有人能把這倒黴蛋救走,他是挺開心的。
沈清和扶起了靳溶,急切道:“靳師兄,你沒事吧?”
靳溶難以相信她居然會來救自己,喘着氣道:“我沒事。”
他的嘴角流了血,臉上也滿是塵土。沈清和幫他擦去了,扶着他往外走去。柳三娘攔在他們跟前,道:“想走,沒這麽容易。”
沈清和提劍指向柳三娘,道:“讓開!”
兩人對峙着,一時間并未動手。蕭則出劍極快,已經刺傷了鐵悍的一條大腿。鐵悍的手腳都受了傷,無法再應戰了。鄭麟原本就不想出手,此時上前護住了鐵悍,道:“別傷我小師叔!”
鐵悍十分感動,道:“我沒事,好侄兒,看我打爆他們的腦袋。”
鄭麟笑了一下,虛張聲勢道:“聽見沒有,我小師叔還有七成力氣沒使出來,要命的就快走!”
靳溶眼下的狀況很不好,蕭則不想跟他們久戰。他手中的長劍環繞在柳三娘周身,白色的劍光如鬼影子一般。只聽嗤嗤幾聲,柳三娘的衣袖已被劃破了幾道口子。
柳三娘出了一陣冷汗,方才若不是自己躲得快,此時身上就多了幾個透明窟窿。這姓蕭的小子十分不好惹,今日他想救人,那便讓他救走算了。反正換臉的是薛明,放跑了他自己也沒什麽損失,沒必要替薛明犯險。
想到這裏,她出招也敷衍了幾分。蕭則回劍橫掃,将柳三娘逼退一步,他趁機躍身上馬,飛馳而去。沈清和趁着他們纏鬥,早已帶着靳溶逃走了。
鄭麟原本扶着鐵悍,作勢為他上藥。見人跑了,才站起來追了幾步,大聲喊道:“別跑,給我回來!”
柳三娘嘆了口氣,道:“別追了,那人劍法兇得很,再喊可不是喊回個祖宗來。”
鐵悍咳了幾聲,也勸道:“連我都不是他的對手,小師侄,你下次見了他可要小心,能避則避吧。”
能讓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的三使者都怕得很,這青年劍客也是十分了得了,簡直就是鬼見愁。
鄭麟道:“那人是誰?”
柳三娘道:“那小子叫蕭則,是風天逸的徒弟,劍法高明得很。以後少招惹他。”
鄭麟尋思着方才那驚鴻一瞥,心想:“原來是劍仙的徒弟,有意思,以後有機會要好好地會一會他。”
蕭則和沈清和帶着靳溶回到了鎮上。靳溶休息了半日,麻沸散的作用漸漸消退了。他身上被鐵悍打的雖然疼痛,總算都是皮外傷,沒有大礙。
靳溶躺在床上,見沈清和跟蕭則進來了,連忙坐了起來。
他十分歉疚,道:“小師妹,對不起,昨天是我說話重了。還有蕭兄弟,若不是你們及時趕到,我已經沒命了。”
沈清和連忙道:“呸,別胡說。你命大着呢,怎麽能輕易死!”
靳溶便笑了,他身上到處都疼,眉頭又皺了起來。沈清和道:“你好好躺着,歇兩天再說。蕭大哥陪着你,我就住在隔壁。那幫人吃了咱們的虧,短時間內應該不敢再來了。”
靳溶心想歇一兩天還行,時間長了還是不妥,得早點回昆侖山。
他道:“你的劍鍛好了麽?”
過了這些天,應該鍛好了。沈清和道:“明天我去周鐵臂那裏看看。”
蕭則抱着臂靠在牆邊,悠然道:“我留下來陪他,還是陪着你?”
沈清和道:“你留下來照看病人吧。我上午去,下午回來,到處都是人,不會有事的。”
那些惡人還在附近流竄,還是小心為上。蕭則道:“申時之前回來,晚了我就去找你。”
沈清和微微一笑,道:“好。”
次日一早,沈清和去找周鐵臂。蕭則跟靳溶住一間屋,一夜相安無事。上午蕭則去樓下帶了清粥小菜回來,送到床前,道:“我喂你?”
靳溶雖然渾身青紫,但沒受重傷,此刻覺得他把自己當成了重病人。
他起身道:“我沒事了。”
蕭則嗯了一聲,把飯放在桌上,道:“那就自己吃吧。”
靳溶吃着飯,蕭則站在窗邊看着街道,行人熙熙攘攘的,路邊的樹蓬發起來,占據了街道的上空。
他道:“拿了劍就回去?”
靳溶道:“對,徐護法讓我來接她。”
蕭則笑了一下,道:“外頭的煙火氣多好,雪山裏什麽都沒有,急着回去做什麽?”
靳溶道:“男人在外面奔走倒是無妨,小師妹是個姑娘家,在外頭危險。”
蕭則道:“你不是她師兄麽,難道保護不了她?”
靳溶怔了一下,感覺這話帶着挑釁的意思。他一向謹慎,卻還是被人擄了去,差點就一命嗚呼。在此之前,蕭則這麽問,他定然會說自己能保護沈清和,然而現在他卻說不出口了。
蕭則轉過身來,眼中含笑,仿佛故意要氣他,卻又帶着些無辜。好像只是随便說說,若是想的多了、生起氣來,就是靳溶不大度了。
在沈清和面前,他還一本正經的,甚至有點清高的姿态。一旦背了身,蕭則還是露出了針鋒相對的意思。靳溶就知道一開始的直覺沒錯,這人對小師妹有意思,提防着他就對了。
蕭則在靳溶對面坐下,道:“她喜歡吃什麽?”
靳溶道:“你問這個幹什麽?”
蕭則道:“女孩兒都貪嘴,糖炒栗子、冰糖葫蘆、糖水、酒釀圓子……這些東西,雪山裏有嗎?”
靳溶一時沉默不語,蕭則道:“總被關在雪山裏,好人也要憋出病來。若是有機會帶她多在外面轉一轉,她會更開心。”
靳溶覺得他說的有些道理,嘴上卻又不肯承認。
他道:“她是我師妹,我比你了解她。”
蕭則笑了,覺得他争不過自己就開始擺資歷。
靳溶也知道這樣有些強詞奪理,他沉默着吃了飯,開始打坐療傷。
對面的茶樓裏傳來咿咿呀呀唱曲兒的聲音。春風裏,婉轉的曲子讓人心情舒暢。他睜眼看過去,見蕭則靠在窗邊,一副松散的恰到好處的姿态,十分悠閑。
他雖然透着股淡漠的氣息,眼裏卻對這世間有情。靳溶知道自己繃得太緊,不好親近,就連小師妹都有些怕自己。他雖然想對她好,卻難以用溫柔的态度去對她。
靳溶靜靜地看了蕭則片刻,覺得他确實有種獨特的魅力。而自己好像哪裏都跟他不一樣,很難向他靠攏。
過了午,沈清和回來了。她只探了個腦袋進來,笑吟吟地說:“我來啦。”
靳溶道:“劍拿回來了麽。”
她這麽開心,自然是取到了。沈清和走進來,把劍獻寶似地遞給靳溶,道:“你看看!”
劍長三尺有餘,素銀色劍鞘,上頭刻着一片片雪花,雕工十分精巧。靳溶把劍拔/出來,只聽锵地一聲龍吟,寒光照的眼前一亮。
長劍鋒利堅韌,不愧是天下第一鑄劍師打造的兵刃。
他贊道:“好劍!”
蕭則站在旁邊看了,也道:“确實是把好劍,叫什麽?”
沈清和道:“叫素雪劍。”
蕭則便笑了,道:“劍好,名字也好。劍似其主,周先生是用了心的。”
沈清和十分開心,把劍接過來,寶貝似的摩挲。靳溶道:“既然劍拿回來了,明天就回昆侖去吧。”
沈清和遲疑了一下,忽而想起了什麽,道:“先不忙吧。方才我見周先生,他說接了元弈山莊的帖子,說他們的少莊主要娶媳婦了,江湖中不少人都知道這事。我記得元弈山莊的主人李天元是柳三娘的舊情人,這事若是傳到她耳朵裏,怕是不能善罷甘休。”
經她這麽一說,靳溶也想起來了。他在半昏迷之際,聽見宋雲英跟薛明說過此事。既然薛明知道了,怕是也瞞不住柳三娘了。
蕭則道:“你是說,柳三娘會去給李天元搗亂?”
沈清和道:“以她的脾氣,受了這麽多年的苦,肯定要找機會報回來。李天元的兒子大喜,這難道不是找他麻煩的好機會?”
蕭則笑了,說:“那也是元弈山莊的事,跟咱們有什麽相幹。”
沈清和還想在外面多待一陣子,有熱鬧自然想要去瞧一瞧。她道:“爹爹讓我阻止鷹鹫派禍亂江湖,既然讓我知道了他們的人要作惡,怎麽能坐視不理?”
蕭則嘴角含着笑,道:“我一個人來去自由,沒有什麽師父、師兄拘着我,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去?”
沈清和把目光投向靳溶,一副期待的模樣。靳溶知道她渴望外頭的煙火氣,想多吃一碗糖水、看一場皮影,而不是被困在雪山裏。徐護法怕她有危險,自己盡力保護她就是了,何必早早地把她帶回去呢。
靜了片刻,靳溶的神色也緩和下來,道:“好,既然你想去,那咱們就去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