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廬州城外,有座梅子林。到了梅雨時節,枝頭挂着滿滿的梅子。

在梅林旁邊,坐落着元弈山莊。

元弈山莊的主人名叫李天元,十分愛結交武林人士,被人稱為小孟嘗。他家資頗豐,其父曾在朝為官,是翰林院學士。後來李翰林告老還鄉,在此處建了元弈山莊。

李翰林擅長下棋,李天元從小耳濡目染,跟父親學會了弈棋之道。他年輕時風流多金,惹了不少姑娘喜歡他,但他卻對柳三娘用情頗深,揚言非她不娶。

但柳三娘不知為何,對他總是若即若離,仿佛藏着心事。

李天元以為她因為出身平庸而自卑,勸她不必擔心。李家富甲一方,他既然喜歡她,便不在乎她是個普通姑娘。可事情太出乎他的意料,他深愛的這個人,居然連女人都算不上。

李天元幾次三番去找柳三娘,問她到底在顧慮什麽。他情真意切,緊緊地攥着她的手,說:“柳姑娘,不管什麽事,我都願意幫你分擔,你能不能給我個機會,讓我保護你?”

被他的盛情感動,柳三娘下定了決心,把自己埋藏已久的秘密告訴他。

暗室之內,她解開了自己的衣裙,把陰陽同體的身軀暴露在他的面前。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氣這麽做,希望他能夠接受自己。李天元卻退縮了,他沒辦法接受這種事,先前的山盟海誓都煙消雲散了,他像見了鬼一樣扔下她,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柳三娘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的一片真心居然錯付給了這樣一個人。

她永遠都忘不了他看着自己的身體時,那種恐懼而又厭惡的眼神。那種态度就像刀子,狠狠地在她的傷口上捅了一刀。

半年之後,李天元跟另一位武林名門的大小姐成了親。原來他說能延續一生一世的喜歡,只要半年就能忘得一幹二淨。

很長一段時間內,柳三娘恨自己天生有缺陷,不能跟喜歡的人長相厮守。

她為此自怨自艾,甚至想過自殺。後來她意識到自己沒有錯,錯的是那個狗男人。她的性情變得偏激,開始自暴自棄,到處玩弄男人,然後殺掉。就在那時候,她認識了劉遠風。

劉遠風撫掌大笑,說她做得好,像這種負心漢,就是該殺。若是她想殺李天元,劉遠風還可以去幫忙。

柳三娘遲疑了,她雖然恨他,卻也下不了手殺他。她對別人手段殘忍,百般折磨,卻一直回避着關于李天元的一切,因為那是她內心中無法面對的痛。

一轉眼,李天元開枝散葉,家族昌盛,連兒子都到了娶妻的年齡。柳三娘卻像個孤魂野鬼,四處漂泊,成了江湖中讓人聞風喪膽的女魔頭。

他兒子成親的喜事傳遍了江湖,自然也沒能逃過柳三娘的耳朵。

她沉默了半日,不知在想些什麽。她這樣不說話,比平時笑呵呵的模樣更吓人。鐵悍偷偷地看她,道:“三娘?”

柳三娘半天才撩起眼看他。

“幹嘛?”

鐵悍便憨憨地笑了:“沒什麽,就是看你不說話,是不是餓了?我去買點吃的給你,想吃什麽?”

柳三娘托着腮,看着窗外飄飛的柳絮,喃喃道:“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鐵悍聽不懂,搔了搔頭,道:“什麽?”

柳三娘沒再說話,意識卻回到了二十年前,她跟李天元就是這個時節相識的。

她不知道爹娘是誰,自小跟幾個小姑娘一起被賣到了舞肆。她在舞肆學了一身好舞藝,還跟師父練了一身功夫。那年她剛及笄,帶領幾個姐妹上臺跳了一支驚鴻舞。

那天李天元和幾個富家子弟來舞肆,看了她的舞,對她一見鐘情。

李天元出手闊綽,自那之後天天來捧她的場。廬州城中很快傳出了柳三娘的名聲,人人都說流風閣有個年輕貌美的舞姬,一舞傾城。慕名去看她的人越來越多,而柳三娘心裏卻沒有別人,只對李公子心有所屬。

兩人自然而然地走在了一起,那段時間李天元對她很好。如今想起來,柳三娘都覺得,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可是後來,一切就都變了……他不再來看自己,避她如避妖魔鬼怪,完全不顧昔日的情義。

師父勸她,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別為他們難過。多掙些錢,自己活得好就是對他最大的報複。

如今看來,師父說的是對的,可當時的她覺得李郎不愛他,她的天就塌了。

她有時想死,有時又想殺死別人洩憤,世間的一切仿佛都是錯的。以前不認得他的時候,她活得很快樂,可為什麽失去了他之後,自己的魂兒也丢了呢?

後來她掙夠了錢,離開了舞肆,恍恍惚惚地到處漂泊,半生就這樣蹉跎過去了。

她還在原地徘徊,而李天元早已走的遠遠的了。他沒有回過頭,過的潇灑如意,那個被他抛棄的女人早就消失在塵煙裏了。

“蹉跎了我的一生,你卻好好活着,憑什麽?”

柳三娘的眼神沉下來,喃喃道:“天底下沒有這麽便宜的事,李郎,你欠我的該還了。”

鐵悍道:“啊?”

柳三娘站起來,道:“我說……在這邊待夠了。這時節廬州城的梅子該熟了,咱們去瞧一瞧罷。”

從白溪鎮到廬州,騎馬兩天就到。靳溶派了密探快馬先行,去探查消息。

春末時節,光景正好。他們一路賞景,慢慢行路。

中午三人停在路邊休息,沈清和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慢吞吞地啃着大餅,覺得有點噎得慌。

她喝了一口水,費勁地把卡在嗓子裏的餅吞下去,片刻拍了拍胸口,又喝了一口水。

靳溶知道她吃不慣這種粗糙的食物,道:“忍一忍,等到前頭有鎮子了,我請你吃好的。”

蕭則從背囊裏掏出肉幹,道:“要麽?”

肉幹用鹽和胡椒腌過,上頭還滲着一層薄薄的油脂,聞着都香。

沈清和聳了聳鼻子,嘴上雖然沒說,眼睛已經跟着肉幹轉動起來了。

蕭則看她這樣,忍不住要逗她,把肉幹從左邊晃到右邊,引得沈清和搖頭晃腦的,一點大小姐的形象都沒有了。

靳溶輕咳一聲,沈清和的意識回來了,端正坐好,道:“肉幹有什麽好的,我的餅就挺好吃的。”

蕭則便笑了,道:“那我拿肉幹跟你換餅,好不好?”

沈清和一懵,看他像看傻子。蕭則已經自作主張地從她手裏抽出一張餅子,将一把肉幹塞給了她。

靳溶看着這野小子對師妹獻殷勤,心裏有些不舒服。但蕭則剛救過他,他也不能說翻臉就翻臉,只好走開一點,眼不見心不煩。

蕭則吃了半張餅,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把剩下的一半喂給了他的馬。白雪慢慢地嚼着餅,片刻打了個響鼻,看來還是喜歡吃的。

蕭則把玩着馬的鬃毛,手指像梳子一樣從白雪的毛裏劃過去。沈清和認識他這段時間以來,發現他除了使劍的時候用右手,其他的時候反而是用左手更多。

他吃飯時偶爾會用左手拿筷子,提東西時用左手,甚至是撫摸馬兒這種無意識的小動作,也是用左手。

蕭則發現她在盯着自己看,道:“怎麽了?”

沈清和道:“你是左撇子?”

蕭則低頭看自己的手,忽然笑了,道:“嗯,讓你發現了。”

沈清和覺得有趣,道:“那怎麽用劍的時候用右手?”

蕭則道:“我娘讓改的,說跟別人不一樣将來讨不到媳婦。我小時候跟堂兄弟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夾菜的時候老跟人打架。後來我娘拿布條把我的左手綁起來,只讓用右手。過了有一年的時間吧,總算改過來了,但也沒改得太徹底。”

他搖了搖頭,心有餘悸地說:“那一年過的太慘了,跟殘廢了似的。”

沈清和想象那個情形,忍不住笑了。靳溶在旁邊聽見了,也覺得有些好笑。

靳溶道:“你既然是個左撇子,若是從小用左手練淩波劍,會不會比現在更厲害一些?”

蕭則想了想,道:“不好說,畢竟右手劍練了十年,都已經習慣了。”

沈清和道:“總聽你提你爹,還是頭一次聽你提到你娘。”

蕭則說:“我跟我爹關系親近,我娘兇得很……整個山莊上下都被她拿藤條打過。不過她長得好看,脾氣大一些也沒關系。反正我常年在外頭待着,我爹受得了就行了。”

他雖然這麽說,眼裏卻帶着笑意,看的出來跟家裏人的關系還是很不錯的。

沈清和五歲的時候娘就沒了,父親也很冷淡,反而讓她羨慕蕭則這種雞飛狗跳的生活。

她下意識看靳溶。靳溶是個孤兒,不願意想這些事,一臉冷淡地靠在樹邊。沈清和覺得有些抱歉,便沉默下來了。

蕭則轉了話頭道:“快到元弈山莊了吧。”

靳溶道:“還得走一個時辰。”

沈清和想起了李天元的舊事,道:“柳三娘受了李天元的氣,卻報複在別人身上。這些年來,被她拆散的情侶不知道有多少,那些人也太可憐了。”

靳溶倒是沒什麽所謂,說:“心中無情,拔劍更快。”

沈清和雖然沒談過戀愛,卻見過父親形單影只,思念母親的模樣。比起一般人,她更能體會那種痛苦。她道:“那是因為你還沒愛過,自然不明白失去喜歡的人是什麽感覺。”

靳溶卻不以為然,道:“若是我喜歡上一個人,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來保護她,絕不會落到被人拆散的結果。”

沈清和笑了,道:“只可惜年輕一輩裏,武功比得上你的人沒幾個。靳師兄這麽說,可不是站着說話不腰疼麽。”

蕭則一直沒說話,嘴邊卻噙着一抹笑,仿佛不以為然。

靳溶瞥見了,心中有些不快。他想起自己前幾日剛被柳三娘算計了,差點就丢了性命,如今說無論何時都能保護自己的心上人,未免讓人覺得他在誇海口。

靳溶不是那種愛誇耀的人,但在蕭則跟前,卻忍不住要顯示自己的能力,大約是潛意識裏覺得對方的本事不錯,不願意輸給他。

蕭則确實很優秀,不管做什麽都順風順水,好像老天格外偏愛他似的。不光靳溶不喜歡他這一點,就連沈清和有時候都在想,他到底有什麽缺點。

她看着蕭則,道:“我說……你難道就沒有什麽不擅長的事?”

蕭則一副滴水不漏的姿态,悠然道:“好像還沒有。”

沈清和哼了一聲,覺得他在吹牛。她道:“你會做飯麽?”

蕭則道:“我從小在天臺山中打獵,肉烤的不錯,有空請你吃。”

沈清和想了想,又道:“你會跳舞麽?”

蕭則道:“舞劍算麽?”

沈清和道:“彈琴?”

蕭則道:“師父教過我廣陵散。”

靳溶聽的都洩氣了,感覺再杠下去,也不過是給他一個孔雀開屏的機會而已。沈清和偏偏要給自己的師兄找回面子,道:“那唱歌,你會麽?”

蕭則一怔,表情忽然凝固住了。沈清和覺察到了異樣,道:“你該不會是不會唱歌吧,五音不全?”

沈清和跟靳溶都看着他。蕭則不想被他們小瞧了,深吸了一口氣道:“唱歌這麽簡單,我自然是會的。”

沈清和看他的表情,分明就是不會。她含笑道:“我不信,除非你唱一首給我聽。”

蕭則露出了難色,滿臉寫着是你們逼我的。他道:“小時候聽我娘唱過搖籃曲,你不介意的話……”

沈清和往旁邊的大樹上一靠,閉上了眼,道:“不介意,正好我有點困了,你唱,我聽着。”

蕭則有點無可奈何,清了清喉嚨,開了嗓。

“風兒輕,月兒明,樹葉兒照嗷——窗棂——”

他的嗓音低沉,帶着磁性,說話的時候特別好聽。可一旦唱起歌來,就忽高忽低,仿佛一匹馬闖進了她的耳朵,在她的腦袋裏回旋着踢她。

“蛐蛐兒,叫铮铮,好似那琴弦——聲——!”

看得出來,蕭則還是盡力往調上唱的,但實在天賦有限,強求不得。

靳溶有點想笑,但還是繃住了。沈清和出于禮貌,強忍着把他的歌聽完,一臉菜色,覺得魔音繞梁三日不絕,這幾天自己都要睡不着覺了。

蕭則唱完了,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道:“怎麽樣。”

沈清和虛弱地說:“唱的不錯,以後不要再唱了。”

他們說着話,前方路上忽然傳來一聲呼哨。那哨聲是鳳鳴派的聯絡信號,是他們的密探來了。

靳溶回了一聲口哨。一名白羽旗的弟子循着聲音趕過來,行禮道:“靳旗主、大小姐,元弈山莊的事,屬下已經探聽清楚了。”

沈清和道:“你說罷。”

幾人停在樹下,密探道:“李家是書香門第,雖然李天元是個老纨绔,畢竟是士族。跟元弈山莊結親的,是長安有名的富商洛家。新娘子叫洛袖袖,今年十七,來送嫁的是她哥哥,叫洛長明。”

沈清和聽見這個名字,覺得有些印象。靳溶已經想起來了,道:“莫不是那個啰嗦的小少爺,銅鑼山下遇見的商隊,是不是他們家的?”

沈清和面前浮現出那人恭敬有禮卻又有點書呆子氣的模樣,忍不住笑了,道:“若是他,那可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兜兜轉轉又遇上了。”

蕭則道:“這些世家大族,要結姻親,自然挑財産地位相匹配的。江湖雖然大,身家差不多的就那幾家,自然是熟面孔多。”

一別半年,沈清和居然有些想那個小少爺。她道:“這其實是李天元的私事,他應該早就有所提防了。大喜在即,咱們若是跟主人說這些,未免掃興。依我看還是暫時不提,靜觀其變的好。”

蕭則也有這個心思,道:“沈姑娘說的不錯,當天的賓客甚多,咱們就扮做客人進去。若是沒事最好,萬一有事,咱們再出手不遲。”

靳溶覺得可行,道:“那就這麽辦,只是咱們沒有請帖,如何混的進去?”

密探微微一笑,道:“小的已經想到了,悄悄弄了一張喜帖過來。”

他從懷裏掏出一張大紅帖子,外頭燙着金,上面寫着“百年琴瑟,天作之合。五月初十,小兒大喜之日,誠邀各位朋友至元弈山莊觀禮。”

靳溶的屬下一向辦事周密妥帖,他稱贊道:“做的很好。”

他道:“喜帖有了,以誰的身份進?”

沈清和的目光落在蕭則身上,道:“他是劍仙後人,還是借他的面子進吧,免得惹麻煩。”

靳溶也不想暴露身份,畢竟江湖中不少人對鳳鳴派有成見。他道:“不知道蕭兄同不同意?”

蕭則大方道:“你們若是不嫌棄,我自然願意。”

沈清和露出了笑容,道:“那就這麽定了。咱們快點趕路,到前頭的鎮子上買些東西做賀禮,去元弈山莊瞧瞧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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