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作者自雲浮世二十餘載,身無長處,碌碌無為,然畢生所系唯一情字耳。悲夫!宙宇茫茫,山海蒼蒼,人歲百年,朝生暮死。利祿功名,幾人居耶?富貴榮華,何曾累耶?芸芸衆生,不過碌碌度日。然一箪食,一瓢飲,陋巷棚屋中,若得一心人,何愁不得展眉焉?所謂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便是如此。
然書中所記何事?又有何人何物?不過因情生癡,由癡成孽而已。世間有情,便作孽海。這孽海沸滾,以緣分之名,煎熬衆生,卻終有累世情癡赴湯蹈火,剔骨銷魂,在所不惜。此等癡心,不亦動心奪魄乎?是故潑墨載之,遂成此錄。有道有情皆孽,無人不冤,書中人事斷不可以正邪喻之,則此錄亦非警醒之作,唯求看官一笑一嘆,足矣。
又說此書何起?卻在永安方寸之地。此孽何生?僅在一女子之身。只因錯節盤根,因緣紛雜,故作此引子鋪展,方使看官閱畢之時了然不惑。這永安乃歷朝國都,湯曰大京,錢曰安陽。待到十六朝時節,諸侯林立,東征西伐,直将這大好河山踐踏個四分五散。饒它阿房上林,也俱成焦土,更無論黎民百姓。到了齊朝時候,方見了一統之勢。素來大國開朝,興利除弊,與民休息,盛世之治遂成。只是這天下素為人君囊中之私物,一君無道,則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到了齊朝末年代宗、宣宗時期,宦官專權,已大顯頹勢。直至齊後主沈衍癡迷音律,倦怠朝政,致使大權旁落,豺狼當道,更是國運将盡。便在此時,一絕世女子教這齊後主一見成癡,魂牽夢萦,強納宮中。後事皆自此始,陰差陽錯,終成此累世之孽。
卻問此女子何許人?此女乃蕪蘇人氏,姓柳,單名一個芙字。據傳其母懷胎兩年才誕下柳芙,鬧得鄰裏猜忌,皆道不詳。卻不知這女娃呱呱墜地之時,竟憑空來了個大和尚,說她是天生的中宮之命,柳家人一聽自是歡喜無限,誰料他又說道:“古諺有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令愛相貌太佳,恐致雙龍相争之惡,若要避除禍患,須得十八歲前不見一個外姓人。”故此,她父母二人打定主意,索性舉家搬遷,在青蓉山下尋了一處住下,對柳芙一面益發嬌養憐愛,一面又作出嚴厲姿态來,設了許多無稽的清規戒律,倒将這小姐的閨房生生熬成了佛堂。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這柳芙年十八歲生辰那日,竟喬作小厮溜出府外游玩,便碰見了她命中冤孽——敦郡王世子趙旌。
諸位定想這趙旌是怎的人材?且從他的來歷說起。這趙旌乃敦郡王獨子,自小生得雪玉可愛,天資穎異。三歲上得了一場大病,連夜高燒不退,神思迷離,請了三四個禦醫過府,竟不中用,便是舉家哀傷,淚流成河。郡王夫人愛子如命,日夜祈福,力竭昏厥,恍惚間飛升離恨天上,但見祥雲寶煙,仙班羅列,依稀朝會光景。卻聽上首說道:“正情已經四十八劫,孩提夭折正是第四十九劫,如今功德圓滿,當回返離恨。只是這齊朝氣數将盡,本應由趙家接管,奈何正情應劫,竟致無嗣。天命在此,不可違背,誰肯下凡續命?”下首一仙子笑道:“若是個女娃娃,我倒做得武則天。”上首笑道:“則天皇帝你是做不得了,只是你卻不怕,自有個唐明皇配你!”複問誰人願往。一仙人長嘆道:“做個皇帝,翻雲覆雨有趣,若是談情說愛,只怕尚未盡興,便要造出許多冤孽來!”衆人聽說,竟大笑一回,皆道:“是極是極,當是情貪本色。”上首又複問了三回,方見一人出列,瞧他生的劍眉朗目,俊美無俦,笑道:“既然諸位不願接這倒黴差事,便讓我魔情去罷。”上首連道極好,便着金童玉女将他送入凡去。夫人醒時,小世子已無礙,不由想那夢中之事,便忙忙同郡王說了。郡王大驚,又細看懷中小兒,但見他雙手左紋山河,右紋社稷,竟有真龍天子之命,當即魂飛魄散。夫婦兩個商讨一夜,忍下血緣親情,将這趙旌教養到七歲,便送出王府,在那綿陀山上學藝。卻不知天命既定,豈有回圜之理?待到趙旌學成之日,百夷來犯,風雨飄搖,他又是個血性男兒,自當首當其沖,為國效命,便結識了一應俠義之士,匿名投軍,精忠報國。等到建功立業,方榮歸本家,不料在青蓉山上遭了強匪,他本就負傷,難敵四手,只得假死逃過,誰知醒來時卻碰到了柳芙,正是一見鐘情,刻骨銘心,自比金風玉露,姻緣注定,便冥冥之中假着骨子裏的魔性,成就了一段毀天滅地的癡情。
且不論這柳氏是何等的一個人間絕色,便是她身上天賜的奇香,也足以教人心蕩神馳。是以在那兵荒馬亂之際,這一縷香魂猶能教說書講史的筆下生出些意思來。《齊史》有雲:“柳氏,宣明四十一年二月入侍。性柔婉,善吹簫,天予奇香,有梅清蘭幽之質,帝眷優渥,初為嫔,賜號馥。四月,有孕,冊為妃,仍號為馥。五月,大敗北蒼,上大悅,大封六宮,晉柳氏貴妃位,儀制同後,興麝月殿為舞雩宮。七月,天有熒惑守心之象,乃危龍之兆,大兇。細蔔,是為至陰禍聖,妖孽禍國。柳氏乃陰年陰月陰時生,寵冠六宮,多有頗嫉。上遂褫奪其封號,降為妃,禁足浣月樓,非诏不得面聖。宣明四十三年春,柳氏喜孕雙年,誕下皇十九子予璜。上大喜,複其位,大赦天下,賜居太平行宮绮霞翠微館。五月,告皇子有天花之症,奏請移居淩雲峰撚紅庵,修心祛病。上不忍,延期再三,柳氏意決,乃止。上思不止,屢潛撚紅庵幸之,柳氏忤拒,遂失寵。”
後出了位自珍公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這些野史村話集結成冊,寫出一部《浣月樓秘史》來,專講這柳芙傳奇、宮廷秘聞。書中道:“話說到了宣明四十四年,南北割據,四海分崩,天災人禍兩相催逼之下,正是魚鳥嗟怨,民不聊生。而這亂世之中,必出一龍,此人正是懷化大将軍趙旌。趙旌率軍與七郡九縣同反,更幟義軍,北上伐纣。十月初,便攻破永安,直取宮城。柳氏聞訊,憂懼不已,密送皇子離寺。竟不想小皇子半路被劫。柳氏得皇子玉牌,斑斑帶血,大悲泣,淚盡而殁。彼時那齊後主避居太平行宮,聞此訊,卸龍袍,去冠冕,發覆面,自缢于绮霞翠微館,留書曰:‘朕一世所為,驕奢狂悖,已無可追。向時愚惑,致負柳卿。天下豈有妖孽,盡泥胎耳!’世人感其動天撼地之癡,遂稱思宗。史稱永安之變,自此,齊朝覆滅,天下裂分。宣明四十七年春正月,趙旌稱帝,大赦,改元慶寶,定號曰瑞,是為慶寶元年。三年後,南北既定,天下乃平,遂內诏封諸子女,追封正室慧宜公主為莊闵皇後,外賜百官軍士爵賞。延大鴻寺為鎮國寺,封撚紅庵為禁地,任何人不得入。”
以上便是大瑞朝的來歷。暫不論這位開國皇帝,到底師出有名,抑或背主竊國,單說這大瑞自元年始,他便近法列聖,遠效舜堯,任人唯賢,虛懷納谏,屢下明诏,變通新法,固結民心,力籌大局,更兼文臣武将,濟濟跄跄,慷慨效死,上下一心,誓教四海升平,八方安靖,始創大瑞盛世前無古人之功勳。乍眼寒暑更疊,已至慶寶八年。是時正是隆冬,一夜月色如水,冷風蕭蕭,碎瓊斷玉落于殿堂宮閣,仿佛平地起了一座剔透晶瑩的廣寒宮來。留馥苑中的十裏紅梅就着銀光漫舞,卻是恣意盛放,蕊冷含香,益發顯得冰清玉潔,傲然孤絕。
長春殿折香齋裏,二人對坐而弈,盤上黑白轉覆,映着紅霧香雲,極是風雅。一人正是皇帝,另一人卻是皇帝的忘年之交,左膀右臂,人稱“護國軍師”的芹阮先生。這芹阮又是什麽來頭?且容作者賣個關子,待到時機,再來詳表。因說他倆對戰正酣,屏息凝神之際,忽來一線簫聲驚破蓮花漏,宮中禁簫多年,芹阮心中疑惑,但見皇帝不甚動容,只道:“恕臣冒昧,卻問這是何人吹簫?”皇帝笑道:“在宮中還這般大膽的,除卻朕的老三,還能有誰?”芹阮捋須而笑,道:“光王此次孤軍深入,大敗多律隆毅,促成兩國之交,可喜可賀。”皇帝神色藹然,淡定落子,道:“先生謬贊,不過是誤打誤撞罷了。”
簫聲幽沉婉妙,凄恻纏綿,卻是《孤雁兒》之曲。于此夜深人靜之所,皇帝聚神斂息,未免牽動了舊日愁緒,自心底細細生出一股子感傷來。待得“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句,思複過往種種,更是寸斷肝腸。然斯人已逝,縱有愛恨,終究又向誰去。皇帝拈子凝眉,唯有失神一嘆:“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甚為感慨,一時萦思不斷,不覺神黯魂飛。芹阮幽幽一笑,向皇帝道:“聖上,該您了。”皇帝失笑道:“歲盡天寒,萬物蕭索,不免有些多思郁郁,倒讓芹阮先生見笑了!”芹阮落了一子,笑說道:“聖上仁心仁德,實乃萬民之福。”皇帝嗽了幾聲,搖了搖頭,似有悵惘難言,自嘲道:“多年恨怨百結在胸,仍不得釋懷一二,終日輾轉煎熬,可見朕不是聖君,更不是什麽君子。”言語間,芹阮心已了然,正色說道:“聖上不仁,又何來太平盛世?恕臣直言,以德報怨,何以報德?若此事按在了老夫身上,必教其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洩了心頭之恨。況且聖上所為并非不仁不義,恰是子償母過,天經地義。何況——翠微谷山水靈秀,不啻人間仙境,想必也比那淩雲峰寒苦之地強上百倍。”聞言,皇帝心思百轉,竟瞬間陰霾皆掃,大悅道:“有芹阮在傍,果然大快朕心!轉眼年期已近……”芹阮會意,低聲道:“上京之日還待聖上定奪。”皇帝望着戶外淩寒疏影,恰如紅顏白首,沉吟片刻,一面落子,一面說道:“就定在明年踐花節後一日罷。”
說話間,洞簫幾近,作起輕快明麗之調,教人心情舒暢起來,正是女兒之曲。芹阮欣然落子,不禁笑說道:“光王可立妃了?”皇帝望着盤上乾坤,笑嘆一聲,道:“朕這老三天生是有個呆根的,于兒女之事上,只日日拖着。如今王府裏連一個伺候的侍妾常卿也無,說若是覓得知音,便立即向朕求了恩典,從此走馬江湖,避世而隐。”芹阮奇道:“聽聞殿下此次凱旋,卻辭了所有封賞,這般的淡泊名利,倒像極了端王。”皇帝興致頗高,道:“先生此言差矣!老四卻是真真清靜無為的,倒是年紀小,尚未開竅也未可知的。老三卻是素來胡天胡地慣了的,他說的哪裏又能全信!如今就連老二也管不住他了!”芹阮聽了,也笑嘆道:“杞王一向頗有能耐,竟也奈何不了,看來……”皇帝笑道:“不怕芹阮先生見笑,老二是個有手段的,只是風流了些,如今倒也收斂不少,只不想老三竟比他哥哥還……前日裏聽老二說他迷上了個清倌,只日日醉死在那柔煙閣裏頭。可昨兒平南王世子去尋他,老三卻摟着他喚卿卿,倒被那小倌兒扇了巴掌。他竟也十分憐香惜玉,并不還手,因此白白挨了一頓好打,當真贻笑大方!”芹阮穩穩落子,捋須笑道:“本朝不忌男風,自是無礙,光王雖有失體統,卻也是難得的真性情。”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回 濯香館激賞雪練舞 煙雨樓乍迎不速客 上
話說這南方有一個蕪蘇郡,因少有戰火侵擾,到了慶寶年間,自成了一等一的錦繡繁華之地,城中人戶,煙雨萬家;街巷交集,熙來攘往。城東門數百裏外,有峥嵘千裏,浩淼煙波,真真的水光山色,受用不盡。其間有一座大山,喚做鹜蒼山。芹阮口中的翠微谷便在此處,谷中堪稱世外桃源,畫棟飛雲,珠簾卷雨,乃是一座大園子,卻偏喚作煙雨樓。煙雨樓并非秦樓楚館,更非酒肆飯莊,而是這世上第一寶齋,其藏品之奇之珍,可謂天下無雙。這大園子西路上的焉湖邊建了一處軒館,喚作濯香館。裏頭住着個小公子,姓沈,乳名一個白字。今年春剛滿十二歲,便依例取了學名喚作雪童。這小雪童生得寶光奪人,天香沁骨,恰似瓊萼含芬,華月出岫,正是其中一件絕世奇珍,只并非煙雨樓所有,亦非樓主華彤之寵,更非護國軍師芹阮之物,而是調養樓中,以候天命。
自知事起,這沈白便住在館中,雖無父母教養,卻有華彤全心愛護,服食起居,一呼百諾,過得十二分的快活自在。這日天光放晴,瓦上清霜,濯香館裏歡聲笑語。原是沈白下學,獨坐雪窗,正覺無聊,卻聽報說樓主來了,不覺喜上眉梢。尚未下榻,已教人摟了揉臉。沈白也不回頭,只飛眼瞥見一寸紅衣,便脆生生的叫了聲“阿彤”。華彤單臂将他抱在懷,在他面上偷了個香兒,道:“白日無事,便早些來陪你。”沈白大喜,忙在他面上一親,小聲埋怨道:“今早上考校功課,惹了陸先生生氣。”不過是學堂之事,連珠箭一般說得個口幹舌燥,才想起尚未奉茶。雅蒜忙端了來,華彤笑說不必,只解下腰上的小銀壺。沈白直愣愣盯在眼裏,伸出一指放在唇上沖着周遭長長“噓”了一聲,唬道:“誰要說給先生聽了,就罰他……嗯……”說是要罰人,左思右想不是輕了就是重了,迎着衆人的目光,急得俏臉飛紅,此時忽聽報說“陸先生來了”,立時變得垂頭喪氣。華彤不覺好笑,咬他耳朵道:“你瞧你,壞事兒還未做得,倒把先生招來訓你了。”沈白只将鼻尖抵在銀壺裏長長嗅了一記,撅唇道:“小厮丫鬟們都吃得?為何偏偏我吃不得?又不準我出去玩兒。”話音一落,便見人打簾子進來,哂道:“又嚷嚷着吃什麽?牙不疼了?”
這陸先生,系北方人士,單名一個丘,無字亦無號,生得儀容俊秀,态度閑雅,因精絕音律,兼通文墨,又孤高自潔,很得華彤賞識,才得以寄身煙雨樓中。眼下請來教導沈白讀書習字,下棋彈琴,業已數年。陸丘素性灑脫,唯有講學授業之時,最是嚴謹,又想只有沈白一個學生,恨不得将畢生所學統統傳授,便益發不肯松懈半分。沈白聰穎過人,卻因開蒙太晚,改不了貪玩的性子,或是開春為了捉蝶罷課,或是夏裏打盹吃了墨汁,或是秋時看那雨打芭蕉、閑庭睡鶴成了癡,又或是雪天畏寒強要在熏籠上聽課。這些還是好的,這沈白淘氣起來,可敢在先生胡子上打結生火。陸丘鐵面無私,不知華彤賠了多少笑臉,說了多少好話,才免了戒尺,只罰沈白不準吃糖。一年下來,于詩文上,沈白不過爾爾,唯有琴技,仿佛無師自通,很得陸丘賞識,現下快過年,陸丘便賞了好些琥珀糖。未料沈白又着了風寒,既要吃藥,糖便不能離口,因而鬧起牙疼來。沈白見陸丘來了,羞得話也說不出,倒是華彤圓場道:“我正問早膳用了什麽,小雪團嫌蛋羹裏沒蝦仁,正不樂意!”陸丘笑道:“魚蝦是發物,哪裏敢給他吃?可記得今年開春時候,一顆雪團滾到泥地裏,頭上撞了大包,什麽都不肯吃,生怕留疤,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濯香館裏養了個嬌小姐!”沈白一聽,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只埋在華彤肩窩,軟綿綿的控訴道:“先生不疼人。”華彤呵呵一笑,哄道:“可睜眼瞧瞧,他是疼你不疼?”沈白一聽,才羞羞澀澀的掉轉頭來,一見着掌心大的萬啃塔,立時眉歡眼笑,“先生這是哪兒得來的?不是說……”未待他話完,陸丘已曲了食指,在他鼻梁上一刮,道:“你便是要天上星,也為你摘得,何況這個小玩意兒。”沈白一聽,忙将陸丘抱住,軟聲道:“先生,我再不淘氣了。”陸丘卻徑自搖頭,只擡手摸摸他頭頂:“有了這個,怕是益發淘氣了才對。”
不一時,又有一個好友過來瞧他,姓梅名子修,號癯仙,朱嶷郡人士,乃華彤表親,因早失怙恃,寄居山谷,也算與華彤有竹馬之交。其人胸羅鬥宿,腹藏錦繡,絕是個金榜題名的人材,卻偏清狂絕俗,将那仕途經濟一概抛諸腦後,只愛游山玩水,廣交好友。今日出谷一聚,不過是落個腳,次日便要出行,故此這頓飯既是接風又是踐行。走廊穿院,出亭過池,梅子修便聽到陸丘正贊沈白的字,只徑自撩簾進去,朗朗笑道:“只怕雪童又是練字不肯吃飯,不仔細身子!”果見那桌上一張泥金的紅箋,上面寫着一副小對,曰:門前人似雪,廊外月如霜。梅子修笑道:“幾日不見,阿白的字倒是愈發精進了。”沈白本與華彤躺在榻上,一見他來,忙迎上去,仰面笑道:“癯仙哥哥你可來了,我都急壞了。”梅子修掐他臉上的軟肉,道:“小阿白怕是等我的消寒圖罷。”沈白赧然一笑,雙頰暈出兩個淡淡的梨渦,又嚷嚷道:“谷中不興這個,可是卻有趣得很!如今都二九了,可都讓我添上!”便似扭股兒糖似的纏上來。梅子修但覺一線淡淡香氣,極清極幽,只扶了他绾發的阗青玉簪子,嗔道:“急甚麽?手這樣涼,還不穿鞋,快快回到榻上去罷。”沈白吐吐舌頭,奪了詩圖來看,只見圖上首行注着“管城春滿”四字,下頭是一九宮格,書着雙鈎空心字,各有九畫,曰:春前庭柏風送香盈室。每字上又各注着一句九九歌,沈白念了一會兒,連道有趣,忙雅蒜挂入書房。華彤懶洋洋喚道:“雪團過來。”又拍拍布老虎。沈白嘟嘟嘴,道:“別叫我雪團,分明是雪童,都叫了一年了呢!”說完方接了紫銅雙環玫瑰紋手爐過來,在他邊上乖乖倚了。衆人聞言皆是一笑,紛紛抑揚頓挫的叫他“雪童”,倒是叫得他紅了臉面。
菀菊一見人齊了,遂命傳膳。四人談笑片刻,桌上已擺滿各式菜肴。正中一口黃銅鴛鴦暖鍋,熱氣騰騰,噴香四溢。沈白饞得生唾,又向華彤央道:“有鹿肉烤來吃很是應着雪景,只未免粗魯。現是吃暖鍋,不如搬到外頭,還有幾枝梅可以玩賞。”陸丘笑道:“雪童在屋裏呆得久,出去瞧瞧也委實應該,更何況也當為癯仙餞行。”梅子修聽了,向華彤道:“對對,當我為餞行,表哥若再舞上一劍,豈非更妙?”沈白聽了,喜得眉眼彎彎,撫掌道:“好好!阿彤的劍法最妙!阿彤舞劍!”華彤卻故意不理,徑自喝了兩口酒。只見小手果真上來捏了衣袖,更是将眉毛蹙作八字,心中不免一笑,便伸出兩指挑起沈白下颚,“小雪團,你若親我一記,我便允了你。”登時,沈白的面上便紅了個透,眸子圓圓亮亮,也不知是嗔是怒,只半天都說不上話來。華彤仰首飲酒,目光一寒,微哂道:“臉皮這樣薄,可怎麽……”陸丘觑了沈白一眼,截言道:“華公子也未免輕薄了些。”沈白眨眨眼睛,懵懵懂懂的望了望兩人,心想:“原也親是親,抱是抱的,怎的一說出來,倒教人不好意思,好不奇怪!”梅子修取過了朱漆描金花瓜棱手爐換了沈白膝上的,同他道:“看那雲龍箋的小對清簡得宜,莫非是你家阿彤的手筆?”沈白笑望着梅子修,眼中閃出狡黠來,促狹道:“正是,阿彤的句子最是簡練,你我都學不來呢!”華彤伸了一個懶腰,丢了一朵玫瑰酥花入口吃了,只佯嘆道:“小雪團也學壞了,卻不知這是誰招得他?”衆人撐不住皆是一笑。
笑談間,陸丘向菀菊道:“雪地裏風大,教他們豎上屏風,再置上些個暖爐。”又對雅蒜、廉姜吩咐道:“到裏間取那鶴麾和披風來,記得前年有一件狐裘,約莫在那青漆空囊坐山圖立櫃裏,可別凍壞了你家公子。”話音一落,只聽華彤懶懶道:“別忘了掌燈,你家公子怕黑。湖裏也都點上,就用那新進的花燈。”雅蒜、廉姜、菀菊一一應了去辦。沈白心裏一喜,摟住陸丘,撒嬌說:“先生,到底是你最疼我。”陸丘含笑道:“如今大了,可別在喚小字了。”沈白乖乖颔首。梅子修望着他們三個,笑着搖了搖頭。華彤則執着酒壺,眼波一橫,冷笑道:“我可特意吩咐給你掌燈,真是忘恩負義!”說着,屈指在沈白額前的朱砂梅花印子上一彈。沈白“噫”了一聲,捂着已紅了一塊的額頭,癟着嘴嘟囔:“是你對菀菊說你家公子,他家公子可不就是你自己。”忍俊不禁,摟着半舊的布老虎,揪着兩只大耳,道:“明明是自己怕黑,卻推說是我。哪裏有人在這時候,就惦記起燈的事情!”梅子修聽了,只在一旁笑道:“雪童的口齒也愈發精進了。”華彤佯怒,伸手一撈,便将沈白捉了懷裏。沈白一點兒也不怕,嘻嘻亂笑。華彤立眉瞪目,張牙舞爪,作惡鬼狀,又在沈白頸間肋下搔撓一氣。沈白笑喘不定,只嚷嚷阿彤阿彤。二人又笑又鬧,樂作一團,惹得衆人大笑不絕。
此時後院焉湖邊上的梅林已開了小半林花,绛雲淩雪,冷香沁骨,正是: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注:唐·王冕《白梅》】。華彤半啓了軟簾,摟着沈白同賞一回,卻見其他桃花林子裏裝點了好些紙絹綢绫做的各色花,反倒有些累目,便叫人去統統摘下,只留些硬朗枯枝,無花無葉,好襯着孤月高天,寒梅白雪。沈白趴在琉璃窗上呵氣,用指頭寫了“雪童”二字,又回眸沖着華彤一笑,在“雪童”邊上添了“阿彤”二字,更畫了一柄傘。華彤一瞧,眸間一黯,一擡手,已在傘上勾了一片柳葉。沈白忙摟了華彤脖子,在他腮上一親,格格笑道:“什麽時候阿彤也信起這個來了?小時候我倒愛玩,總鬧着出谷,眼下卻覺着你在哪兒,我便在哪兒,是誰也分不開的!”華彤一聽,卻不說話,只曲起食指在沈白面上蹭了蹭,見他眼中滿是雀躍,仿佛不谙世事,不由眸光轉黯,長嘆一聲。
一時布置妥當,四人入席。沈白緊挨着華彤,掂腳逡巡,又執了牙箸夾着羊肉在湯水裏亂攪,弄得湯汁四濺,興致高昂。華彤無奈将他按在膝上,親身侍奉。沈白頤指氣使,宛如指點江山,要這要那,主子做派十足。衆人都覺好笑,華彤卻受用得緊,一時布菜,一時調汁,一時試食,一時投喂,忙得不亦樂乎。梅子修正講他北國之行的種種趣聞,聲情并茂。聽到他道北方霜雪如粉如末,幹而燥,利利落落,混不如南方雨雪纏綿不盡,沈白便轉轉眼珠,笑道:“人人盡說江南好,就連這邊的馄饨都比北方的餃子婉約曼妙些。”聽着這話,衆人皆是一笑。唯有華彤握着酒杯,不言不語,目光只在沈白身上凝住。梅子修一腳将他踢醒,催促道:“表哥可還欠着劍舞一場,可莫忘了!”朝沈白努了努嘴。華彤會意一笑,施施然起了身,抽出暗藏腰際的軟劍。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回 濯香館激賞雪練舞 煙雨樓乍迎不速客 下
劍如其名,于騰挪移滑,縱橫捭阖之間,化作一道雪練。慢處似游蟒潛淵,伏象千裏;快處如風馳電掣,氣貫長虹。但見玉龍經天,銀華匝地,豁豁然照得夜如明晝,又見煙霞掠空,星芒橫曳,飒飒然仿佛狂風疾舞:直教寒光滿園,銳氣逼人。梅子修看得發呆,激賞不絕,嘆道:“表哥的劍法果真神妙!”陸丘笑道:“可将衆家絕招合而為一,還這般天衣無縫,也只有他了!”梅子修一奇,卻見沈白伸長脖子瞧得目不轉睛,跟着劍招叫道:“這是華山派的‘倦鳥投林’,這是紫金堂的‘玉掌明珠’,這是海南萬家的‘天南地北’,這是煙雨樓的‘攬月孤星’‘九死不悔’,啊!那是‘與君長訣’……我的阿彤果真是天下無雙!”沈白撫掌,連連叫好,渾忘了懷裏的手爐,直直滾到腳下去。雅蒜忙換了個白銅燒藍寒玉吐蕊手爐教他捧着,又将腳爐移到沈白足下。華彤收勢,霎時銀芒乍斂,風雪初定,然那梅林之中卻無半點落英着地,便是雪上也殊無痕跡,不覺教人駭然生敬。沈白只覺心下一片甜蜜,想道:“阿彤果真懂我惜花之情。”華彤潇灑入席,将酒水一飲而盡。沈白滿臉欽羨,一把摟住華彤臂膀,道:“阿彤,你已允了我讀書習字,不如明年開春也一并把劍法教了我?”華彤卻側臉并不看他,只撿了沈白碗裏的翡翠白玉丸吃了,依舊是那一句道:“小雪團,你若親我一記,我便允了你。”仿佛賭氣一般。沈白一聽,雖飛紅了臉面,竟不似之前羞怒,只扭扭妮妮的伸長脖子,作勢要親上去。梅子修笑道:“你可別作弄雪童了——”話未完,卻聽一聲尖嘯,接着空中竟炸開一團金色光球。一人空降席前,氣息未勻,便跪倒在地,“樓主,有貴客到。”華彤眸中一凜,彈彈袖口,道:“知道了。如此冒失,自去領罰罷。”遂告了罪,由菀菊跟着退了席。
方才又是笑,又是鬧,沈白自然沒有吃飽,眼下華彤要走,頓覺掃興,便回了屋裏。梅子修同陸丘見了,費盡心思哄了半晌,才教他笑起來,便又傳了幾道點心。過了一會子,便見绮枝親自提着個雙層葡萄玫瑰食盒過來。這绮枝容長臉兒,長挑身材,一雙鳳眼妩媚風流,眉心歪歪一點朱砂,別是俏皮;原是芹阮的侍女,因性情和婉,禮度閑淑,又明事理,便給華彤收了房,也擢了淵明閣管事,算是園子裏的半個管家。沈白一見她,便笑道:“绮枝姐姐來了,這個好吃,快嘗嘗!”說着已經夾了一塊點心,用手在下頭虛掬着,湊了上去。绮枝忙吃了,又親手揭了食盒,一一取出來,卻是清一色的青玉盤盞,含笑道:“這椰蓉銀芋團和蝴蝶芸豆酥都是公子素來愛的,還有這道鳳尾魚翅和梅花馬蹄,都是樓主親自看着小廚房做的。”沈白撅了撅唇,冷哼一聲,道:“他倒閑散!”绮枝忙低聲在沈白耳邊道:“公子別氣惱,這是樓主親自做的!”沈白聽了,又驚又喜,一一嘗了,笑道:“阿彤好手藝,我也做了謝他!”作勢便要喚人。绮枝一聽,不覺暗笑,因道:“公子先用了不遲,若涼了吃下去,身子豈不受害?”陸丘道:“眼下華公子不在,可沒人給你揉肚子。”沈白赧然一笑,含含糊糊的道:“那便明日再說。”又看有幾樣是雅蒜、廉姜素來愛吃的,便命人留下。
沈白素來貪食,用了半碗牛乳燕菜粥,方覺得吃得多了,便丢了勺。绮枝見狀,便自懷中取出一個暖玉瓶子來。那瓶子約莫三寸大小,上面螺絲銀蓋,鵝黃箋上寫了“淬玉天香”四字。待服侍沈白吃了,绮枝才退下。三人閑聊了兩句,便也各自散了。沐浴更衣畢,沈白尚無睡意,只摟着個黃銅湯婆子,披了那件狐裘,随手揀了本棋譜便在榻上歪住。正看時,卻聽雅蒜嗔道:“天寒地凍的,公子也不仔細身子!要是傷着了身體,倒叫我心裏不安!”說着命人再取了兩個炭盆放在簾外,自己則往櫃子裏取了一件蠶絲小衣伺候沈白換上。待炭火齊備了,則開了櫃上的紫檀匣子,取了個天青釉圓瓷盒出來。沈白見了,便垂了睫羽,調轉身體俯卧在被上。雅蒜自盒裏頭沾了少許純白無味的膏體,抹了在指尖上,輕輕送入沈白體內。沈白蹙着眉咬着唇,勉力承受。待施了藥,沈白才從毛毯裏頭探出半個腦袋,卻是雙頰緋紅,眼角帶淚。雅蒜暗自抹了抹淚,理了頂箱大櫃,又開了外間櫃子翻出了好些衣裳。沈白吮了吮嘴唇,伸手到紅漆灑金小方案上,取了暖好的青花釉纏枝壺吃花露。卻見雅蒜捧着一襲前些年便不穿了的紫貂裘,只看着不說話,眼眶卻是紅紅。沈白怪道:“雅蒜,你哭做什麽?”雅蒜陡然一驚,紫貂裘落在地上。沈白正要說他冒失,雅蒜卻撲通一聲跪了,膝行數步來到他跟前,道:“公子……雅蒜怕是再不能伺候您了!”眼淚便似斷線珍珠紛紛滑落。沈白更是不解了,只無端也心中一疼,眼圈便紅了大半。雖說他自小身邊有雅蒜、廉姜二人相伴服侍,三人年紀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