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相仿,自然是親密的。可廉姜畢竟在外間料理,沈白心底總與年紀相仿又善解人意的雅蒜稍稍親厚些。二人雖為主仆,心底卻與兄弟無二,如今說到分離,沈白哪裏肯依,正要細問,卻不想外頭一陣騷動,緊接着珠簾一分,竟闖進一個人來。
自知事以來,沈白從未出過煙雨樓,除了樓裏的人,不曾見過別的。濯香館也非來去自如之地,現下這人忽然闖入不說,氣勢也與別人大不相同。沈白一驚,話也說不出,只呆呆的望着那人。只見他頭戴十二顆東珠的玉冠,身穿四爪蟒暗紋靛青鍛袍,腰系碧玉帶;生得昂藏七尺,相貌堂堂,雄姿利落,威勢凜凜。正是當今聖上的二子杞王趙沛。他一踏入室內,果然聞到一股淺淡奇香,幽若山蘭,清若寒梅,竟是夢引魂牽,動心奪魄一般。打量了周遭裝潢擺設,均是清雅絕俗的格調。又見小厮約莫十六七歲,已初見青年模樣,身如弱柳,面龐也長得別樣清秀。再看榻上人青絲如瀑,眸若春水。再觀其體貌,若雪堆玉砌,弱不勝衣,倒像個晶瑩剔透的瓷胎娃娃。那眉宇之間一枚五瓣梅花印子,頗有幾分出塵之氣。趙沛閱人無數,見此極品,也不禁低嘆了一番,遂幽幽笑道:“你便是沈馥,果然名不虛傳。”
雅蒜将沈白護在身後,手中舉着也不知哪兒來的短劍,向他高聲道:“你是何人?!”話音未落,四個黑影已閃入室內将他圍住。只見華彤漫步入內,身後跟着左右護法蒼耳子與白頭翁,朗聲笑道:“杞王,別來無恙?”趙沛含笑道:“沛不請自來,望華公子勿以為怪。”雖這樣說着,眼睛卻飄向躲入華彤懷中的沈白。華彤淺笑道:“無妨無妨,只是吓着了我這小雪團。”又撫了撫沈白的肩膀,輕聲道:“可早些歇息,我替你收拾這吓壞你的大貓。”沈白一聽“大貓”二字,又止不住偷望了趙沛,見他面容冷肅,令他有些怯怯,但細看之下,還真像極了深山老林裏的大貓,便道:“阿彤,這人是誰,真是像極了大貓。”聲音溫軟嬌憨,還不見少年的清越之音,他一面說着,還一面掩口輕笑,眉眼好奇的張望着,盡是一股子孩童的天真柔媚。華彤瞥了他一眼,只在沈白耳邊道:“若要見客,可要換了衣服才好。”說罷,折身延了趙沛去大堂。
沈白更衣出來,已換了一襲霜白蘭草紋素錦袍,項上依舊戴着和田玉并蒂青房長生縷。華彤向沈白道:“這是當今聖上的二皇子,名諱未敢輕提,你喚他杞王便是了。”沈白見了禮,喚了“杞王”,卻還偷偷叫他“大貓”。趙沛倒也不惱,只抱了抱拳,含笑道:“沈公子,有禮了。小王單名一個沛字,不過是個粗人,倒叫公子笑話。”華彤道:“王爺此行莫不是怕我陽奉陰違?”趙沛忙道:“豈敢豈敢!華公子何必如此生疏,依舊喚我子珅便是。”二人相談片刻,沈白聽得雲山霧罩,早覺無趣,索性回房歇息。房裏早備了暖爐,站着個雅蒜伺候他更衣就寝。在梳頭的檔上,沈白迷迷瞪瞪,忽又想起雅蒜之前所說,便摟着他胡亂問了一通。說起兒時事體,不免生出一陣酸楚。雅蒜未敢細表,不過好言好語的哄着,給他換了衣衫,将沈白抱到象牙嵌花梨寧式大床上,又收好和田玉并蒂青房長生縷,放于枕邊,複用玉如意壓了帳。沈白漸漸困頓,雙足抵着個黃銅湯婆子,不消片刻便入得黑甜鄉去,只是眼角微紅,猶帶着淚花。雅蒜輕輕替他拭面,又命小丫鬟給暖爐添上了些銀炭,方在塌下睡了。不在話下。
又說趙沛見了沈白之後,連連嘆道:“好一個芙侍卿!芹阮先生所言非虛。”華彤執着杯盞,擡眼笑道:“怎麽,還不曾入得宮去,竟已有了封號?”趙沛嘆道:“父皇多年的心結,公子倒不知麽?”華彤取出懷中的明黃布包,冷笑道:“冠冕堂皇,欲蓋彌彰,可惜了将軍一世威名。”趙沛雙眼圓瞪,驚聲道:“這、這何時到了公子手中?”華彤也不分辯,唇際笑意益發深切,道:“這旨不必宣了,他哪裏懂得。”便随手擲入暖盆之中。趙沛施救不及,只好眼睜睜看它化為灰燼,澀然道:“自也無妨,公子只消按旨意辦事即可。明年餞花節後,便是他上京之日,公子切不可忘。”華彤掃了趙沛一眼,冷笑道:“受人之托,忠君之事,倒是勞煩杞王記挂了。”趙沛忙道不敢。
眼見這分別在即,卻不知華彤如何開口,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回 欲孽司混沌知人事 美人榻偶然試雲雨 上
卻說那一日在雪地裏吹了風,沈白又發起舊病,雖無甚大礙,只是怕冷怕得緊。濯香館裏熱熱烘烘,他卻恨不得鑽到炭盆裏去,沒奈何只得貼在大薰籠上參禪,是決計半步不移的。前日裏,請了禦醫給沈白瞧病,開了個方子。沈白每每吃了藥,便自比黃連,定要抓上一把糖來吃,也因此鬧了幾回牙疼。過了臘八開始忙年,華彤更是忙得足不沾地,只得送些解悶的玩意兒給沈白消遣。前日裏是兩盆水仙,這日便是一只雪雪白的小銀狐。說是白頭翁辦貨半路得來的,呈給沈白玩耍。可惜這小銀狐最是機靈鬼怪,不過一眨眼,便逃得無蹤無影,害得沈白難過了好些日子,直到華彤購置了梅花鹿、兔子、錦雞放在園子裏,才淡忘了。
展眼到了除夕這一日,樓裏備齊供器,又換了門神、聯對、挂牌,也新油了桃符,一派新年氣象。夜宴上笙歌聒耳,喜樂喧天。華彤與衆人樂了,打了賞錢,便早早往濯香館裏來了。廉姜正喂了兔子錦雞回來,見華彤站在門外,忙忙迎上去,一邊喚道:“華公子來了,擺飯!”不一時,桌上碗盤羅列,盡是些精致的菜食。有雞絲銀耳、糖醋荷藕、瓜燒裏脊、花菇鴨掌、奶汁魚片、五香仔鴿、快炒時蔬等十餘樣,點心則是椰子盞、鴛鴦卷、五彩元宵、雙色馬蹄糕四品,另有幾色湯水。待菀菊伺候華彤浣了手,沈白才由雅蒜小心扶着,從裏間裏走出來。沈白裹着白狐腋的暖裘,手裏攏着個手爐,一見華彤來了,早膩在他懷裏,又嗔道:“今早上那盆金盞玉臺正開了花,你要再不來可不給你瞧了。”說着,命廉姜到裏屋去取。只見玉石條盆裏面攢三聚五的栽着水仙花,蕊若金盞,瓣似玉臺,疏密有致,香氣亦是不俗。華彤一見,不覺笑道:“可不是玉臺盛金盞,廉姜捧雅蒜。”雅蒜見華彤正拿自己與廉姜取笑,不由一愣。廉姜也微紅了臉面,道:“公子,這、這花擺在何處?”不等沈白回答,卻聽雅蒜嗔道:“呆子,自然是擺到那兒了。”說着眼角一飛,那目光在案上一定。廉姜被雅蒜這一瞪,面上登時紅了個透,竟似要燒着般,放好水仙,忙不疊的逃了出去。衆人見了,皆是大笑。
用了晚飯,飲了屠蘇酒,依例燃放鞭炮爆竹。沈白身子柔弱,經不得大陣仗,因而也不過是些衆星拱月、花開富貴那般的小花炮,或是飛天十響、落地驚雷之類的零碎小爆竹。廉姜領着幾個小厮在窗外安下屏架,将煙火等物備齊。沈白攀在窗前探頭探腦,又怕畢駁之聲忽至,兩手緊緊捂在耳上。忽聽一聲巨響,沈白驚呼一聲,忙把身子一縮,正巧撞到華彤胸前。華彤見他面頰通紅,不覺溫柔一笑,道:“這些好不好?”沈白雙眼亮晶晶的,忙不疊點頭,又喜得在華彤面上親了一記。華彤自後背将他摟住,運功助他禦寒,又不覺将雙手覆在那雙小手上。沈白回眸一笑,又忙忙望向空中,生怕錯過什麽繁華錦繡,尚不知煙火本是冷灰而已。華彤望着漫天流星,交飛群螢,面沉如水,冷似懸冰。
年關一過,沈白咳喘之症也好了許多,陸丘嚴詞厲色之下,零星也學了幾篇詩文。這日,沈白下了學,身子倦乏,便徑自解衣,在美人榻上小憩。手裏依舊摟着布老虎,因雙足貪涼,褪了軟绫小襪,擱在華彤膝上。華彤無奈,又怕驚他好夢,只取了紗被給他蓋上,便徑自看他的秘笈。漸覺懷中一雙蓮足輕蹭,因聞見那香如蘭似麝,幽幽蕩蕩,飄鼻入腦。再看偎在布老虎上的小臉,不由心中一動,頓覺一股纏綿熱氣湧上四肢百骸。
盡管奉旨調養沈白,華彤終究不忍使那作踐人的手段。然此番違命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終究救不得沈白,只是這也已是他的所有。沈白生性天真,華彤最是憐愛,更不忍毀其無瑕,故情欲之事向來三緘其口,房裏的仆婦、丫鬟一概不得服侍沈白,就連是那些情詩豔曲也是不準說道半句的。故此,沈白到了年紀,對那床笫之事仍舊一無所知。自然也如懵懂小兒,即便那陸丘三令五申,告之以禮,沈白依舊不懂,與人親熱時便也摟着抱着親着,傷心處也打着踢着咬着,一笑一颦之間,早已惹盡想思。猶記舊年蒼耳子喚了梨香院的小倌過來,二人久旱逢甘霖,竟在假山裏胡天胡地起來。沈白那時也已有十歲,原在邊上追兔子玩,聽到浪叫淫聲,竟還湊上前去,問他們好好的打架做甚。那小倌見沈白打扮,只當是小主人,吓得擰腰便跑。蒼耳子箭在弦上,急火攻心,一時魔怔,竟攥了沈白的手。沈白閃着大眼,嗔道:“我幫了蒼叔叔,叔叔倒要打我,我可告訴阿彤,讓他發落你!”蒼耳子一聽,不由失笑,便也搓揉些個取了香吻,哄道:“蒼叔叔和你鬧着玩兒,可不許多別人說!”哪裏知道蒼耳子酒後失言,前前後後說給了華彤聽,眼看華彤目眦欲裂,渾然不覺,尚徑自品評道:“沈公子奇香媚人,卻一派天真,床笫之上想必別有意趣,也不知哪個神仙高人有福消受!”華彤自是暴怒,險些将他斬作兩截。
再說沈白恍恍惚惚睡去。夢裏搖搖蕩蕩,卻是手裏捏着燈籠柄,正在山上行。周遭晦暗不明,煙雲缭繞,但見花木掩映之間,似有一處建築。他心中一喜,一鼓作氣小跑上去。擡頭一見,卻是“撚紅栊翠”四字,倒無端覺得似曾相識。不及細想,已擡腳進去,但見亂石飛泉,落英缤紛,好一個秀美僻靜的所在!沈白道了聲叨擾,便跪在泉邊,掬了清水暢飲一番,果真鮮甜可口。又見那亂石上似是镌着什麽,便撥藤一瞧,只見離恨二字,卻是愣住。這時,忽聽一聲冷笑,那花木扶疏之間竟閃出一個人來。這人青衣薄履,別無綴飾,容貌竟與華彤有三分相似,只是氣度出塵,華彤自不可比。便聽他啓唇說道:“無知小兒,你本是弱質不全之身,這孽海之水,情天之露可是你消受得住的?”沈白不解,問道:“什麽孽海,什麽情天?先生是何人?此地又是何處?”青衣人略一沉吟,搖頭道:“癡兒癡兒,身在囹圄自不知,且随我來,也不枉有緣至此。”遂一揮衣袂,教那花木簌簌移開,讓出一條道來,直向那白茫茫幽晦隐秘之處。
須臾,二人已至一所在。只見牌樓直聳,匾額高懸,上書着四大字,卻看得不甚清楚,兩邊是一副對聯,乃是:“多情自古題恨譜,何必學人傷蛾眉。”轉過牌樓,又見一座宮門,乃是一處配殿,匾上镌着“欲孽司”三字,兩邊無半點筆墨。沈白再看其他諸司,匾聯俱全,因問道:“敢問先生,為何這司無解?”青衣人道:“風月之欲成古今之孽,悲歡不盡,糾纏無休,爾凡眼塵軀,身在其中尚不知其理;見與不見,又有何異?”沈白哪裏知道這個,只懵懵懂懂也覺此話有幾分道理。青衣人見沈白感思,又擡頭瞥了一眼匾額,道:“也罷,爾既飲了離恨之水,唯有此法可解,就在這司以巫山之會領教聲色之幻罷了。”遂秘授幾句,将秀腕一翻,将沈白推入內殿。但見桂堂蘭室,紅燭高照,珠帳繡幔,香暖眼飄,正中置了一張白玉大床。青衣人淡然一笑,掩門自去了。沈白只覺香入腦髓,催得人眼饧耳熱,倒別有一番新奇滋味。忽見鸾帳一分,伸出一只大手将沈白的手臂一攥。沈白一個不提防,便跌入一個滾燙懷中。一番天旋地轉,卻對上了一雙極明亮的眸子,在暗黑裏熠熠生輝,燦若天上星子。那人笑着點他鼻尖,喚道:“小雪團!”
又說華彤正在怔忡,沈白猛的一縮身子,卻把一雙粉肩露在了軟被外頭。華彤頗有些無奈,卻也有些歡喜,如常一般給他掖被。不料沈白卻把臉埋在布老虎上,輕輕挺着腰肢。華彤眸光一黯,鬼使神差的掀開紗被。卻見那蠶絲小衣已散亂,亵褲更是褪到膝上,再看那處亦已情動非常。華彤輕輕一笑,不禁将手伸将下去。掌中小物宛若玉筍,香滑可愛,不覺低嘆一聲:“小雪團也省人事了麽。”說着松緊收放,輕刮慢弄,惹得沈白嘤咛幾聲,漸漸抽息似泣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回 欲孽司混沌知人事 美人榻偶然試雲雨 下
沈白臉頰噴紅,眼前茫白,昏昏沉沉于欲海沉浮,可謂是人生第一遭。只是懵懂之中,尚有三分驚怕,只得把雙手抓住華彤衣襟,緊緊依偎住,胡亂的厮磨起來,只覺半是極樂,半是痛苦,不知如何派遣才好。忽聽一聲脆響,卻是那枚阗青玉簪子自發上滑落,在地上摔做兩截。沈白似是一驚,倒把兩眼睜了開來,滿是惶惑。華彤卻不假思索将沈白薄嫩耳垂銜住,狠狠一吮。沈白也辨不清是痛是歡,卻把齒關一開,細如蚊吟地低呼一聲,那眼前也糊上了兩彎晶瑩的淚霧。華彤五內輾轉,哽噎道:“小雪團,随了我可好?”沈白一聽,略略回神,見是華彤,便綿綿軟軟的喚他阿彤。又想起夢中青衣人所授雲雨之事,便與華彤說了。說到動情處,不禁有些含羞,但見是自小便親密無忌的華彤,也願與他偷嘗一番,便湊近迎趣。沈白初經人事,華彤怎會胡來,只起身抽出一個暗屜,柔聲道:“以後若是如此,可要這般先預備了,才不會傷到。”說畢,蘸了一點脂膏的指頭探到臀縫間。沈白為欲念所累,情潮未退,唯有驚喘連連,難耐呻吟。華彤如奏孽曲,直教沈白魂上九天,乍堕魔障,把那三魂七魄盡化作了幾點飛雪。華彤撤出手指,低低道:“以後,可要記住,這樣的事是極其親密的兩人才能做的。”又親了親沈白面頰,取了桃源垂釣的松綠汗巾,将那些穢液細細擦去。
卻說雅蒜端着早就涼了一半的熱水站在簾子外頭,竟是兩股戰戰,幾乎寸步難行,良久才勉強收回心智,打簾子進去。華彤見雅蒜進來,便接過銀盆,道:“再去取些熱水來。”雅蒜忙到了外屋,喚了幾個丫頭去辦,卻覺得腳下踩着棉花似的,眼中也轉着淚花,只得強忍了,佯作收拾。沈白軟軟的偎在華彤懷裏,粉頰暈紅,低垂睫羽,似是半夢半醒,含含糊糊不知嘟哝些什麽悄悄話。華彤連連輕笑,心下一片柔情湧動,在他眉間的梅花印子上落下一吻,又在玫瑰水裏絞了手巾給他拭面。沈白抽抽鼻子,輕輕打了個呵欠,又見雅蒜在一旁站着,才想起來已到傳晚膳的時候了,只是耐不住睡意,扭頭縮成了一團。華彤向雅蒜低聲道:“半個時辰之後擺飯。”沈白一聽,小嘴一撅,見華彤板起臉來,才不情不願的應了。雅蒜忙遞上拟好的菜單,不過是一些時令菜色,華彤又命添上兩道點心。沈白嘀咕兩句,便把臉埋在華彤頸上,閉上雙眼。雅蒜忙打發了掌燈的丫頭,換了安息香,且自退了。沈白莞爾入夢,仿佛蜷在掌心一般。條案上擺的水仙早撤了下去,又聽莺聲歷歷,滴溜如脆,想來春光已及。唯有琉璃窗格霜色未退,依稀虬枝橫斜,幽吐胭脂,渾不覺時氣變幻,春秋更疊,待到明光普照,熱氣熏蒸之時,任他冰心傲骨,也唯有零落委地,踐踏作芳塵罷了。
又過了幾日,便是四月二十六日芒種,園子裏要行祭餞花神之會。此為尚古之俗,亦是沈白據南朝梁代崔靈思《三禮義宗》而行的。因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芳華因謝,花神退位,須設擺各色禮物,為之踐行。沈白出不得園子,眼見群芳搖落,百花辭春,縱然翠窗紅染,彩雀啁啾,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愁緒,因着夜間失寐,便起得比平日裏晚了些。待梳洗完畢,用了早膳,那些小丫頭們早已玩了起來,各自打扮得杏讓桃羞,燕妒莺慚的,或用花枝柳條編成轎馬的,或用绫錦紗羅疊成幹旄旌幢的,都用彩線系于每一枝上,又或是撲蝶賞魚,劃船打秋千。沈白見腳下許多落花,極盡繁華不忍踏花而行,莫名滴下兩滴淚來,又覺得好沒意思,道:“把這各色落花好好收了,撒到湖裏罷。”廉姜忙應了,正要招呼丫頭們,又聽沈白道:“且慢,還是埋了好。”便朝湖邊的梅林一指。雅蒜含笑說道:“昨兒夜裏,華公子差人送了盤果子來,一直湃在井裏。說是極南之地才得的,原是上進的,果肉極是清甜可口。如今也算入了夏,祛暑是再好不過。這果子生得稀奇,狀若巨卵,通體紅色,卻有綠葉環生,朱翠相間,好看的緊。要我說,不知剖開來,裏頭該哪般新奇有趣呢。”沈白孩子心性,聽雅蒜說了一通,當下展顏,說要午覺後要吃,也加快步伐,直想看看那稀奇的果子。
那邊廂華彤正于淩風閣與衆人商談,趙沛依言而至。華彤屏退閑雜,只留下了蒼耳子、白頭翁二人在傍,延趙沛在暖閣裏坐了。待奉了茶,趙沛将新拟的聖旨宣畢,因問道:“不知沈公子是否準備妥當?”華彤擡了眼簾,哼笑一聲,才喚了左右護法,一一囑咐下去。菀菊見蒼耳子出了來,方掀簾進去,禀道:“主子,午膳已備。”華彤便向趙沛笑道:“杞王遠路而來,府上略備了水酒,為王爺接風洗塵。”趙沛報以一笑,道:“豈敢豈敢!”遂屏退閑雜,二人對酌。一時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趙沛道:“公子可是有話要說?”華彤颔首,遲疑道:“不知将軍要如何安置沈白。”趙沛道:“父皇的心思,兒子豈敢揣度。”華彤微微一哂,道:“子珅可願替我捎兩句話給他?”趙沛忙說不敢,因道:“公子請說。”華彤道:“第一句,懸崖勒馬,猶未晚矣。第二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雀取螳螂,彈丸其下。”趙沛一驚,滿腹疑惑,複又笑道:“沛自當謹記,為公子轉達。”華彤淡淡一笑,道:“若他也覺有理,這大好河山也不算所托非人;若他仍是一意孤行,早些立儲為要。”趙沛聽了,好不尴尬,便道:“父皇春秋鼎盛,此話言之過早。”華彤大笑,目光在趙沛身上凝注,“你自然無意皇位,只是你的幾個好弟弟未必沒有存這心思。”趙沛一時也沒了言語,只将目光一黯。華彤哂道:“芹阮近些年頻頻入京,你竟不知他與誰厮混麽?”趙沛低嘆道:“若非為了自保,沛又何必趟這渾水?不過子珏是個好的,他必不致害我。”華彤略笑了笑,掉轉話鋒,“如今大夫人仍在行宮禮佛麽?”趙沛忙道:“勞公子記挂,母妃一切安好。”華彤道:“二夫人剛正,和大夫人是一樣的性子,日後也難免青燈古佛。眼下,府上怕是容夫人一枝獨秀罷。”趙沛一愣,垂眉道:“慎夫人自是慈悲為懷,與惠母妃二人一柔一剛,治理內廷。”華彤笑道:“二夫人何等聰明,自然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不知劉師叔她近來可好?”趙沛道:“欣母妃與安亞父自來有些龃龉,有父皇一旁調劑着,到底不曾鬧出什麽大事。”華彤目光一黯,低低道:“安先生果真也……都是些癡人。”趙沛似懂非懂,未敢多話,不過陪笑幾句。不在話下。
因說午間沈白食欲不振,用了些蓮葉湯羹,便早早更衣,在榻上歇午覺。華彤獨自前來,神色怫然。只見紗簾垂地,悄無人聲,一息幽香暗暗透出。恰巧雅蒜撩簾子出來,便引他在大堂坐了,又親自奉茶。見華彤神色不似往常,便小聲問道:“公子剛歇下,可要喚公子起來?”小丫鬟奉茶進來,華彤擺手打發了,見小桌上擱着半盞玫瑰露,便自己吃了,因打發雅蒜道:“外頭伺候罷。”誰知雅蒜竟撲通跪下,含淚道:“雅蒜求求華公子饒了我們家公子罷,公子已經夠可憐,請莫再糟蹋他了!”華彤一驚,又見雅蒜面上兩行清淚,陡然火起,揚手便是一個耳光。雅蒜倒在地上,面龐立即高高腫起,嘴角也崩出鮮血。卻見華彤橫眉喝道:“你是個什麽東西!別忘了你的主子究竟是哪個!”不知雅蒜何出此言,華彤又因何大怒至此,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回 憐殘花稚子添愁緒 明舊事忠仆抱愧死
話說遭了華彤喝罵,雅蒜如聞清鐘,吓得臉面煞白,趕緊膝行數步,到了華彤足下告饒:“是雅蒜一時糊塗沖撞了主子,望主子恕罪,望主子恕罪!”但聽額頭觸地有聲,雅蒜滿面血淚,端的是狼狽不堪,然口中哀求不絕,只聽他道:“主子收留之恩,雅蒜自不敢忘。只是服侍小公子這麽多年,公子待雅蒜也如親兄弟一般。主子疼愛公子衆人皆知,可是……可是……”華彤瞥了他一眼,不覺有些動容,便道:“你且起來罷!”雅蒜搖頭,含淚道:“雅蒜不敢,只求主子放小公子。現下入了夏,他身上穿的還是襖子,屋子裏也仍擱着暖盆;夜裏頭發夢喊疼,那雙小腳……長年用那些丸藥,公子的身子骨早就不能了,若是真上了京可怎麽好!只求主子發發慈悲,莫再……莫再為難他!”華彤一聽,厲色畢露,直催得目眦欲裂,擡腿一腳便踢在雅蒜肋上。雅蒜“哎呦”一聲,捂着心口倒在地上,頓時吐出一口鮮血來。華彤負手而立,怒目而視,暴喝道:“混賬東西!當年芹阮閉關,我秘派白頭翁送沈白出谷,若不是你自诩天機門傳人,私下為其解毒,藥性相沖,長年堆積,令其宴中暈厥,怎會到如此地步!你自問你可對得起安先生!”此話如醍醐灌頂,雅蒜驀然一呆,登時三魂不見了七魄,眼中慘痛空茫,喃喃道:“公子……原來、原來是我害了你……是雅蒜害了你……”
卻不想這時候,陸丘正捧着幾部書進來,見雅蒜跪在地上,華彤橫眉冷對,不覺止住原話,笑道:“華公子好興致,也不怕擾了雪童。”雅蒜登時一慌,胡亂抹了抹眼淚,便踉踉跄跄逃也似的退了。陸丘向華彤問道:“可是趙沛來了?”華彤徑自坐下,悶聲道:“明知故問。”陸丘索然一笑,忽的眸光乍聚,低聲道:“我想帶他走。”華彤眉心一顫,擱下茶盞,嗤道:“帶他走?以你一己之力,能帶他去哪兒?”陸丘道:“只要離了這個腌臜之地,哪裏不是去處。”華彤失笑,凄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了皇宮,這世上,本無他容身之處,你竟不知?陸丘一聽,自然忖得通透,卻也不覺紅了眼圈,恨聲道:“少主遭此大辱,我若明哲保身,豈非妄為人臣?”華彤一聽,不覺冷笑,“如今只得一朝一帝,你算得哪門子的人臣,又表的甚麽忠心?”陸丘聞言,身形一顫,慘然笑道:“我自然是可笑之人,你……”不過長嘆一聲黯然而去。
沈白迷迷糊糊醒來,見華彤坐在榻尾,手裏把玩着一只模樣極精巧的檀木盒子,便悄悄湊過去瞧,卻見那盒子四圍竟都是和合交歡的圖景,姿态各異,栩栩如生。沈白看得目瞪口呆,又見華彤用着自己的杯盞飲着香露,更無端覺得心下綿纏,複思及那日二人肌膚之親,不免紅雲滿腮,輕輕問道:“阿彤,你不是說有貴客要招待?怎麽這會子來了?”一面又揚聲道:“門外是誰候着,連茶也忘了伺候?”華彤攬過沈白,讓他坐在自己膝上,将自己的表給他看,柔聲道:“聽廉姜說你昨夜睡得并不好,現在倒是都補了回來,可要用些什麽?”沈白搖搖頭,徑自取了檀香木盒來把玩。裏頭還有一只瓷桃,水紅的桃身下拖着一片桃葉,蔥綠可愛。沈白來回撫摸,表情極是歡喜,因問道:“這是做什麽用的?”正說着突然咳起來,華彤連忙端出暖屜裏的小盅,喂了他一勺藥,又替他擦去額上的虛汗。沈白長長喘了口氣,卻不見有人進來侍奉,不禁怪道:“雅蒜呢?怎麽不進來伺候,別是偷吃了那稀奇果子,到什麽地方偷懶去了吧?”說着自己也笑了出來。華彤笑說道:“約莫是累着了,我也瞧他臉色不大好,教他歇息去了。廉姜在外頭候着,又有什麽打緊?”說着,喚廉姜傳了幾道沈白素喜的清淡吃食。沈白自覺有理,便也安心同華彤說話。
時近傍晚,霞光滿戶,遠遠見焉湖裏翠色圓圓,竟有一箭新荷迎風微搖,煞是好看。沈白已換了一身百香羅藕色繡袍,腰上束着芙蓉寶相花五色宮縧,項上依舊挂着和田玉并蒂青房長生縷,伏在窗邊,懶懶的望着天際一片爛霞。華彤替他绾發,将一支新造的五瓣梅白玉簪插上,輕輕問道:“好不好?”沈白摸了摸頭上的簪子,眉眼彎彎,會心一笑,說道:“這個不看也知是極精致的,也不冰人,自然好。”看沈白的模樣,已渾忘了那支愛的跟什麽似的阗青玉簪子,真真是孩子心性。華彤眉間掠過一絲黯然,丢了牙梳,摟住沈白,遲疑道:“那麽,這裏,濯香館裏頭好不好?”沈白手裏繞着華彤頭發,另一只手卻伸到碧葉琉璃盤裏取了一顆八寶糖放到嘴裏,卻學陸丘的老夫子模樣,搖頭晃腦道:“這裏春可閑庭對弈,曲水流觞;夏可雨中采荷,池亭觀魚;秋可登高賞菊,杯中玩月;冬可晴窗呵凍,寒枝數梅。種種皆妙。”眼角斜飛望向華彤,眸中泛起狡黠之色,“更有阿彤上天摘月,下海屠龍,更是妙極!”聞言,華彤也不禁笑起來,兩指夾住沈白的鼻子,唬着臉道:“有我為你這雪團耍猴做戲,自然大妙。”沈白聽了,不覺大笑,眼中清光婉轉,直瞅着華彤,滿是得色。華彤見了他這般,實在是一個小壞蛋,便緊緊的将他鎖在懷裏,拿鼻子拱他。沈白忙嚷好癢,便再不敢笑,忙将榴齒緊咬下唇,卻又止不住笑意,鼓囊着兩腮,兩眼也彎作新月。華彤也不再捉弄他,拇指撫上沈白唇角,輕輕道:“快松口,怕是咬疼了。”沈白忙引頸在華彤唇上一親,笑道:“不過又添上半個梅花印,只是白的,沒有額頭上的好看罷了。”沈白眉心的五點朱砂梅花印嫣紅嬌嫩,妩媚可愛,餘晖映耀之下,仿佛渥丹流金之色。華彤胸中酸楚,不覺肅容沉面,低聲道:“阿白,你可還記得,你九歲那年元宵之夜白頭翁欲帶你出谷?”沈白笑道:“那時候白叔叔進京辦差,自是無暇管我。如今雖說春盡紅顏老,夏日待有碧荷綻朵,田田而望,我才舍不得出去呢?”一聽這孩子氣的話,華彤痛也不是,怒也不是,一時情急,卻把雙手緊緊鉗住沈白兩肩,道:“阿白,若是我帶你出谷,你待如何?”
沈白心下一怔,未探其裏,但覺胸中情絲綿綿,面上淡淡飛紅,含羞道:“有阿彤在,自然好,嗯……還要帶上排雲。”又撫上膝邊的布老虎枕頭,笑道,“也要帶上這只大貓。只是我舍不得濯香館裏的景致,況且這裏是我的屋子,亦是你的,于內于外又有什麽不同?為什麽一定要走?”沈白無心之語,卻令華彤肺腑油煎,倍覺酸楚,不由痛聲道:“阿白,是我護不得你,你莫要怪我!”說着落下淚來。沈白怔怔,只伸手沾了那一滴潤濕,點在舌尖鹹澀非常,猛然心中一抽,問道:“到底是怎麽了?為何這般……”當下又驚又怕,急得逼出淚來,也顧不得抹去,拉住華彤袖子,卻見他目光躲閃,似有隐憂,不覺脫口道:“莫不是煙雨樓有難?”華彤望着殘陽如血,猶豫半晌,終究将聖旨一事與沈白說了,只略去了前事緣由,假托為國祈福之說。沈白震驚不已,他自知身禀異香,乃天賜之幸,卻不知到了今日竟成禍事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