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二字罷。他的住處也一并改作慧欽宮。至于賞賜,他愛什麽便賞他什麽,只唯獨那支簫別教他碰了。另外,記得給純兒多紮些花燈,什麽吃的玩的皆由得他。”頓了頓,又道:“這道玉兔東升很好,也許是小東西愛的,教柔昭儀再做些,就說是朕喜歡,屆時教承修送去。”李祥齋諾諾應了,又忙忙吩咐下去傳話。

用過晚飯,皇帝移駕清虛宮。到了儀門外,卻見幾間宮室一片漆黑,久久才見一小太監提着琉璃燈跑過來。李祥齋大步上前,不由分說便罵道:“皇上駕臨,竟如此怠慢,平日裏又如何伺候慎夫人!”小太監趴跪在地,渾身抖如篩糠,吓得大氣也不敢出,只道:“娘娘……娘娘在煙綠軒裏。”皇帝只擡腿輕踢了他一腳,笑道:“怕甚麽!朕又不會吃了你!”又對李祥齋道:“不過是個小孩子,還受不起你的訓斥,調到別處也就罷了。”言罷,負手走了進去。

進了煙綠軒,裏頭依舊是朦朦胧胧的,約莫有一半的燈沒有點上。但見竹菊镂花長窗花影簌簌,鎏金蟠花燭柔光溫淺,慎夫人執着一部書,半倚在貴妃榻上,對着袅袅青煙,凝神垂目。皇帝大步而入,道:“你這兒真暗,莫不是為了省幾個油錢?”慎夫人款款起身,見了禮,回道:“前些日子南江起了水災,想來國庫是吃緊的,臣妾便減了些許用度,也算是為皇上盡心。且臣妾久居高位,清虛宮也應作表率。”皇帝笑道:“節儉是好,可也莫熬壞了眼睛;如今水災已平,流民亦已安頓,夫人不必如此委屈自個兒。”說着命人掌燈。一時間宮室內明如白晝。只見慎夫人挽着尋常的高髻,髻邊簪了一支祖母綠圓簪,零星綴了珠花數點,身上只着了舊年的鐵鏽紅雲雁紋錦對襟長衣,外頭罩着月影碧羅蟬衣,趿着雙石青菊紋緞鞋,簡雅沉穩,雍容恬淡。皇帝朗笑道:“怎麽穿得這般素淨?朕賞的石榴紅聯珠宛雛紋的錦緞你不喜歡?”慎夫人面上一紅,扶了鬓邊的簪子,道:“臣妾是什麽年紀了,哪裏還襯得起那般嬌豔的顏色。只這月影碧羅是極好的,皇上有心。”又吩咐宮人上茶。皇帝道:“朕記得你往日最喜石榴紅與寶石藍,如今都不愛了……到底,是朕辜負了你。”慎夫人舀了一匙白檀,添在一品仙鶴香爐裏,澹然笑道:“當日皇上英明決斷,臣妾甘之如饴。何況臣妾禮佛多年,或嬌或豔,皆于佛祖不敬。皇上日理萬機,何必将小事挂心呢。”皇帝頗有所動,不禁攜起她的手,澀然道:“家事哪裏是小事,朕雖糊塗,卻不能不知道你的心。”慎夫人輕輕搖頭,與皇帝一同坐了。皇帝環顧室內,感慨道:“若是宮中女子都如沁兒你一般,朕也不必如此費神了。”慎夫人親奉了茶,方問道:“皇上何來此一嘆?”皇帝微蹙眉心,抱怨道:“前日裏,朕随口說了句想為一位俊甫興建宮苑,她們便三天兩頭送湯送水,生怕朕将她們忘了。”慎夫人了然一笑,因問道:“那皇上這一句,可是玩笑?”皇帝道:“自然不是玩笑,朕想在瓊華海上修一處蓬萊洲,現已命人下去辦了。”慎夫人心下一驚,面上只如常笑道:“卻不知是哪位俊甫有這等福氣,教皇上這般上心?”皇帝面上頗有些躊躇,沉吟半晌,方道:“他還不曾進宮。只因在山上一見,久久不能忘懷,便想收入宮來。”

慎夫人聽了,不由得笑道:“難怪水災已平,皇上還久居碧霞嶺,原來卻是流連佳人。”皇帝亦流露出淡淡微笑,道:“只是他性子冷,不喜熱鬧,尋常宮室是住不得的,是故再興一座宮苑方為上策。瓊華海一帶景色宜人,又少人走動,作為宮苑是極好的。朕思忖着在主島起正殿三間,西列禦花園一座,并亭臺樓閣,教他平日裏走動。再以渡橋通東島,造觀海樓一座,供他閑來玩耍。又以小舟通北島,島上有缥碧山,山色清麗,山陰處建水榭長廊,可供他避暑納涼之用。” 慎夫人聽了,不覺神色凝重,心道:“俊甫入宮,至多為六品修人,按照儀制,不過居住偏殿,而這宮苑何等富麗,竟連皇後都要越了去!我朝素來從儉,那蓬萊洲只怕比皇上的晧旰殿都……況且皇上并非貪色之輩,如今卻似中了邪一般,與惠、舒、欣三妃所言竟無二致!眼下南江五郡皆為水患所害,錢糧雖已下放,仍頗有民怨,只恐……”思及此,起身緩跪于皇帝足下,正色道:“興建宮室一事,可大可小。臣妾懇請皇上收回成命。”皇帝忙道:“你這是作甚,還不快起!”慎夫人執意道:“皇上,此事尚待商榷,還請皇上聽臣妾一言。”皇帝暗嘆一聲,終是允了。慎夫人恭敬叩首,端肅道:“聽皇上所言,此宮苑窮工極麗,亦不合規制,然若皇上喜歡,也無不可,只是如今絕非良機。臣妾以為有三處不妥:帝王盛寵,俊甫榮極,必致後宮不寧,是為一;天災方斷,大興土木,必致民心動搖,是為二;後宮不寧,民心動搖,只恐危及社稷,是為三。皇上乃是天子,心系黎民百姓,澤被天下蒼生,必有英明決斷,臣妾婦人之見,不足挂齒,只是為了宗廟社稷,還請皇上三思。”乃叩首三次,觸地有聲。皇帝凝神半晌,嘆道:“稱孤道寡,果真……”慎夫人神情堅定,懇求道:“皇上九五之尊,身系天下萬民,還望三思。”皇帝哂道:“天下,朕本非為這天下,只是如今卻也不知為着誰?”慎夫人心底一酸,又拜道:“請皇上為天下謀萬世之全,屈已為政。”皇帝沉默良久,兀然站起,大笑三聲,道:“看來,朕終究是要負你的。今日卻是你妄議朝政,有違宮規,更失了後妃之德。不過,朕不治你的罪,就如德妃一般,自去瑩心堂對着佛祖思過罷——于這一事上,朕不做明主,只願做昏君!”言罷,揚長而去。慎夫人聞言,不覺癱軟在地,呆坐如石,望着皇帝背影,心如刀絞,悲憤萬分,唯有兩行清淚默默滑落,連綿成珠。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方命人沐浴更衣,擺駕太廟,為帝請罪,為國祈福。後史有雲:“是日烈日當空,暑氣蒸騰,悫恭慎徽孝皇後楊氏脫簪跣足,于太廟誦經長跪,至力竭而厥。上不忍聞,令止再三,方卻之。上謂之大慈。”

次日,皇帝力排衆議,決然下旨,于次年四月廿六日興建瓊華海蓬萊洲。主島興正殿三間,曰:排雲、瑤光、飛霜。西列水木明瑟苑,供奇花異草,修樹佳木,又堆山鑿池,起樓豎閣,又開仙鸾湯入飛霜殿。島東南有渡橋曰白練,通東島;西北面渡口有小舟,通北島。東島壘山鑿池,通渠引水,列海岳開襟樓,建水月、鏡花兩亭,浮蕊、游芳兩臺。北島有山缥碧,山陰建藕香榭、淩波軒,回廊缦連,九曲銜接,又引溫泉水,遍植白蓮。慎夫人聞訊,含悲不止,遽然離宮,僻居瑩心堂,帶發修行,為國祚而禱。自此,前朝紛擾不止,後宮之中更有流言蜚語,揣測何人入主蓬萊洲。待到十一月,皇帝離宮出巡,由慧欽禦華、阮修人伴駕之時,幾個素來驕橫的妃子鬧得後宮雞飛狗跳,烏煙瘴氣。直至欣妃假傳懿旨搜宮,使璟儀宮上下大受屈辱,皇帝方按例将罪魁制裁,擢升受害妃甫以作安撫,又命幾個素來德行出衆的妃子整治六宮,方有了一時的安定。此乃後話,暫不詳表。只道皇帝離宮出巡,淩雲峰似有片刻安寧,不知沈白失貞之後,如何自處,還請聽下回分解。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三回 百花屏暖敘主仆情 清涼臺喜逢故知音 上

話說皇帝執意大興土木,建蓬萊洲,慎夫人聞訊,遽然離宮,帶發修行。自此,前朝紛擾不止,後宮之中更有流言蜚語,揣測何人入主蓬萊洲。待到十一月,皇帝離宮出巡,由慧欽禦華、阮修人伴駕之時,幾個素來驕橫的妃子鬧得後宮雞飛狗跳,烏煙瘴氣。直至欣妃假傳懿旨搜宮,使慧欽宮上下大受屈辱,皇帝方按例将欣妃、傅嫔與劉善媛三罪魁打入廢宮思過三年,擢升了受害妃甫以作安撫,又命素來德行出衆的舒妃、李修儀輔佐惠妃,整治後宮争寵傾軋之風,方有了一時的安定。

卻道這邊廂皇帝離宮出巡,淩雲峰似有片刻安寧。連綿涼雨,淅瀝不止,沈白于館中養傷,望着脈脈秋霖,不覺思及舊事,更是纏綿病榻,終日傷懷。漸漸詩書疏懶了不說,就連素日愛的琴也不大彈了,那支翠玉短笛更是也再沒碰過,只命菀菊好好收在陶然軒裏。偶爾有了精神,也不過拿了當夜與趙漭所聯的詩稿,對着漫天大雪,默默吟誦,靜靜流淚。只是近了每月六日、廿一日這兩天,沈白便似有了盼頭,只等着菀菊告訴他,已将那些信擲了出去。然而這十萬火急的書信似雪花一般飛了出去,卻似化落深塘一般,竟是雁滞魚沉,杳無音訊。沈白擔憂萬分,日日祝禱,唯恐趙漭禍事加身。原來,沈白夜探撚紅庵那日,紅芙聽聞沈白慘叫,貿然前去施救,卻不想以驚擾聖駕之罪生生被那承修劈作兩半,抛落山崖;菀菊腹背亦受了兩道半寸深的口子,最後拼死出示腰牌,方保住了性命,只是傷了根本,再不能人道。即便廉姜素來寡言隐忍,也因心中不忿,沖撞了皇帝,遭了四十廷杖。而青蕖年紀尚小,生性不免膽怯,見了那血肉模糊之慘狀,當場驚怖無狀,失禁昏厥,從此一病不起。沈白本不知曉,館中上下一味的瞞着他。菀菊只說三人外出受了風寒,也并不敢言明。幾個太監宮女皆守口如瓶,只盡心服侍沈白。

待到入了冬,沈白難免生疑,多番詢問之下,菀菊只得和盤托出,只略去凄厲兇殘之處。沈白聽後,悲憤交加,竟想一頭撞死。廉姜含淚勸道:“公子金玉一樣的人,必然知道‘苦盡甘來’‘禍福相倚’的道理!人若死了,可是化煙化霧什麽也沒了啊!但若還活着,那就還有盼頭!老天爺可看着呢!”沈白一聽,不覺思及與趙漭月下為盟,一時撕心裂肺,淚流如注。菀菊噙着眼淚,握着沈白的手,用絹子仔細擦着他的臉,道:“公子,常言道:‘好死不如賴活着!’卻是為何?一人死了自然幹淨,但倘若一人身系數人之命,又該當若何?假說公子死了,菀菊自當相随,絕無二話,只是可憐煙雨樓上下跟着共赴黃泉,公子于心何忍啊!”沈白如清夜聞鐘,思及華彤笑貌音容,又想起趙漭輕狂浪子的模樣,不覺萬箭誅心,痛得齒列震震。過了良久,沈白緊握雙拳,霍然站起,含泣道:“也罷!如今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只可憐你們陪我一同受苦!”言罷,主仆三人抱頭痛哭。

這日,難得的雲銷雪霁,天色清明。菀菊打簾子進屋,笑說道:“公子可願下床了?外頭太陽正好,可不趁着出去走走?”沈白才歇中覺,猶有些慵懶,因抱膝而坐,又呵了呵手指,道:“可冷死了,我才不願出去呢!”菀菊坐到床邊,将朱漆描金宛雛紋手爐放到沈白懷裏,又聽外頭笑聲陣陣,便道:“子顯、子倪他們在外頭堆雪人呢!”沈白聽了,又見雖門窗尚掩,糊窗的玉暖紗上卻是光輝奪目,不覺心裏癢癢,便有些躊躇,只又怕冷怕得緊,便皺起眉靠在菀菊身上挨着,輕輕道:“菀菊哥哥,不如教他們來屋子裏堆雪玩兒罷?”見沈白歪着頭詢問,天真嬌憨的模樣,就仿佛回到了舊年濯香館一般,菀菊不覺眼底生熱,又忙忙掩了過去,只笑說道:“公子莫不是傻了,這雪要是搬到了屋子裏,可不都化了?若是水漫金山,菀菊可要袖手旁觀!”沈白一聽,知道菀菊拿他取笑,不由得心裏一急,佯怒道:“菀菊哥哥真壞!真是壞極了!”說着從被窩裏跳了出來,笑着撲到菀菊腰間,兩手不住在他腋下肋間搔癢。菀菊又是喘又是笑,又拿素錦被子往沈白身上裹,告饒道:“好了好了,我的小祖宗,可停手了罷!當心受了涼,可又要受苦了!”沈白哪裏肯依,又在菀菊身上鬧了一會子,才起身洗漱。一時飯畢,菀菊從紫檀木雕十二花神大立櫥裏取了衣物出來,給沈白換了掐金挖雲羊皮小靴,罩了蓮青羽紗面白狐貍裏的鶴氅,懷裏籠了朱漆描金花瓜棱手爐才算完。出了門,又親自扶着沈白,後頭廉姜撐着青綢油傘,又由福祿提着暖爐跟着。

外頭中庭裏梧桐樹下早就掃出了一塊空地,又豎起了一扇十二幅的紫檀木雕花開富貴刺繡屏風,置了一條羅漢榻,鋪着白虎皮軟毯并三四個大紅緞合歡連理刺繡鵝絨枕頭。邊上置着一個暖烘烘的大薰籠并一個小火爐,爐上正滾着水,竟一點兒也不覺得冷。宮女靜兒坐在小杌子上繡花,見沈白出來,忙喚道:“公子出來了,快倒滾滾的茶來!”雪地中間堆了個大雪人,袒胸露乳,大肚能容,眼眯口笑,仿佛是彌勒。又因着幾個小太監在旁邊追逐玩笑,倒像是送子彌勒的模樣,十分有趣。小太監見了沈白,忙來請安,沈白無事,便教他們接着玩兒。宮女潔兒斟茶出來,笑說道:“公子可來了,瞧着可舒服,都是菀菊哥哥的好想頭,奴婢可從來沒見過這般妥帖的法子!”又見宮女淙兒端了個六角梅花盤出來,裏面裝了幾色點心并蜜餞果子,也笑道:“公子瞧這點心可好?都是素日裏公子愛吃的,又想公子近日有些惡心,特特加了一味酸梅,也是菀菊哥哥的主意呢!”說着,輕輕擱在梅花幾的暖屜裏。菀菊只笑道:“若是沒有福祿、福壽二位公公從庫房裏尋出這麽好的物什,恐怕還不成呢!”福祿忙道:“奴才不過是木疙瘩腦袋,只有一身的力氣,哪裏有菀菊小哥這般聰明伶俐!”沈白莞爾,只捏住菀菊的手,輕輕道了聲謝,又賞了每人一些零碎東西。菀菊扶沈白在榻上坐,子薛忙将銅胎掐絲琺琅熏爐抵到沈白足下。沈白見子顯、子倪、子務三個小太監正在雪地裏打滾胡鬧,玩的正歡兒,只笑道:“你也別忙活了,同他們一處去玩兒罷。”子薛躊躇了一會兒,便磕了個頭,同他們一齊去玩了。

沈白瞧着一匝地瑩白,心下一動,便令子薛去芭蕉樹下看看。須臾子薛折返,因回道:“因公子愛那芭蕉,未入冬便掘了根莖,在窖裏儲了。”沈白悵然若失,喃喃道:“那便是什麽也沒了。”子薛忙笑道:“眼下自是白茫茫的一片。公子不知道,這芭蕉素喜濕熱,若是不挖出來,怕過不了冬。等開春再植,也是一樣。”沈白聽了,心念一轉,方解頤道:“是了,這兒冷,他們必是開春再來的。”子薛不明就裏,只諾諾應了。菀菊聽在耳中,打發了子薛,向沈白道:“若是公子喜歡仙鶴,何不命人……”沈白低垂睫羽,凄然一嘆。菀菊自知失言,便輕聲道:“可要用些什麽?”福祿則在一旁,笑說道:“奴才覺得前些日子送來的紫參倒是很好,不如拿野雞炖了,給公子補補身子。”沈白見廉姜在一旁打着傘,也邀他一起坐,又對福祿道:“要炖得爛爛的才好,給青蕖送去。”福祿諾諾應了,下去置辦。沈白拉着菀菊和廉姜的手,道:“我們,還有青蕖四個還和過去一樣,是也不是?”菀菊望着沈白,眼底生熱,鄭重道:“公子的情意自然不變,菀菊待公子亦善始善終。”廉姜黝黑的臉龐微微透出紅來,滿面的憨笑,卻是字落磐石:“公子的好,廉姜死也記着!”菀菊一聽,忙踢了廉姜一腳,輕斥道:“公子面前,嘴裏也不忌諱!”廉姜聽了,急急表白:“廉姜本非能言之人,也不比菀菊哥哥厲害,只一顆忠心給了公子也算完了!”沈白掩着嘴,偷笑道:“你們這副樣子,竟連他們也不如了!”說着,指尖一揮,指向前去。菀菊掉頭一看,只見那雪地裏子顯與子務兩個小太監正扭作一團,不覺佯怒道:“好啊!公子真是愈發會取笑人了!”作勢要去撕沈白的嘴,只在他面上輕輕掐了一下。沈白直往廉姜懷裏靠去,笑說道:“廉姜哥哥,快救我一救!菀菊哥哥要打我呢!”笑着說着,主仆三人鬧作一團,幾個侍婢只偷偷笑着,明豔如花,天真可人。那朱漆描金花瓜棱手爐從沈白膝蓋上滾了下去,軟綿綿的打在雪地裏。菀菊便忙止住了玩笑,親自換了白銅燒藍寒玉吐蕊手爐來,一切都仿佛在濯香館舊年裏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三回 百花屏暖敘主仆情 清涼臺喜逢故知音 下

待到冬至這一日,宮裏的年賞陸續發将了下來。且不論吃穿用度究竟若何,僅潤澤防裂的唇脂、面脂、香膏、貂油便有數十盒,既有內制的,也有外國進貢的。沈白見那手掌大的各色瓷缽盒子将幾個奁盒都裝滿了,只自留了幾盒,又随書信捎了趙漭兩盒,餘下的都一一打賞了下去。過了幾日,又送了兩頭梅花鹿過來,說是作新鮮鹿肉吃,沈白不忍,便幹脆養在了院子裏,待傷好了,便放出去。

這日一早,宮裏又送了好些賞賜過來。福祿帶着幾個小太監忙忙去點算入庫。沈白在堂上由菀菊陪着,坐着吃茶,只聽那傳事太監在門外不停的高唱名目,又見各色物什如魚龍一般,大紅窗花前人來人往,倒也覺着幾分年裏的喜氣。足足忙了一個時辰才算完,那傳事太監領着衆人給沈白磕頭請安,肅容道:“奴才高守雍給沈公子請安,願沈公子萬事如意,福壽安康。”沈白只淡淡的答道:“公公多禮了。”掉頭吩咐菀菊打賞。菀菊命潔兒倒了熱茶出來賞給衆人,又教淙兒賞了每人一小錠銀子,自已則親取了一個滿裝金锞子的蜀錦荷包出來,向那高守雍笑說道:“大年下的,公公風雪奔波,這點子就給公公作酒錢罷。”高守雍雙手接過,掂了掂,不覺眉開眼笑道:“還多謝公子的賞!不愧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還這般的心疼奴才!”一話未完,卻見沈白将茶碗重重一放,竟木然坐住了。高守雍見他如此,只道他驚詫歡喜,幾欲湊近奉承。菀菊見了,只彎腰望着沈白,又笑吟吟道:“我們公子自然是疼奴才的,你們說是也不是啊?”一行宮女太監忙笑說道:“公子最好心不過了!”一時間恭賀謝恩之聲不絕于耳。高守雍讪讪止了前話,略退了一步,賠笑道:“近幾日皇上聽說公子有些咳嗽,就命禦藥房制了些玉梨枇杷潤燥膏,公子只消餐後添一小勺化水服下即可,若是公子喜歡甜的,加一點蜂蜜也不打緊。”菀菊笑說道:“有勞公公了。”

只見一個小太監閃身出了來,恭謹的端了個黑漆竹報平安長盒上來。沈白接了一看,裏頭卻是一支紫玉短笛。笛尾墜着個“福壽安康”麒麟流雲紋金墜子。沈白不覺有些眼熟,卻聽高守雍罵道:“你個狗奴才!連賞賜都混了,四殿下的東西竟混到公子這兒來了,真是個混賬東西!”說着竟是怒不可遏,一腳踩在那小太監心窩上。那小太監當即倒在地上,嗷嗷哀叫。在場的太監宮女皆吓住了,個個蒼白臉面,瑟瑟發抖,竟不敢出聲。沈白聽不得這些話,不覺蹙眉。菀菊忙道:“公公不必如此,這小太監不聽話,便留在這兒,我替公公出氣也就是了。”高守雍忙道不敢。菀菊便忙差子薛扶起那小太監,帶下去敷藥,又笑道:“年裏自然忙,他們年紀小,弄錯也是有的,公公又何必跟他們置氣?再者這東西既是端王的,離這兒也近,回頭支使個人派過去說明由頭也就完了。”又笑說了幾句,才把一行人打發了。

寂然飯畢,沈白親自寫了拜帖,便傳了那小太監過來。那小太監一跪在地上,便疊聲道:“奴才多謝公子救命之恩!”說着,連磕了好幾個響頭,又說高守雍如何斤斤計較,嚴苛不仁。菀菊只笑道:“好小子!倒是機靈!”一旁的靜兒也跟着捂嘴輕笑。沈白坐在堂上,又歪頭看靜兒手中的花樣,只笑道:“你還傷着,只管坐了。”又問他名姓。小太監偷望了沈白一眼,不覺癡了半晌,旋即臉上一紅,忙低頭答道:“奴才叫小袁子。”沈白聽了,便笑道:“那還不如改叫丸子呢!”小袁子一聽,忙跪下拜謝沈白賜名之恩,又問所司何事。沈白大笑不止,末了才道:“你若叫這名字,我可再不敢吃珍珠丸子了,同他們一樣改了也就完了。”菀菊又提道:“如今館中也并不缺人,只是眼下日日的大雪,子倪和子務倒有些忙不過來。”沈白聽了,便笑道:“你便與子倪、子務一同侍養院中草木禽鳥罷。”子袁忙斂衣跪下,磕頭謝恩。衆人閑聊了幾句,沈白又命他将拜帖送于清涼臺。不在話下。

次日,沈白帶了菀菊、廉姜、子袁一同前往清涼臺。清涼臺本屬前朝皇家宮苑,為莊闵皇後生前的納涼別院。大瑞開國後,賜予其子端王作修行之所。山路難行,更兼小雪,只是沈白興致頗高,淩于絕處,高吟《北風》。子袁自是阿谀奉承不斷,漸近清涼臺,又笑說道:“這四殿下也與公子一般雅好詩書,據說三歲便能七步成詩,只是如今大了性子愈發古怪,連這宮殿都瞧着怪冷清的。”菀菊扶着沈白慢行雪上,卻笑道:“什麽‘如今大了’,且不論你出言不遜,只說你才多大,竟說起主子年紀性情來了!”子袁卻嚷嚷道:“菀菊哥哥這話卻說的不對,四殿下瞧着也不過比咱們公子大上三四歲罷了!”頓了頓,竟又長長一嘆:“只可惜這麽個人卻是做不得太子了!”菀菊聽了,心下一驚,沈白卻有些好奇,只問為何有此一說。子袁老神在在的說道:“這四殿下樣樣都好,并不比其他幾位差上半分,只是輸在了沒有一個好娘親!”菀菊奇道:“端王乃莊闵皇後所出,卻是嫡出的皇子,身份別是尊貴,怎會被比下去?”子袁言之娓娓:“此等秘辛宮外人自然不曉,奴才也是在清虛宮服侍了一陣子才知道的。雖說四殿下乃是嫡子,身份地位、才貌人品自是沒話說,只是這莊闵皇後卻是前朝的慧宜公主,後在永安之變自絕殉了前朝。四殿下因這緣故,并不受皇上待見。當時四殿下不過三歲,便交予慎夫人撫養,前些年封了王便獨自在清涼臺修行。這慎夫人又有個三殿下,本就是極有才幹的,皇上向來疼愛。如今幾次南下,皆是要務加身,宮裏都傳言要立他為太……”話未完,菀菊便踢了子袁一腳,笑說道:“這話也是混說的!仔細被高公公聽到,煎你的皮!”果真吓得子袁哆嗦一記,再不敢說。沈白靜靜聽着,不覺愣住,心道:“都道帝王無情,果真如是,父子親情、君臣國禮,竟難全也!”思及此,方覺原自己已将趙漭至于兩難境地,頓覺震驚悔恨,一時間千絲萬縷系在心頭,久久難消。

又走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才到了清涼臺儀門。早有人在那兒相迎。入了府中,沈白只命菀菊随行。因聽漫雪回風之中,有歌者幽幽唱道:“北風其喈,雨雪起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正是《北風》,沈白心生親切,也舒暢幾分。一路幽篁瘦柏皆披霜被雪,別是幽靜閑适,只是不見人影,頗有些寂寞冷僻。仆人将沈白引至一處軒館,說端王在軒後觀山,便消無聲息退了。軒館之前有一片菊圃,霜濃花瘦,中豎一畫板秋千,倒十分有趣。繞到軒後,廊下朱欄雕砌,池中枯梗殘荷,頗覺凄冷蕭瑟。然擡頭卻見對岸橫雪皚皚,山卧蠟象銀蟒,朔風剪水飛花,竟是豁然開朗,大快心胸。快走幾步,但見回廊深處,一剪修長清影負手而立。那人手上一支紫笛,仰首望天,憑風扶欄,恰如臨風玉樹,空谷芝蘭,頗有月下仙人之姿,絕俗出塵之氣。沈白有些眼熟,步至近處,剛要出聲,那人仿佛有所覺,亦緩緩轉過身來。只見他頭戴着白玉卷梁簪冠,身着雲紋灑竹花累緞曲裾袍,腰上系着紫雲翡翠蟠龍紋帶扣,墜着一只錯金絲流雲百福香囊,端的是清貴雍容,恬淡閑雅。再觀其相貌,修眉鳳目,玉面朱唇,沈白驚喜萬分,心道:“竟是因緣牽千裏,他鄉逢故人!”

要知這人究竟是誰,還請聽下回分解!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四回 陶然軒聯詩得悲谶 無極洲立雪困私情 上

話說沈白前往清涼臺,被引至一處軒館。回廊深處,一剪修長清影,沈白只覺有些眼熟。那人仿佛有所覺,亦堪堪轉過身來。再觀其相貌,修眉鳳目,玉面朱唇,竟是那蕪蘇青蓉山所見的道人!沈白不覺驚喜萬分,心道:“竟是因緣牽千裏,他鄉逢故人!”立時便将紗笠取了下來,卻又不知那人如何稱呼,便紅着臉僵住,半晌方揖道:“雪童當日多有冒犯,不知尊駕如何稱呼?”趙洌見是沈白,亦是心中一驚,旋即淡笑道:“原是沈公子,洌不曾遠迎,還望恕罪。”只見他頭上簪了一支玉簪,披着銀羅柳葉紋雪狐腋鬥篷,一身素鍛銀白的袍子,頸上依舊挂着長生縷,腰上系了通明玉纏枝蓮帶扣,再無配飾。雖說他身量未足,卻似比那一日更為瘦羸孱弱,竟欲化雪為冰一般,兼之眼底又沉着一抹憂凄色,仿佛經了一場大病似的,教趙洌不覺心中存疑。

二人互通了名姓,遂入菊霧軒中坐了。趙洌命人奉茶。沈白只覺那侍婢十分眼熟,便多看了幾眼,菀菊小聲提道:“便是那蕪蘇城門外碰上的婦人。”沈白一驚,便問現今如何。趙洌道:“秋穗的親戚皆故去了,當日沿街乞讨,洌便一同帶回京城。”沈白道:“子璋真是慈悲之人。”言語間,不覺又牽出蕪蘇舊事來,沈白便将聞笛和琴一事說了,趙洌竟是大喜,又忙道:“還請沈公子饒恕洌當日不言而別之罪。”說着又起身作揖。沈白忙起身,虛扶了一記,笑道:“子璋大可不必如此,我那日又何曾知禮了?何況你我之間,要這些虛禮作甚?”說着紅生雙靥,道:“那日見你那般,我只當自己莽撞,卻不知還有今日一聚。當時我客寄蕪蘇,愁困難以自解,實在多謝你的笛聲。”趙洌笑道:“總說有緣,我本是不信,原來竟是真的!”沈白眉眼彎彎,笑說道:“子璋可知我一登門便聽府上作《北風》歌,可知我在路上也曾皆此詩抒懷,不可謂不巧!”趙洌道:“此乃洌府上的客人,亦是洌的一位好友,改日必将引見于沈公子!”二人又暢談了一番,但見天色已晚,大雪将至,沈白便告辭了。

卻不知三日後,趙洌拜帖绮霞翠微館,說是廿四那日攜友來訪,一同烹茶賞梅。待到廿四那日,沈白便站在儀門外迎接。趙洌頭戴赤金嵌紅寶五梁簪冠,着了直領漆黑紫雲白鶴大氅,比那日更添華貴風流,身邊還有兩位穿着一紅一白的翩翩少年,年紀與沈白相仿,後頭秋穗戴着藍尖昭君套,上着了冬青色襖子,下穿着茄紫寬裙,并與幾個驕婢侈童跟随在側。待到屋中,趙洌向沈白引見道:“這是舍弟,排行第六,單名一個涵字。”只見他頭戴白玉镂雕簪冠,着了竹青提方格紋錦緞袍,腰系着瑞草雲芝紋金鑲玉帶,那一襲豔紅滑亮的胭脂雪裘也不知什麽時候脫了,端的是潇灑俊美,英氣逼人,恰如匣內明珠,鞘中寶劍。沈白作揖,道:“雪童有禮了。”趙涵扶了沈白,朗朗笑道:“你是四哥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何必鬧這虛禮!喚我子瑜便好。”沈白倒有幾分俠士做派,不禁一笑;又想趙漭也是這般,因又生出一絲凄楚。另一人頭簪墨玉簪,身上披着銀鼠披風,裏面着了雪青竹葉紋織錦緞袍,腰系了檀暈色西番蓮珠繡縧,墜了一枚鶴鹿同春紋如意荷包。他體格瘦巧,肌腰清癯,眉目秀致,神态娴雅,舉止間竟與沈白有些相似,更添了幾絲女兒情态,教沈白心中生了親切之意,不覺也看住了。趙洌道:“這便是我那位友人,他姓林。”趙涵已在一旁捧腹大笑,道:“見了咱們晚泊,還真是沒有不看呆的!”聞言,趙洌便笑着踢了趙涵一腳。沈白耳根一熱,連忙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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