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道:“見過林兄。”林晚泊回了禮,柔笑道:“沈公子不必多禮,喚我晚泊便是。”聽他一把清音如珠,滾落心田,正是那日作《北風》之人。
四人在陶然軒中坐了,烹茶談天。彼時大雪初霁,天光正好,軒後一片缥色,如雲如霧,好看的緊,兼之香氣幽浮,氣象清華,絕非凡品。問了沈白,方知是一種極罕的照水梅,喚作照水碧。趙涵嘆道:“花雖好,只是名兒取得俗了。”趙洌哂道:“六弟也識得雅俗了麽?”趙涵立時把臉皺作一團,委屈道:“四哥又笑話我。”沈白因想起趙漭中秋聯句時“冷抱梅花笑我癡”一句,只兀自望着那一橫碧雲出神。林晚泊見沈白若此,便道:“如此美景,怎可辜負了,不如我們聯詩罷。”沈白聽了,滿口答應。趙洌也覺無妨。只趙涵苦着臉,連連擺手道:“你們只是難為我這粗人,不來不來!”林晚泊笑道:“那便不拘平仄,只随口應景兒,何如?”趙涵這才勉強應了。沈白拍手道:“這樣好,若在韻律上拘泥了,倒失了真味。”便命人鋪紙研墨。趙洌道:“秋穗一手的好字,教她記罷。”遂教秋穗在窗下坐了。林晚泊又道:“既是聯句,到底分個次序,若有人答不上、或是壞了次序便要認罰。若說罰什麽,只随意展示各人長處便好。”衆人答應,拈阄為序。起首恰是趙涵,然後依次是沈白,林晚泊,趙洌。趙涵搔搔頭,道:“若是起壞了頭,可別發作我!”沈白笑道:“罷了,我随便喚個進來,教他說五個字也算完了!”趙涵忙道不行,想了半天,見那挂在牆上《消寒圖》,便道:
幽澗洽春草,沈白道:
沉潭影不流。梨花将飄枕,林晚泊道:
孤光欲隐鈎。镂冰難為句,趙洌道:
飛玉暫凝魂。趙涵暗叫不好,忙悄悄戳了趙洌一下。見他滿臉哀求,趙洌微一沉吟,因道:
豐年自高廪,趙涵拱手為謝,默念半晌,道:
無愧五谷精。遠近千樹雪,便聽沈白聯道:
往來一身花。堕地還複起,林晚泊道:
撲弦誤周郎。蟾痕濃來瘦,趙洌道:
蛟影卧始長。缤紛漂萍去,趙涵不假思索,道:
愁煞小金鈴。雪中獨游子,沈白随口道:
野雁竟成群。語罷,自也一愣,便想起趙漭,不覺悲從中來,喉頭艱澀,吟道:
杳訊何異死,話音甫畢,眼前一暗,林晚泊悄悄扶了他,聯道:
故夢總如生。沈白一聽,投眼遞了謝意,林晚泊微微一笑,因道:
鈎垂三千歲,趙洌暗笑,道:
未肯學醉翁。貪卧羅浮夢,趙涵抓耳撓腮,支支吾吾道:
歸來不熏衣。
衆人皆道了一身好,卻久不見下文,只得罰他。趙涵打了一套伏虎拳。沈白羨慕不已,趙涵便笑道:“這是粗人招式,雪童還是別了。”林晚泊道:“不如晚泊來替六王出句罷。”趙涵含淚大呼:“唯有晚泊待我如珍寶!”衆人哄堂大笑,只聽林晚泊道:
波軒驚鯉夢,沈白道:
冰開笑故君。憐侬水中影,林晚泊道:
欲唼鬓上霜。住槳尋舊蹊,趙洌道:
屐聲驚寒雀。索途隐嵯峨,趙涵道:
踟蹰路轉窈。泥深斷客蹤,沈白道:
歲寒絕人跡。山凍不流雲,趙涵聽了,頗不耐煩,便道:“在這山上打的什麽圈兒?”衆人一笑,便聽沈白又道:
故園春水慢,林晚泊道:
老井夕陽遲。唯恐鄉人誤,趙洌含笑望他,聯道:
柴門不掩扉。篁裏就菊花,趙涵頓了頓,道:
松間修蘿草。林喧知鶴靜,沈白道:
酒暖怨芳菲。清鈴疑露語,林晚泊道了一聲可愛,聯道:
輕蹄戴星歸。秋千閑挂月,趙洌道:
蝴蝶冷眠花。花月相憐夜,趙涵壞笑,道:
恐是隔世人。月因孤影寂,沈白鼻根一酸,道:
夜教一聲長。關山恨夢短,林晚泊一聽,正想借句慰藉他,不想沈白眼空神癡,輕輕吟道:
思君如連環。
衆人一聽,不覺心下恻然,只是沈白搶先,壞了次序,便主動請罰,道:“我并不會什麽稀奇的,只奏一曲助興罷。”說着,命人将鶴望備了。因想高朋滿座,自己卻屢作悲音,實在不妥,便平心奏一曲《良宵引》。只是當日贈琴之景歷歷在目,眼下确實前歡渺茫,放鶴難歸,不由有些癡怔神傷。須臾曲畢,衆人心馳神迷,誇贊沈白一番。趙洌笑道:“如此天籁,倒要雪童多罰幾回才好了。”趙涵雖粗心,卻也生出幾分歉然自悔,遂道:“是我起壞了頭,再重新出一個,保管咱們雪童無恙。”沈白莞爾而笑,衆人見了,皆覺心下歡喜。趙涵清清嗓子,正欲起頭,卻聽晚泊道:“六王若起得好,只怕四爺不樂意,還是我來罷。”趙涵瞧了趙洌一眼,見他笑吟吟望着晚泊,好不溫柔,只好撇撇嘴,道:“晚泊就是偏心四哥。”林晚泊聽了,恰對上趙洌目光,暈生雙靥,凝思片刻,道:
別醪休自斟,趙洌會意,道:
對坐滿親朋。四海同一魄,趙涵道:
天涯共此尊。衆人一聽,皆稱好,趙涵洋洋得意,道:
銀波翻萬裏,沈白含笑,道:
何處不婵娟?玉帶連大漠,林晚泊道:
殘星落莽原。戍魂盤煙渚,趙洌揚眉道:
碧血滿弓刀。淩雲志難謝,趙涵憋了半天,支支吾吾的道:
要射一大雕。
聽到這個,衆人都樂壞了,也尋了空,各自吃一回茶。沈白拈着一粒酸梅,催促道:“那也算是一句了,只是快出上句。”趙涵出了一句,衆人皆謂之大俗,趙涵便道:“不算不算,再容我想一個。”無奈趙涵想了半天,并無所得,只好認罰,又做了一回劍舞,宛若銀龍,直教衆人喝彩。林晚泊笑道:“既然六王無所得,不如雪童出上句罷。”沈白便道:
亂雲垂肩背,林晚泊道:
暴雪漫荊棘。指僵常失辔,趙洌道:
淚凍不沾衣。北風何慘憟,趙涵道:
崖懸百丈冰。瑟瑟人不寐,沈白道:
卧聽反刍聲。寒分百戰袍,林晚泊道:
渴共一刀血。趙洌叫了一聲好,又聽晚泊出上句:
鳴鴻聲欲斷,因接道:
死節心如鐵。衆人一聽,皆肅然起敬,趙涵道:“四哥心願如此,竟不同父皇明說,盡教三哥出風頭。”趙洌笑道:“這話仔細傳到三哥那裏,他再不教你功夫!”趙涵忙吐吐舌頭,賠笑揭過,又涎着臉道:“誰不知三哥在松州養病,可見四哥疼我!”沈白聽了,手一打顫,好好的一碗茶直摔得粉碎,趙洌忙喚人收拾,又去看顧他。沈白忙捉了趙洌的手,急得眼睛也紅了,道:“他得的什麽病?幾時得的?要不要緊?”趙洌見沈白如此,忙瞪了趙涵一眼,柔聲向沈白道:“無妨的,三哥的身體一向強健,雪童不必挂心。”趙涵嘻嘻一笑,道:“瞧雪童急得這樣,倒似極了三哥府裏的那什麽李嫣。”趙洌一聽,卻把濃眉一豎,雙目圓瞪,喝道:“說的什麽混帳話!他是怎樣東西,雪童又是何等身份,怎可相提并論?仔細這話傳到惠母妃那裏,便當真不肖了!”趙涵吓得一個哆嗦,忙高聲讨饒。林晚泊意欲求情,只不想趙洌竟這樣一說,難免自憐身世,酸苦不堪,一時也沒了言語。二人僵持不下,沈白自悔莽撞,忙握他手臂央求道:“子瑜并無惡意,快別如此了。”趙洌見沈白這般強笑,心下一憐,不覺長嘆一聲,道:
暗滴思親淚,趙涵聽了,方知趙洌深意,不覺道:
思兒淚更多。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四回 陶然軒聯詩得悲谶 無極洲立雪困私情 下
話雖粗,情卻真,衆人紛紛稱贊,只是趙涵望天半晌猶不得,唯坦然道:“罷了,我在一旁領罰罷。”說着,歪身在邊上坐了,随手取了九連環三下兩下解了作罰,便捧着一碟蜜餞嚼着觀戰。只聽沈白道:
老母憐衣單,林晚泊道:
黃冰傷馬骨。軍前半死生,趙洌微一停頓,道:
庭中難歌舞。前身命芸閣,沈白道:
今世懷箪瓢。老馬逢故客,林晚泊道:
擔雪識歸樵。芒履蹑村畦,趙洌道:
素手調羹湯。林晚泊一聽,微微把臉紅了,側身躲他。趙洌一笑,斂色道:
皚皚一煙直,沈白道:
重重滿徑芳。或奏無弦琴,林晚泊道:
時引碧玉簫。閑教鴛鴦語,趙洌聽了,心下一動,道:
悠浣芙蓉縧。西窗燈花瘦,沈白見二人如此,不覺生出羨慕之情,便微微笑道:
桃紅酒還溫。相望仍脈脈,林晚泊微擡眼簾,斜乜了趙洌一眼,卻道:
何必喚真真。
趙洌一聽,笑個不停,只雙手同書了一副九字春聯作罰,便與趙涵坐于一處吃茶。只聽林晚泊道:
溪山寒月淡,沈白道:
白鳥入松無。林晚泊道:
鼓枻合天籁,沈白道:
放鶴逐閑雲。林晚泊道:
風花纏帽履,沈白道:
江雪無陰晴。林晚泊道:
幽泉穿石過,沈白道:
寒煙接樹生。林晚泊道:
煙零過客少,沈白道:
樹顫疑鬼聲。林晚泊道:
爛漫星鬥燦,沈白道:
慘淡日已斜。林晚泊道:
霜鏡懸珊枝,沈白道:
豆燈返村家。林晚泊道:
雪聲涼入硯,沈白道:
凍浦不生花。林晚泊道:
癡蝶訪舊處,沈白道:
曾幾識輕痕?林晚泊道:
孤根含露目,沈白道:
豈非抱恨人?林晚泊道:
天地多錯迕,沈白道:
人事雜悲歡。林晚泊道:
圓缺應有時,沈白道:
無緣果笑貪。……
二人聯了半晌,竟無斷絕,只是沈白所聯益發慘淡悲戚,趙洌料他滿腹心事,不欲他這般傷心勞神,便道:“不如再聯上一句,也算今日定個輸贏罷。”林、沈二人皆說好。趙洌便出道:“水月皆不老。”林晚泊便聯道:“煙雲也自閑。”沈白怔了半晌,呆呆道:“陰陽兩俱空。”林晚泊聽了,忙遞了顏色,道:“是四爺不好,說什麽老不老的。”趙洌賠罪,沈白讪笑道:“是我不好,分了心。”趙涵跳起來,佯怒道:“你倆拜個沒完了,我只當嘲笑我這胸無點墨的!都要罰!”沈白笑道:“罰便罰。”說罷,取了翠玉笛吹一曲《欸乃》。林晚泊道:“晚泊不會什麽,便唱一段《朝天子》罷。”趙涵道:“那是什麽,好是新鮮。”趙洌道:“這一段是說某朝婢女忍辱負重嫁與敵軍将領,欲在洞房花燭之夜将他殺死,以報國仇。”林晚泊走到廳中,清嗓唱道:“恁道謊陽臺雨雲,莽巫山秦晉。可知俺女專諸不解江臯韻?俺含羞酬語,搵淚擎樽。遇冤家,難含忍,拼得個柳憔花悴,可也珠殘玉損!早難道貪戀榮華,忘卻終天恨!一任他碎骨粉身,一任他揚灰輾塵!今日個一笑歸泉,又何必多磨吻?”【注:出自《鐵冠圖·刺虎》】沈白本凝神而聽,待到“江臯”一句,不覺思及趙漭贈佩之誼,泫然欲泣,一股柔腸幾教離恨牽斷;又聽“含羞酬語”,竟覺萬箭誅心;再聞“遇冤家”一句,卻是魂夢厮纏,心痛神癡,不覺已是淚隕無絕,神形呆茫,如堕魔障,因心中自語:“這曲子說的竟是我了,只是不比她有幸,可忍辱複仇,慷慨赴死,我不過茍延殘喘罷了。”又思及君臣之綱、父子倫常,霎時一顆心碾作齑粉,暗暗發誓再不寫信傳書,亦絕了再見趙漭的心思。
因說趙漭下了江南之後,忙得足不沾地,幾個江湖幫會的事兒竟耗了一個多月方打點得七七八八的。等過了十月都料理完了,正準備回京複命,又不巧被朱巽郡三縣的時疫絆住了腳。待時疫減消,趙漭鐵打的人也病倒了,又不遵醫囑,硬是要跟着村民上山采藥,竟不幸搗了蛇窩。幸好是一群小蛇,趙漭也算撿回了一條命,只是再操勞不得了,便回了松州別墅休養。
李嫣自紀朗口中聽聞趙漭重病,便急急前來侍疾。一連數日,衣不解帶的在無極洲侍候,俨然成了侍疾總管。這一腔的癡情,直教下人們啧啧嘆服。長樂便玩笑說教王爺請來做了正君也便完了。李嫣聽得這混話,羞紅耳根,罵道:“不好好伺候王爺,就只會嚼舌頭根子!”趙漭只樂呵呵的倚着猩猩紅團花錦緞軟墊,促狹道:“他們原本就沒說錯,你也不是當不起!”李嫣聽了,心中湧起萬般酸楚,道:“王爺休要拿我取笑,我什麽都不求,只求王爺福壽安康,好報答王爺搭救之恩!”說罷,跪将下來,含淚俯在床頭。趙漭撫了撫他的發,見他面容憔悴,竟有些骨立形銷的勢頭,不覺慨道:“嫣兒,這些日子委屈你了。”李嫣只連聲道:“只要王爺好好将養了,嫣兒不覺辛苦,亦不委屈。”趙漭暗嘆一聲,道:“我知道你的心,只是你未必懂我的。我是個認死理兒的,若是心裏認定的,哪怕教黑白無常勾我的魂,我也是不改的。你是個聰明孩子,何必消耗在我身上呢?你可知道紀家小子愛你愛得緊啊!”李嫣聽了,只心若刀攪,清淚恰似斷線之珠,須臾便哭得哽嗓氣噎,勉力道:“我知道王爺心裏有了人,自是為王爺高興的。也知道王爺心裏的人自然比我強上千倍萬倍,只是我也是個認死理的。王爺将我從那火坑裏救了出來,我這雙手這身子連帶這條命都是王爺的!至于紀公子,”話至此,面上卻泛起紅暈來,又忙表白道,“我知他是好人,只是我心裏終究只有王爺一人!”見李嫣忍淚含悲至此,趙漭心中一酸,嘆道:“也罷,你就當這兒是你的家,我也絕不虧待你。”李嫣用袖子抹了臉,破涕為笑,道:“若是王爺嫌棄,我便尋一遠處自己了斷,也絕不髒了王爺的地方。”趙漭斥道:“快大年下的,也不忌諱。”又丢了塊手帕于他。李嫣忙接了拭淚,一時赧顏含愧,低眉道:“是嫣兒胡鬧了,再不會如此了。”又悉心伺候趙漭服藥不提。
這一日,大雪初霁,天光正好,趙漭便出來走動。一徑來至一院門前,但見一帶雪籬環護,清霜遍地,木萎枝斜,萬籁俱寂,竟是凄清幽僻如此,不覺吟出那夜聯句時,沈白的“半生孤冷不宜花”。舉目一看,卻見匾上寫着“桃花塢”三字,心下一動,便走了進去。一望園中,四顧無人,唯見寒山冷苔,頑石疏蔓,又聽溪流澀澀,宛若哽咽,不覺目光癡纏,望向那窗邊去。只見窗戶緊閉,窗棂含雪,便想起半年前,沈白剛來松州時正值炎夏,因教裁制新衣。他見着蘭花紫的紗羅好,意欲拿來糊窗。只是紫光沖撞了外頭的花景,倒覺累目,哪知沈白卻道:“你那無極洲雖好,卻竟是些松柏。你是個惜花的人,可是到了冬天也未免蕭條,如果用這個色兒,既雅致,也不花哨,豈不對你的脾胃?”趙漭大喜,便命人制同色琉璃,用以冬日鑲窗。料想如今紫氣盈戶,若是二人在此奏琴鳴蕭,烹茶閑談,何等快活,奈何事與願違,便頗有些睹景傷情。因思及那日輸棋挨罰的事兒,不覺莞爾一笑,眼前仿佛見了沈白歡笑賭氣的小模樣,倍覺感想思念,五內乍甜乍苦,乍酸乍鹹,如絲如縷纏綿不已。又回想起那夜月色如水,共對疏星幽篁,互剖心胸,和詩聯句,歡笑達旦,可如今別離數月,信童也派去了好幾回,可淩雲峰那兒竟是連一封信半行字也無。趙漭本就病着,未免纖弱敏感,此時細細想來,更是心痛神傷。忽來一陣寒風撲面,立在風雪之中,又是喉幹眼澀,連連嗽了好一陣。
等回到無極洲,已過了中飯時間,長樂忙忙跑上來,口內說道:“三爺這是去哪兒了?教我們一通好找!”趙漭心有憂戚,又有些氣悶,只脫口道:“本王去哪兒還要向你通報了不成?”長樂一呆,便忙跪下揮了自己一巴掌,道:“是長樂嘴笨,沖撞了主子!”趙漭嘆了一口氣,沉聲道:“這幾日你也辛苦了,聽說未央老毛病又犯了,你也多去瞧瞧,別看着主子忘了兄弟,我這兒有嫣兒!”長樂忙忙應了,又見趙漭神思纏綿,便道:“三爺切勿憂思,等三爺養好了身子,管他上天入地,都可一探不是?”趙漭淡淡一笑,道:“你也算沒白跟了我。”也稍稍寬了心,吩咐幾句,打發他去。
李嫣自屋裏望見趙漭,便忙忙命人擺飯。趙漭進了屋,見一桌熱菜,不覺眼熱,便對李嫣道:“你也一同用了罷。”李嫣受寵若驚,喜不自勝的與趙漭一同坐了,又替他盛湯布菜,自己倒是沒吃幾口。見他這般婆婆媽媽的,趙漭不覺笑道:“你瘦得像根蘆葦似的還伺候我,教你吃你便吃罷!”說着,夾了一塊雞胸到李嫣面前的小瓷碟裏,又命丫鬟給他換碗熱飯。李嫣這才低眉垂首,正經吃飯。正吃飯,卻聽外頭一個小厮喚道:“王爺!京裏來了消息,說是慎娘娘不好了!”
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五回 龍子争儲莫測君心 巫山亂雨珠胎暗結 上
話說趙漭正吃着中飯,外頭傳報慎夫人不好了,忙忙停筷喝問。那小厮回道:“慎娘娘本來好好的在瑩心堂修行。只是聽說聖上為了迎那位俊甫入宮,還要大修舞雩宮。便修書一封勸說了兩句,卻不想與聖上争了一番,如今氣厥病倒!”趙漭心急如焚,忙問道:“請了太醫過去瞧了沒有?現又如何?又是誰在照料?”又心道:“父皇一向謹慎,只這事也太瘋魔了!”小厮答道:“慎娘娘一病,惠妃娘娘便立時派了幾個太醫去瞧。如今是德妃與李修儀兩位娘娘照料着,已無大礙。”趙漭聽了,方安了心,只尋思道:“母妃病了,我卻身在遠地不能親自侍奉,實在妄為人子!”愧疚萬分,久不言語。李嫣因柔聲道:“王爺此次屢經風波,又遭重症,并無告知慎夫人一字半句,足可見王爺的孝心。如今慎夫人抱恙,已有穩妥的人在一旁照顧,王爺切不必過于擔憂。不如早早養好身子,屆時到了夫人面前,卧冰求鯉亦是不在話下的。”趙漭聽了,便對那小厮道:“庫房裏有好些靈芝老參,統統取出來給母妃送去,不得有誤。”那小厮得令,依言下去置辦。
這一日,紀朗前來探望趙漭。一入無極洲前院,便見趙漭與李嫣在一處坐着,同執一部書,相談甚歡,便笑道:“都說不請自來方顯了私交親密,卻不知這不過是窺私的托詞罷了。”李嫣聽了,立時紅生兩靥,口中卻不饒人,道:“世子這般說莫不是将自己置于小人之境了?”紀朗哀嘆一聲,對趙漭道:“數月前嫣兒還是個乖娃娃,如今到了你這兒,愈發的……”見紀朗一副笑嘆不盡的模樣,倒把李嫣給激了起來,道:“愈發的什麽?你倒是說啊?”紀朗不由竊笑,又正色道:“愈發像河東獅了!”李嫣登時羞憤不已,随手取了海棠幾上的果子便往紀朗身上丢,紀朗擰腰一躲,拱手笑道:“嫣兒莫生氣,本世子給你賠不是了!”說罷,行了一大禮。李嫣可不依,只一勁兒的打他,小臉漲得血紅,羞窘得可愛。瞧了半晌,趙漭方勸道:“嫣兒,別和那小子摻和,氣壞了身子可不值當!”李嫣這才住了手,只羞得捂着眼睛,一溜煙跑走了。
趙漭将紀朗引入書齋,命人奉茶。紀朗在邊上坐了,道:“嫣兒在你這裏,我也算放心了。”趙漭道:“也多謝你那幾日照顧他。”紀朗忙道:“你我兄弟,何必言謝呢?更何況我對他……”又不覺苦笑:“只是見着嫣兒一顆心拴在了你身上,不免有些嫉妒;不過兩情相悅又如何,即便我棄了功名利祿,我爹卻是斷斷不允的,倒不如放他在你這裏。只要他心裏快活,我便高興。”趙漭道:“他是個傻的也罷了,倒是你……”以己度人,因失笑道:“我也是個傻子,不如咱們三個傻子一處罷。”紀朗失笑,道:“我倒是願意天天對着嫣兒,只怕嫣兒心裏不松快?我知道你自從辦完那趟差事,便心裏有了個人。看你如今的樣子,倒像是遇見了克星,大約是一輩子不變的了。”趙漭聽了,悲澀難言,良久方哀聲道:“只怕是我命中無他,他命中無我啊!”紀朗素知趙漭最是豁達樂天,并不輕易訴苦,怎不大驚,忙問道:“竟說起這樣喪氣的話來,究竟為何?”趙漭含淚道:“前日裏你信中可是說父皇為着迎接俊甫入宮而興建蓬萊洲,惹得朝臣一片非議?”紀朗颔首,斂容道:“後來又生流言說,那位俊甫與聖上絕非偶遇,卻是那蕪蘇一帶的江湖勢力獻給聖上的。”聞言,趙漭只覺萬箭誅心,不想果如所料,一時掣痛難敵,眼冒金星,忽又喉間一甜,竟湧出一口鮮血。紀朗大驚,立時喚人。李嫣不明就裏,含泣道:“王爺何必如此自責呢?那些藥材我已安排人給慎夫人送去了,王爺大可放心,安心養病才最最緊要。”紀朗斟了一杯熱茶,柔聲道:“嫣兒莫哭,孰輕孰重,子珏心中自有分寸。”李嫣置若罔聞,春山緊蹙,只直直望着裏間,一顆心懸在半空,說不出的凄楚可憐。紀朗心疼無比,口內卻忍不住調笑起來,“傻嫣兒,把自己渴壞了,等你家王爺駕鶴之時,你又用什麽來哭他!”李嫣一聽,立時柳眉倒豎,一壁捶打紀朗,一壁流淚罵道:“你這是人說的話麽?你讨厭我也就罷了,平日裏任你玩笑欺侮,可王爺是你的朋友弟兄,不比我這下賤的人,你怎好出言詛咒!”紀朗聽了李嫣自輕自賤之語,立時心如刀割,自悔失言,忙表白道:“嫣兒哪裏是下賤的人?嫣兒是我的寶!”說着緊緊箍住李嫣。李嫣哪裏知道紀朗所言心聲,只當他又在取笑,便一個勁兒拳打腳踢,混賬壞蛋胡亂的罵。紀朗任由李嫣踢打,并不還手,待他累了才賠罪認錯,又把他送回滟蠟軒安頓了,方回無極洲照看。
話說趙漭請來大夫診了半天,也不過什麽內傷外感的掉了半天書袋。長樂紅着眼睛出來了,對着紀朗道:“紀公子您快進去看看!”只見趙漭呆坐在床上,竟似泥胎木偶。紀朗大為傷懷,又思及此行目的,屏退衆人,道:“子珏,我知你是情深意重之人,也知多情之人累多情。然而,這兒女私情往往是敗事的根本,子珏切勿自困,還須想得長遠些。”趙漭雙目一動,望着紀朗道:“之清,我知你是為我周全,只是我又如何能做到?”紀朗沉聲道:“一連數月,你在此安心養病,卻不知端王已有所動。”趙漭道:“管他如何,我本無意皇位。”紀朗大搖其頭,說道:“早年那混傳的什麽弑父奪玺也便罷了,皇上素來不信那些命理之說,只是子珏可知前日裏宮中出了大事,竟無聲張,卻是為何?”趙漭瞑目如睡,竟無所動,紀朗幾欲頓足,道:“朝臣勸說聖上早立儲君,已是老生常談。如今朝臣口中的人選,除了你,便是端王。”趙漭冷笑,道:“老四不過是走終南捷徑罷了,對了幾個酸儒的口味,父皇可不一定吃他那套兒。”紀朗抿唇一笑,道:“子珏所言甚是。六王呼聲也是有的,不過六王年紀尚幼,還需考量,其他不提也罷。”趙漭道:“子瑜是個好的,只是他母親……”因又暗嘆一回,方問究竟何事。紀朗這才說道:“前日裏慎夫人出宮,卻有人假傳聖旨前去解禁,聖上還不及搜證,便忙忙将事兒壓了下去,又暗地裏遣了六王去清涼臺随端王修行。”趙漭道:“看來要恭喜六弟了。”紀朗搖頭道:“你哪裏知道這事兒的險惡。原就有人私下裏說端王養了好幾個文人,忙着制造你的筆跡!不過如今聖上這般做,倒是要力保你為儲君了。只是冤枉了六王也罷,卻不知為何要教他去随端王一處。又聽說端王養了個絕好的孩子,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傳言要獻給皇上。”趙漭笑道:“你急什麽,日後自見分曉。”紀朗道:“且不說這事兒了,如今聖上早非春秋鼎盛,立儲是遲早的事兒。子珏雖不為自己打算,也要想想慎夫人。再者子珏意中之人,若要他平安,也須萬萬謹慎,決不可将把柄落入他人手中。”此話正觸心懷,趙漭胸間湧出百般酸楚,千樣想思,催得他肝腸寸斷,便聽他道:“也罷!我只将他爛死在心裏罷!”紀朗垂睫一嘆,道:“你若如此,我也算安心了。”二人又說了幾句,紀朗便回客房去了。一夜無話。
又說自臘月以來,沈白總覺惡心幹嘔,日日守着酸梅子。張昇又回鄉過年不在京中,只得請了其他幾個禦醫來看,如今寒冬将過卻也不見好轉,又一日更似一日困頓,只是食欲卻見增,也稍長了幾兩肉。這一日竟将吃得東西都吐了出來,又再吃不下飯,怏怏的歪在床上,菀菊憂心不已,便忙忙遣了子薛去請太醫院的醫生過來瞧。正好張昇回京當值,便将他請了來。進了內室,只見沈白面色微白,容光清淡,吐喘細微,四體懶軟,張昇訝然不已,心道:“不見幾個月,竟成這般了!”忙忙在凳上坐了,又問可曾按時服藥。菀菊道是,又扶出沈白的一只手來,擱在脈枕上。張昇診了好一回兒,只覺那脈象往來流利,竟不似體虛之身有的,心中訝異非常,又疑雲重重的換另一只手也診了,竟是搏動有力,如盤走珠,如同喜脈,但覺奇詭無狀,頓時背上汗如雨下,呆怔半天才起身。菀菊見張昇神色凝重,立跟了出來,憂心道:“敢問先生,我家公子可有大礙?”張昇欲言又止,只一徑入了書房,命藥童候在門外。菀菊屏退衆人,輕聲道:“張先生,若是與公子有關,但說無妨的。”張昇命藥童在外候着,斟酌良久,見菀菊神情鄭重,方遲疑道:“沈公子這脈象不同尋常,卻是……喜脈。”
作者有話要說: 哥哥,不知你在上面怎樣。
第十五回 龍子争儲莫測君心 巫山亂雨珠胎暗結 下【潔版】
菀菊聽了“喜脈”二字,也怔了怔,忙道:“這莫不是斷錯了?公子他怎能……”張昇沉聲道:“不會斷錯,按沈公子的脈象來看,确是有了将近兩個月的身孕。”菀菊真是如遭雷擊,暗忖道:“兩個月,莫不是皇帝出巡前的那次!”不覺雙腿發軟,癱坐在地,一時竟也沒了主意,過了良久才問該如何是好。張昇道:“這事兒還得容我禀告聖上,再做定奪,如今還請公子好好将養。”菀菊強定心神,叮囑道:“還請先生莫要告訴他人。”張昇颔首,正色道:“小哥想得周到,這事兒除了聖上,我絕不告訴他人,小哥盡管放心。”菀菊預備單帖,磨墨潤筆。張昇一一問了近日裏沈白的飲食用藥,菀菊也細細說了,遂寫了方子,又囑咐幾句,匆匆而去。
張昇一路下山,往日樁樁件件,再壓不住滿腹愁疑,只眼神飄忽,若有所思。藥童一見這架勢也不敢言語,乖乖拎着藥箱跟在後頭。回到太醫院,張昇立即親自配藥,連夜教藥童送到淩雲峰去。皇帝聽聞此事大喜,執意破例要封沈白為三品侍卿,又因山中寒苦,不宜養身為由,大修舞雩宮,為其宮中暫居之所。待蓬萊洲建成之後,再行冊封之禮。過了幾日,皇帝親臨绮霞翠微館。福祿一見是皇帝,忙要通報,卻被李祥齋止住了。福祿從善如流,道:“侍卿在陶然軒呢。”皇帝笑道:“他還真是個小東西!”便獨自走了過去。
如今開了春,天氣回暖,冰雪消融,花兒也紅了,芭蕉也綠了。幾個小太監在院裏紮秋千,仿佛是刨傷了紫藤的根,又唧唧喳喳的鬧個沒完。皇帝駐足看了一會兒,也沒出聲。只見樹影寒綠,軒窗半啓,桌上放着一碟子玉兔東升,一個鵝黃影子正坐着,在書案上臨帖,單薄纖細,仿佛大病初愈,另一人站在旁邊指點着,不見面貌,唯有雪青色的衣袂輕飄而過。皇帝心擡腳進屋,迎面便撞見了菀菊。菀菊心裏一驚,忙跪下磕了個頭,三呼萬歲。皇帝心不在此,只往書房裏瞧。卻見那鵝黃影子聽見動靜,也連忙跪下,哆哆嗦嗦的,話也說不完全。唯有那穿着雪青色衣裳的站在那兒,面色如紙,一動不動,正是沈白。皇帝走上前去,命那鵝黃影子擡起頭來,竟是青蕖,不覺心下一動,道:“你和菀菊都出去,沒有傳召不得入內。”菀菊擡眼望了沈白一眼,便與青蕖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