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黃音朗伸了一個懶腰,脊柱骨傳來輕輕的噼啪聲。趙耽于掩面坐在床沿,看着有些失魂落魄。

“得上去了。”黃音朗自言自語,然後嗤笑了一下,“這狗日的,還真有膽子玉石俱焚。”

趙耽于聞聲擡頭,反應了半天,“啥意思?”

黃音朗逆光站着,聽見趙耽于的發問,緩緩轉身,表情竟然是柔和的。

“船底總閥被打開了,”他說,“海水倒灌進來,聶繁號會沉沒。”

趙耽于怔然,瞪着眼睛,腦袋裏嗡嗡地碎了什麽。

他跟着黃音朗爬了上去。天氣竟然很好,太陽耀武揚威地普照世間,落下金燦燦的光。

劉光樸從船長室走出來,看起來很累。姜維拉着臉,從不知哪個地方過來,嘴上罵得厲害,走向劉光樸。

趙耽于聽見他們交談。

姜維說:“用喇叭叫一圈吧,把那些跟王皓峰一夥兒的都逼出來。”

劉光樸搖搖頭,臉色卡白,“現在晚了,先用泵把水能抽多少抽多少吧,再把船上能夠漂浮的東西都捆起來,吃的東西,也得收好了。”

姜維繼續說:“總閥只有謝汪全知道在哪兒,他動了要反的心思,留不得了。”

謝汪全就是之前的大管輪,強奸了姜維,他對他恨之入骨。

劉光樸沉默了一陣子,“船現在會沉嗎?”

這回換姜維搖頭,“有這個風險,機艙進水,沉不了也動不了。”

“我知道了,”劉光樸邊說邊回頭,看向趙耽于這邊,“還是觀察下情況,再決定叫不叫救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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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耽于和他的視線交彙,心裏哆嗦了一下。劉光樸的表情很淡漠,可眼底透出一種光,有些可怖,像是野獸在捕食前的試探,用本能作出衡量。

黃音朗忽然按住趙耽于的肩膀,小聲說了個“別怕”。

趙耽于驀地産生某種錯覺:黃音朗彷佛栖息在他的內心,比他自己還要了解自己。

劉光樸和姜維走向他們。

“你會修無線電嗎?”劉光樸問黃音朗。

黃音朗轉了轉眼珠,“不知道,可以試試。”

“好,”劉光樸說,“待會兒來船長室。”

說完,他又轉向趙耽于,“你跟姜維一起,把食物整理下,丢到救生筏去。”

姜維站在一旁,指揮趙耽于連釘帶綁木筏。趙耽于捏着粗粝的油繩,掌心火燒一樣疼。姜維用腳踢他的膝窩,語氣不耐煩,“搞快點兒,天快黑了。”

趙耽于一直都沒吭聲,終于忍不住,頂撞了幾句。姜維攥緊拳頭,手臂連着掌背,青筋暴起。

“老姜,”劉光樸的聲音阻止了他,“通訊設備修好了。”

姜維的目光在兩人臉上來回逡巡了一遍。黃音朗本來在劉光樸身後,這時也站出來,賠笑搭腔,“姜哥,別生氣,趙哥嘴拙,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姜維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老趙,你可真是香饽饽啊,一個兩個都幫你。”

趙耽于面無表情,垂下眼,捏着手裏的幾個釘子,一聲不吭。他已經慣于用沉默來抵擋嘲諷和追問。

夏天天黑得晚,瑰色的晚霞鋪滿天空,漸次展開至海平面,延伸出一種永恒的錯覺。

趙耽于該去做飯了,黃音朗尾随他進廚房,在洗水槽邊晃蕩。

“有事?”趙耽于擡起眼皮問他。

黃音朗笑笑,“沒事就不能跟着你?”

趙耽于盯着他,看他一副坦然無害的模樣,心底騰起一股違和之感。

他找到他,不是為了贖罪,而是為了陷得更深。

黃音朗看似好拿捏的外表下,其實散發着細膩陰柔的毒性,像黑蜘蛛那般,吐出絲,将目标獵物纏成繭,陶醉于其窒息過程。黃音朗被那場暴力的性侵攫住人生,唐突掀開的那條縫,啓發了他的黑暗面,同時,他太孤獨,需要陪伴者,把守共同的秘密,經歷共同的瘋狂。

趙耽于就是最好的人選。

“劉光樸叫了救援。”黃音朗突然說。

趙耽于“哦”了一聲,“現在只剩下十六個人,他有想好到時候救援船來了怎麽交待嗎?”

黃音朗說:“他希望我們都沾點兒血,這樣大家都是同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了。”

趙耽于頓了頓,流露出一絲質疑和不屑。

“不可能,”趙耽于繼續問,“他派你來當說客?”

黃音朗笑得前仰後合,“趙哥,你想太多了。”

這時,不知誰在甲板上高亢地喊了一嗓子:“救生筏飄走了!”

船上的大喇叭也在響,傳來劉光樸氣急敗壞的聲音。

兩人面面相觑,丢了手上工作,也往甲板上去。

牽着木筏的纜繩斷了,橫截面割得歪歪扭扭,剩下的半截疲軟地挂在欄杆邊緣。

姜維沖了下來,勾起欄杆上的繩子,朝木筏擲。有四個人在木筏上,大副、大管輪、全利和王皓峰。大副把扔到木筏上的繩子丢回了海裏。他扯着嗓子說:“劉光樸還要殺人,他自己本來就要跑去日本!你們留到那裏等不到救援的!傻逼才信他的!”

站在甲板上的人臉色都變了,大部分人還抱着逃過一劫的缥缈希望,自欺欺人。這番話就是戳破了泡泡,把壓抑已久的結果提前公布,促使他們早日面對事實。一時間,大夥兒都僵在那裏,他們的肩膀和腦袋在霞光的暗面,被巨大的陰影拱起,變成又粗又黑又絕望的線條。

劉光樸已經出離憤怒,他沖到甲板,手上拿着釣鱿魚的鐵墜,朝越漂越遠的木筏投擲,大概是氣急了,盼着能砸到一點兒是一點兒。

“還愣着幹啥,給我都去下面把鐵墜拿上來!接着砸,砸死這幾個狗日的!”他一邊命令,手上還不停,繼續投擲一道又一道失誤的抛物線。

可惜,海浪推着木筏前進,聶繁號與那幾個“叛逃者”漸行漸遠,最後,只能看到木筏變成拳頭一般的大小。

“王皓峰這個逼!”姜維也氣急了,“竟然偷偷把全利那幾個王八蛋放出來,媽的,真被男人肏到腦子也廢了!”

令人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

姜維忽然大聲喊:“回來了!回來了!”

因為之前放了傘錨,海流沖擊力加大,聶繁號竟乘風破浪,追上了木筏。

漁船上的人發現了這點,木筏上的人也驚恐地發現形勢逆轉。

聶繁號彷佛成為了漩渦中心,靠某種不可名狀的引力,拉回了所有妄圖逃離的人。

那孤零零的木筏,一頭撞向了船頭。漣漪散開,圈出一片絕望。

姜維是第一個跳上木筏的人。他趁着大管輪謝汪全割傘錨的瞬間,一叉子刺進他的右肩,再将他踢入海裏。緊接着,劉光樸也跳了下去,大罵着刺了幾刀大副,然後轉向王皓峰。

“你為啥要背叛我?”劉光樸紅着眼問他。

王皓峰把全利護在身後,平靜地說:“我跟你又沒啥約定,談得上背叛不背叛嗎?”

劉光樸握着刀,眼裏充滿了輕蔑,冷笑道:“老子就不應該看你可憐救你!”

王皓峰一只眼蒙着紗布,只能看見一半的視界,他移開目光,不願對峙。劉光樸怒不可遏,薅住他的衣領,另一只拽住他的手腕,用力抓緊,恨不得把他生生捏斷,“我他媽竟然信了你的鬼話,以為你會幫我作證!”

說完,他把王皓峰搡到一邊,直接一刀刺向全利。全利還算反應敏捷,側了側身,刀刃堪堪從耳邊擦過。王皓峰回過神,撲向劉光樸,竭力鎖住他接下來的動作。

哪知劉光樸力氣大得驚人,姜維也上前幫忙,一個猛叉,直接刺中王皓峰的腳踝。王皓峰驚嚎出聲,臉上大滴大滴的出汗,像被海水拍濕了。全利心下一緊,用肩膀撞開劉光樸,趁機奪過他手中的刀,發狠似地刺向姜維。

“皓峰,沒事吧。”

“哥......”王皓峰虛弱地攀在他肩頭,“我好疼啊。”

“你堅持住,我們還要回家。”

“回家......”王皓峰喃喃,“你現在願意了嗎......”

王皓峰沒能等來全利的回答。他用僅存的視力,看見全利微微後仰了一下,肩膀迅速塌陷,整個人頓時矮了下去,像只搖擺的面粉袋般墜入海裏。

“哥!”王皓峰聲嘶力竭,雜亂無章地揮舞起手臂,試圖抓住他。

“哥!哥!哥!”

絕望的呼喊,回蕩在海平面。

緊接着,伴随着撲通一聲,海面漾起暗紅色的波紋——王皓峰跟着全利跳了下去。他拼盡全力紮進海面之下将全利撈出來,六神無主地将嘴裏的空氣渡進全利嘴中,漸漸地,變成了毫無章法的親吻,像情人那般。全利臉色僵白,反應微弱,王皓峰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停止親吻,開始狠狠掐他的脖子,連聲吼:“哥,你不能丢下我!你不能這麽自私!”

別說是在木筏上的人,就連在漁船上的人都愣怔了數秒,似乎在思考究竟看見了什麽。

趙耽于站在船頭,目光呆滞。黃音朗的肩膀挨着他的,傳來微弱的熱度。

“哥,你看。”黃音朗用手肘輕輕撞了一下他。

夕陽不知何時離開的,白日大塊大塊地脫落,掉進海裏,留下泛紅的光暈。天際呈現出一片烏黑,在光與影的交界中,一輪大到失真的月亮攀了上來。

月色下,王皓峰抱着全利,像兩株纏繞在一起的海葵,在微微發光。他們來自于海底,回歸于海底。他們,就這樣輕易地被吞沒了,只留下一個咕咚的泡泡。

趙耽于收回目光,感覺臉上霧蒙蒙的,漸漸地,視網膜也被沾染了這層霧。

黃音朗靠過來,輕聲說:“趙哥,月亮真美。”

趙耽于垂首不吭氣。

黃音朗隐隐嘆了一口氣,“可惜,以後我們再也看不見這麽美的月亮了。”

趙耽于靜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順其自然吧。”

很多事,正是因為混沌不清,才會給人希望。

清醒,才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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