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日本海域以東,又死了四個人,現在只剩下十一個人。

姜維對劉光樸建議,等救援船到了後,可以把一切罪責都推到最後跑的四個人身上。

劉光樸下颌微揚,漠然地看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大副的屍體還躺在木筏上,逐漸冷去。姜維發令施號,讓趙耽于和黃音朗處理。

黃音朗的表情無所謂,他的眼睛掃着海面、夜空、木筏、屍體,微微點了點頭。趙耽于甚至看見他綻放了一個淺淡的笑容,快得稍縱即逝。

趙耽于強烈地感受到了黃音朗身體裏不斷容積的扭曲。

黃音朗脫了大副的救生衣,抛給趙耽于,然後在屍體手腳上都綁了鐵墜,推入海裏。

趙耽于沒怎麽動作,他只是死死盯着黃音朗,看見那些鐵墜在眼前飛起又沉下,激起泡沫,最後被黛青色的海水完全吸納。

劉光樸站在船頭,緊着眉頭凝視這一切。

姜維擡頭掃了眼天空說:“臺風要來了。”

超強臺風梅花席卷了整個西太平洋海域。

趙耽于在船艙裏躺着的時候,想起了在秘魯海域的那段日子,最為勞累、卻還有盼頭的短暫時光。每個夜晚,聶繁號停泊在海中央,船周的大燈徹夜不息,魚群和發着熒光的微生物圍着它打轉,海面像被鋪了條金箔,就連附在船底的青苔,似乎也在暗中熠熠發光。置身其中,很容易産生一種錯覺,聶繁號仿若一枚恒星,散發出無形的光耀,吸引着海洋裏的生物組成行星群拱衛。

大海裏被切割出了一個宇宙,單單只屬于聶繁號的宇宙。

現在,窗外只有凄風苦雨,一片漆黑,沒有光。

黃音朗躺在他的身側,發出輕微的鼾聲,唇角若有似無地上翹,表情輕松得好似擺脫了大麻煩之後,才能露出的惬意。

趙耽于枕着一支手臂,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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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的壁燈随着船只颠簸也跟着搖晃,襯出空間裏僅剩的溫暖,是一點點兒橙色的光。角落裏彌漫着成灰的蛛網,累積成時間的印記,一層層,密密麻麻,卻還是漏出了空隙。

趙耽于曾經想,再怎麽掙紮,都只能在船上。如今,結尾昭然,他們即将落網。這樣一回想,總覺得之前的經歷是假的。因為太過于荒唐與激烈,所以,體會不了真實與虛幻的界限。他不由得想,這世間,真有泾渭分明的線嗎?就像楚河漢界那般,标得清清楚楚,劃分出這邊和那邊。

趙耽于腦子裏嗡嗡作響,思考讓他陷入困頓,同時也引來痛苦。

他總覺得身體裏有什麽東西活過來了,不,應該稱為蘇醒,從他腐敗的身體裏爬出,侵入這間潮濕的船艙,吸收鐵鏽、吸收月光、吸收天地間的一切困頓與歡樂。

他最終都要平淡地面對這些大起大伏。

他已經沒有枷鎖。

“睡不着嗎?”黃音朗不知何時醒了過來。

“嗯。”

黃音朗直起身子,坐在燈光裏問:“要不要疊紙飛機?”

趙耽于露出疑惑的神情。

黃音朗浮出一個笑,“把想說不能說的話都寫下來,然後疊成紙飛機,往海上飛。”他一邊說一邊做了個抛出的手勢,嘴裏還在配音,“——嗖嗖——”黃音朗看他,“——嗖嗖——”

他們找來紙跟筆。

紙張泛着黃,卷起邊,黃音朗用指頭細心撫平,遞給趙耽于。

趙耽于左手握着紙,右手撚着筆,竟一時發起窘來。

“不知道寫啥嗎?”黃音朗翹着二郎腿,在床沿晃動,“欸,那我來跟你示範一個。”

他抽走趙耽于手中的紙和筆,鋪展在床上,半跪着,開始寫。

趙耽于看着他,一副心無旁骛的模樣,忍不住湊上前。

——給趙耽于。

——你要活着,活着比什麽都好,活着我們才有機會,再次并排躺在一起,接吻,做愛。活着,我才能躺在你身邊,在你睡着的時候注視你,三天三夜也不覺得疲憊。活着的話,我們到了陸地後,可以去吃除了海鮮以外的食物。

——《約翰福音》第一章 裏有雲:生命在他裏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裏,黑暗卻不接受光。我的世界是由你支撐的,頭頂天,腳踩地。你站定在我的生命裏,趾高氣揚地發光,真是太好了。

——第一次覺得,做人比做什麽都好。

趙耽于盯着黃音朗寫下這些矯揉造作的語句,喉嚨漸漸幹澀。

他看得懂每一個字,可當它們組裝成一起時,又是如此遙遠,彷佛黃音朗在描述某個虛構的人物,在營造那些關于愛的幻想。

趙耽于無奈地看他點上最後一個句號。

“寫得好嗎?”黃音朗炫耀似地用兩指夾起紙,在他眼前晃。

“嗯,”趙耽于囫囵地說,“我看不懂,你覺得好就是好吧。”

他們再次爬回了甲板。

雨勢并未見小,即使穿着雨衣也免不了被淋濕。

黃音朗扯開雨衣下的一角,掏出紙飛機。他半截身子探出欄杆,趙耽于扶着他的腰,因為寒冷,顫抖着。大風直接帶走紙飛機,将其推向狂怒的天空。紙翼沾濕,飄搖在海天之間,然後倏地消失不見。

也許墜落了,也許飛向了雲端。誰心裏都沒準兒。

黃音朗靠在趙耽于的肩頭,從背後看去,像是彼此依存着。他們盯着管湧的潮水看了一會兒。

往回跑的日子,終究要落下休止符。劉光樸是真得發出了求救信號。

七天後,郵政漁船到達,與聶繁號接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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