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講述到了這裏,趙耽于擡起臉,下巴上沾着點兒啤酒花,我看着他,覺得喉嚨一陣發癢,指了指自己的下巴,提示他。

趙耽于用手背抹了抹,還用紙巾又擦了一道,然後站起身。

我不明所以,也跟着他起身。

“快打烊了,”他說,“我們換個地方吧。”

趙耽于領着我走向這個小城的廠區宿舍,一個接一個的彎道,隔開一棟又一棟建築。有時,我覺得他像摩西,在突兀的死角施展神的魔法,開辟了新路。我緊緊跟随着他,生怕在下一個路口被抛下,或者走着走着就迷失。

他頓住,在一扇其貌不揚的門前停下。

“現在還有反悔的機會。”他扭頭,對我這樣說。

我滿頭霧水,同時,一種更加莫名的情緒湧至胸膛。我無法形容,很激動,也很膽怯。像是即将登上新大陸的哥倫布,躊躇又自滿。

“趙哥,我不怕。”

他笑了,然後摸出鑰匙開了門。

門後的世界比我想象的平凡,是北方那種随處可見的小院子,收拾得不算幹淨,窗棱上爬滿了鐵鏽,蔫巴巴的植物在花缽裏凋落了一半。因為是冬天,空氣幹濕,我們的臉上、衣服上散發着沉悶的靜電。我站在他身後,不經意地擦過衣袂,炸起微弱的噼裏啪啦聲響。

趙耽于推開屋門,探進身子先摸電燈開關。光線跳躍了一下,很快就穩定下來。

說真的,我從未想過他的居住環境是如此,太整潔了,絕對超越我國三分之二的直男居住狀态。

趙耽于似乎看出我的驚訝,摸摸鼻尖解釋道:“在號子裏養成了習慣,不收拾利索點,就覺得難受。”

我克制住奇怪的表情,有些好奇地打量一圈,發現這是一套三居室。可以确定的是,房間裏沒有女性用品,玄關的鞋櫃邊,都是風格迥異的男士鞋。

我脫了外套,搭在胳膊上。趙耽于也脫了外衣,穿着一件單衣,肌肉曲線明顯,招惹我不住地看。他發現了我的視線,并未覺得尴尬,反而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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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那邊的?”

我愣怔了兩秒,迅速反應過來,耳根兀自紅了,只能磕磕巴巴地“嗯”了一聲。

“你長得很像女孩,”他說,“不奇怪。”

他把句子分成兩部分來敘述,上半句是在評論我;而那下半句,我拿不準兒,他是在說我,還是我們這樣的現狀。

他會不會以為我跟他回家,是想跟他睡?

他會不會以為我的凝視帶着調情的意味?

趙耽于沒再說什麽,去廚房倒茶。

“酒喝太多傷身子。”他遞過來一杯熱茶,杯壁很燙,我吐着舌頭,縮了一下手。

“欸,不好意思,水有點兒燙,”他招呼我坐下,磕出一根煙遞給我,“坐吧,随意點兒。”

換了更加私密的環境後,面對面坐着,讓我覺得別扭,只能靠慢吞吞的對話,來維持住安穩。

他說:“第一遍口供導完後,審我的人突然問我,‘你說的這個,你自己覺得可信嗎?你是最輕的,還有機會。’我愣了一下,就差按手印和簽字了。我尋思了一會兒,越想越不對勁,就把之前的材料都撕了。”

“你這樣可以輕判的,”我頓了一下,有些不确定,“你本來也沒做什麽吧......”

趙耽于看着我喝了口杯裏的茶,“你信我說的,是嗎?”

我用困惑地表情回望他,“你說的,和我搜尋到的資料,出入不大。”

“所以,你只是想從我這裏補充到更多的細節。”

“沒錯,”我琢磨了一會兒,坦白道,“我想寫點兒不一樣的報道,很多媒體把你們的故事渲染成一出中國版的大逃殺,可我總覺得在殺戮背後,隐藏着點兒什麽......”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挖得越深,看見的點兒越不一樣,會對一切産生更大的懷疑。你發現你的懷疑是合理的,你又無法克制的,想要去理解這一切,去探索。”

我愣愣地看着他,在這一刻,我覺得他是個哲學家。

我确實想從他身上得到點什麽,我抱着獵奇的心思來到這裏,企圖構思一個全新的報道,震撼世人。見到他之後,我被他的故事蠱惑,被他的敘述打動,甚至被他身上獨特的氣質吸引。

我盡可能地壓抑自己的羞怯,讓自己脫離混沌,成為更加客觀的記錄者。

“你後來......還見過他嗎?”不知怎地,他越是挑撥我,我越想談那些被刻意回避的話題。

“黃音朗嗎?”他倒是大方地将問題抛回來。

我點了點頭。

他的表情變了,變得格外奇異。我認為,有光線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捕捉到這個名字的瞬間,他佯裝的漫不經心,竟成為了拙劣的刻意。

“他比我先出獄的......”

這是一個結論。

他繼續說:“我們沒關在一起,我在上庭的時候見過他,他戴着鐐铐,離我很遠。他媽媽也在旁聽席,和他長得很像,哭得很厲害。”

“然後呢?”

“啊?”他呆滞了一下,很快又堆出一個笑容,“你是想知道我們還有聯系嗎?”

我抿唇,點一點頭。

“沒了。”

他迅速地回答我。好似慢一秒,就會流露出留戀的意思。

“還要添點兒水嗎?”

趙耽于恰到好處的轉移話題。

我終于,搖了搖頭。

他盯着我瞧,我也盯着他瞧。

“你想跟我睡嗎?”他是這樣問的。

我并不覺得被冒犯,趙耽于從生理上太吸引我這樣天生的同性戀。他臉上并沒有老江湖的油膩,依舊是那種勃發的男性氣息,調動起全身荷爾蒙,渴望着被他攻略。

“抱歉,”他沒等我回答,又自顧自地說起話來,“我不能跟你上床。”

我長長吐出了一口氣,雖然有那麽一瞬,是心碎的。盡管一夜情在這個世道普遍流行,但沒有節外生枝,是令人慶幸的。

“你失望嗎?”他問。

我後仰着笑起來,笑得幾乎打嗝,“不,正好相反,你太高估自己的魅力了。”

趙耽于也笑了。

我在趙耽于的客房睡下。合衣而眠,床鋪柔軟,我很快陷入夢鄉。

我夢見了聶繁號,看見趙耽于站在塔樓前欣賞夕陽。

我走過去,停在他的身後,聽見他在說,要是船上的人都像魚兒一樣會游泳就好了。他動起來,漫步在甲板,爬下底艙,我亦步亦趨地跟随着,就像他引我回家那般。

我陪着虛幻的他,又把過往走了一遍。

從船頭走向船尾,也不過六十多步。

夢裏的趙耽于停在後側的船員寝室門口,停了很久很久,讓我一度以為,他化成了一座雕塑。

我想上前跟他說話,讓他進去看看。後來,我發現自己是透明的,他根本看不見我。

他最終還是走了進去,我也順利地跟着他進入。

菌斑布滿每個角落,地上散落着各色各異的雜物。

燒了一半的黃色冥幣,堆積出小小的灰燼,往旁延伸,一頁被塑封過的、韓國海警散發的提醒手冊被攤開,暗紅的污漬糊了大半文字,看起來像是幹涸的血。

這些,都在确鑿而鮮明地鋪陳出曾經的痕跡。

趙耽于踢開那些死掉的垃圾,徑直向一張床鋪走去。那個木制的床頭,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字。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1】

我花了好一會兒才明白,接着我想起來了。這是趙耽于和黃音朗一起睡過的那張床。

趙耽于伸出手,隔着一段距離,停在那行字前。我看見他動了動手腕,指關節微屈,做出的是撫摸姿态。

在喪失中擁有過溫度,在迷惘中撫慰過傷疤。誰能取代得了,他們互相在對方心中的地位。

他不出聲,在別人的夢境裏緬懷,讓無關人士來見證。

我抓住他心照不宣的秘密,然後被尿憋醒。

我從衛生間出來,穿過客廳,騰空的煙霧吸引我的注意力。

我擤了擤鼻子,确認從窗邊蔓延過來的味道,是尼古丁,烤煙。

我控制不了虛幻,但我能确認現實。所以,我走過去,朝趙耽于要了一支煙。

他并不驚訝,似乎早有準備,将卷好的那支煙遞給我。

我接過來,粘合的縫隙裏有濕意,來自他舌頭的遺留物。我捏着這支煙,心思也跟着缥缈起來。

趙耽于屈起一只腿坐在窗臺上,他回避我的目光,我們在黑暗裏靜默。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像這樣沉默過。

好似在預演一種啞劇,預期哀傷,延緩痛苦。

我甚至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我的身體可以撫平他缺乏的,那我們是不是能夠毫無芥蒂地做愛?

他已經嘗過男人的滋味,就能這樣輕易地抽離嗎?

都到了這個境地,我滿腦子還是黃色廢料,簡直無可救藥。

我忍不住打破僵局。

“我做了個夢,夢見了你。”說完,我就感到喉嚨緊繃。

“是嗎?”他又一次輕易地将問號抛回來。

我不再說話,吸完手中的煙,準備回房。

他沒有阻攔我,保持着那個頑固姿勢,偎進稀疏的月色裏。

我走到房間門口,轉身,不能自制地,着了魔般的,轉身。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他。

盡管這個情緒過于含蓄,我還是感受到了,趙耽于那微弱的、自以為是的眷戀。

如果真得忘記,不在乎,他根本不屑于提起。

毋庸置疑,他在等他。

原來。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趙耽于已經做好早餐,等我起床。

我匆匆忙忙洗漱,心不在焉地吃完飯。

趙耽于送我去長途汽車站。

灰色的站臺上沒有人,只有幾只不畏嚴寒來覓食的麻雀,在我們身邊叽叽喳喳。

他想找個話題,便說:“如果你出了新聞稿,記得告訴我。”

我回他好。

前方的天空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了雪,好像要感染到這邊的趨勢。

趙耽于擡起頭,冰晶落在他的鼻尖,然後飛快地融化。

我伸出掌心,像傻瓜一樣,接雪。

一場毫無預兆的大雪,就這樣落到我們頭上。

麻雀振了振翅,吵吵鬧鬧地飛走。只有我,是安靜地離開。

姍姍來遲的汽車載着我抵達平原。

我回到公司,總編輯嫌棄我的取材,并不想授用我的稿件。我據理力争了一個月,最後愈演愈烈,以離職收尾。

趙耽于說,如果發了稿子,那麽讓我聯系他。既然我沒有達成這件事,也失去了聯系的意義。

我在那裏短暫的停頓過,深深吸過一支煙,獲得了一個難以忘懷的故事。

這就夠了。

我不敢再去想他,也無法再去想他。

因為,我戀愛了。

又是一年。

外面在下雪,我換了新的工作,男朋友在公司門口等我下班。

我的男朋友撐着一把傘,把我攏進他狹小安全的世界裏,我感到滿足而安心。

我們把風雪隔絕在外,在傘下獲得安全的一隅。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我掏出來掃了一眼屏幕,是一個陌生號碼。

這是一條文字信息,我動了動手指點開

——他回來了。

END

——

【1】:取自聖經《詩篇》,耶和華引導牧羊人歇息,讓他獲得安寧滿足,引領他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不至于死亡。

ps:這篇文裏有些背景信息是借用了時事裏面報道的“魯榮漁事件”,所以如果有即視感,請不要奇怪。但人物與真實人物毫無任何關系!請務必不用聯系現實中的人物。

寫到這裏,感謝大噶陪我走過這一程,老實說,我想過更加悲哀的結局,但不知道為何,我還是選擇了這個平和的結局。可能在我的心中,我覺得這樣是最好的吧,黑暗裏也應該射進陽光啊。

盡管白日刺眼,但總需要面對。我覺得這就是趙與黃最好的結局。希望你們能喜歡這個故事,另外,下一本再見。非傳統abo 3p文,應該月底會開,歡迎大家關注我的微博@情熱枯葉 我也寫小甜餅的,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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