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鈴蘭

克倫威說完這句話後, 便繞開弗雷迪,抱着雪白的雛菊,徑直跪在了墓碑前, 他的神色冷冷, 猶如冰封, 看起來分外冰冷,眼神卻是再也沒有看弗雷迪一眼, 仿佛出現在眼前的并不是與自己有着血緣關系的親生父親,而是一個陌生人。

“陛下,您別放在心上。”

而站在原地佝偻着身形的弗雷迪卻看起來如此的蕭瑟,令卡爾心中不由得一緊, 上前語無倫次地解釋。

“元帥他并不是這個意思……”

卡爾雖然這麽勸說着,可在此時,就連他自己都感覺自己的解釋和勸說顯得那麽的單薄無力, 因此,看着老人落寞的眼神, 卡爾仿佛如鲠在喉般,心中酸澀哽咽, 卻是說不上話來。

卡爾原本擔心弗雷迪,想要再多陪他一會,可是又見克倫威筆直地跪在墓碑前, 此時已是冬日,地面冰涼,甚至隐隐含着清晨未化的露霜, 很快克倫威的褲子便濕了一大片,但對方卻像是毫無察覺般,依舊如同一座鋼鑄的雕塑般, 在奶白色的薄霧間跪得筆直。

像是看出了站在面前的卡爾目光不住地向墓地前的克倫威瞟去,知道他是在擔心克倫威大病初愈,現在這樣會不會着涼導致舊病複發,弗雷迪心領神會,他扯了扯嘴角,竭力收去了臉上哀傷的神色,轉為一個微笑。

“你和他一起過去吧,佩妮也一定想見見你。”

“可是……”

卡爾欲言又止。

“放心,我這就回宮繼續處理政務了,前幾天刺殺案還有尾巴沒有收掉,你安心陪他吧。”

弗雷迪伸手拍了卡爾的肩膀,爾後轉身離去。

看着弗雷迪的身影逐漸隐沒在晨霧中,漸漸消失不見,卡爾雖然心中仍然有些擔心,可是畢竟對方已經離開,而且他當然也不能看着克倫威這麽糟踐自己的身體,因此他便連忙小跑上前,來到了克倫威身邊。

“地上涼,您的病剛好,還是起來吧。”

克倫威沒有回應卡爾的關切,而是沉默片刻後,緩緩道:

“……五歲那年,我在雪地裏跪了一整夜,期盼着神明顯靈,能夠驅散母親身上的病痛,可最終母親還是離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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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比今天更冷。”

克倫威啞聲,聲音像是冬日裏凍得發僵的鐵塑,疲憊而孤寂。

卡爾一怔。

克倫威的話語雖然只是青輕描淡寫,可他卻仿佛能夠看見多年前的那個雪夜,一個小小的身軀跪在母親的屋外,向上天祈求不要帶走自己的母親。

只可惜神明并沒有顯靈,世界上也同樣沒有奇跡,男孩的母親卻還是抛下了他,帶着遺憾離開了。

“……”

一時之間,卡爾竟然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他雖然并沒有見過克倫威的母親,可是從墓碑上那張黑白的照片上,他卻仿佛能通過女子美麗的臉龐和燦爛的笑容上,感受到生機與慈愛。

聽完克倫威的話,卡爾也沒有再說些什麽,不顧墓碑前的薄霜與泥濘,卡爾屈膝,與克倫威并排而跪。

見克倫威側頭,用驚詫的眼光看着自己,像是對自己的動作始料未及,卡爾神色雖是淡淡,卻顯得很是堅定。

“我陪您一起。”

“你……其實沒有必要這樣的。”

克倫威怔怔,卡爾卻打斷了他的話語,笑道:

“我是自願的,而且……”

卡爾像是想到了些什麽,面色微紅,後頭的一句話,聲音小若蚊蚋。

“……您的母親也是我的母親。”

“!”

卡爾的這番話像是一計驚雷般在克倫威腦海內響起,他的大腦仿佛在一瞬間內陷入了宕機,無法思考,可見卡爾除了白皙的耳朵尖都紅了之外,神色卻很是堅定,克倫威便也沒有再說些什麽,只是伸手,以十指相扣給予了卡爾無聲而堅定的回答。

在墓前跪了将近二十分鐘,克倫威也對着照片上的女人絮絮叨叨了二十分鐘,他将自己這一年以來遇到的所有大事都條條羅列出來,說與了女人。在這之前,卡爾都沒有想過,克倫威竟然有朝一日能夠一口氣說這麽多話都不帶喘一下。

在站起身來後,克倫威将帶來的一束鈴蘭花輕輕放在了墓碑前,而在這之前,碑前已經翻了放了一束雪白盛放的雛菊,顯然是弗雷迪留下的。

“您說您最喜歡鈴蘭,因為它的花語是幸福歸來,能夠然人永遠心懷希望,永遠期待明天,所以我今年給您帶的也是鈴蘭花,您不會感到厭煩吧,娘?”

克倫威眉梢微展,臉上露出了極其少見的溫柔笑意。

“我小時候還并不相信這些,認為不過只是自欺欺人的騙局罷了,可是我長大後,反而好像開始相信這些亂力怪神的東西了,甚至希望您真的如傳說中所說的那般,成為頭頂的星星,陪伴保護着我。不過這次,我真的帶着我的‘小鈴蘭’來見您了。”

克倫威說着,側頭看向身旁與自己十指緊扣的卡爾,在他深情的目光中,卡爾也對着墓碑眼前的墓碑笑道:

“我是克倫威的未婚妻,我叫做卡爾,您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他的,阿……娘。”

卡爾信誓旦旦的說着,又與克倫威對視了一眼,眉眼已然彎成了月牙。

從頭到尾雖然并沒有直截言語,可是無聲的默契卻仿佛在倆人之間流轉,冬風拂過,吹動墓旁樹木的枝葉,葉片簌簌搖曳,仿佛正在點頭。

“陛下!”

見弗雷迪一走進皇宮,便面色慘白,額頭上也有汗珠滾落,侍衛長心中一驚,正要上前,弗雷迪卻像是早已習慣了一般,伸手摸索到不遠處的扶手,在座椅上坐了下來。

侍衛長見狀不敢耽誤,連忙從抽屜的暗格中取來了弗雷迪平日裏常吃的藥,弗雷迪撐着額頭,仰頭将藥片灌入喉嚨,又靜坐了片刻後,他的臉色才看起來好了些許。

雖然弗雷迪的臉色緩和不少,可進來對方經常會發生這樣的情況,甚至有一次弗雷迪午睡從床上起身的時候,甚至還栽倒在地昏迷不醒,若非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定然會頭破血流。

因此,侍衛長不敢耽誤,連忙問道:

“陛下,您沒事吧?要不要我去找禦醫過來。”

“不必,只要每周按時抓藥便好。”

弗雷迪搖搖頭,他伸手扶着額頭,神情顯得很是疲憊,但卻又驀的神色一淩:

“這件事情誰都不能說,聽到了嗎?”

“……是。”

侍衛長雖然對于弗雷迪的身體狀況心存擔憂,可他畢竟也不能忤逆對方的意思,因此便也只能應好,轉而施禮後退下。

房門關閉,房間內便又只剩下弗雷迪一人,而到這時,他仿佛才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僞裝,變回了一個普通的老人。

弗雷迪用手趁着發脹的額頭,可他大腦卻并沒有停止運轉,腦海中思慮湧動,卻是令他的眉頭再度緊皺。

對于自己每況愈下的身體,弗雷迪比任何外人都要清楚,甚至可以說,倘若這次克倫威沒有擋住刺客,即便對方的尖刀沒有刺入要害,以弗雷迪此時的身體狀況,估計同樣會兇多吉少。

但是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卻知道,自己并不能倒下,他的身上依舊背負着太多的重擔,所以他并不能讓其他人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畢竟帝國看似平靜,實則暗藏波濤,內外實在是有着太多的豺狼虎豹,對着王位寶座虎視眈眈。

弗雷迪雖然将自己罹病的消息嚴防死守,可一部分大臣像是已經有所洞察,這一年來在朝堂上對立儲之事明提暗示,多次上書提醒,可弗雷迪卻仿佛置若罔聞,面對大臣們對于莫裏斯的誇贊與推舉,卻是不置可否。

弗雷迪很清楚,莫裏斯雖然學業優異,文武雙全,可他卻心胸狹隘,睚眦必報,這些年來他雖然看似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對于莫裏斯在私底下幹的那些排擠朝臣、拉幫結派的勾當,弗雷迪卻是洞若觀火,看得一清二楚。

因此,弗雷迪當然知道,莫裏斯并不是一個最佳的繼承人選。

可是自己這些年來子嗣,與皇後之間的關系更多也只是出于利益罷了,而且他不想立莫裏斯為王儲,還同樣擔心莫裏斯的母族會借機壯大,到時候會造成不可控制的局面。

揉着發痛的太陽穴,弗雷迪長嘆了一口氣,可胸中的塊壘卻并沒有因此而消散分毫。

門外侍衛的通傳打斷了弗雷迪的思緒。

“陛下,卡爾殿下求見。”

“讓他進來吧。”

弗雷迪沉聲。

“參……”

眼見卡爾又要向自己行禮,弗雷迪揮揮手。

“這裏也沒有其他人,我們今後便是一家人,今後沒有必要這麽生疏。”

“陛下,我還沒有和元帥成婚呢……”

卡爾面頰一紅。

“而且,無論如何規矩不能亂呀。”

見卡爾眨着淺金色的眼眸,說得很是認真,弗雷迪不由得低笑出聲,調侃道:

“你若是着急的話,我等會便讓禮官尋一個好日子,在宮中擺一大桌酒席,讓你和克倫威盡早完婚。”

“我……我不着急的。”

聽見弗雷迪的話語,卡爾的羞得臉頰通紅,當即矢口否認。

“而且我也還沒問過元帥的意思呢。”

卡爾吞吞吐吐,最後只得搬出克倫威來解圍。

玩笑過後,弗雷迪便也收起了笑意,見卡爾的衣服上還有濺射的泥點子,顯然是剛從墓地回來便前來拜見自己,弗雷迪便讓下人送來了熱紅茶和換洗的衣物。

“你來找我,是不是覺得克倫威昨天說的那番話有些過分?”弗雷迪問道。

見卡爾垂着頭沒有說話,弗雷迪笑笑。

“你其實不用這麽覺得,如果你知道了他曾經經歷過怎麽樣的日子,或許也不會這麽覺得了。”

沒有想到弗雷迪竟又會提起克倫威的過往,卡爾臉上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而見卡爾一聽見克倫威的名字,便立即擡起頭來看向自己,眼睛裏閃爍着好奇的目光,簡直把對克倫威全部的關系都寫在臉上,弗雷迪笑道:

“你既然對他小時候的照片那麽感興趣,想來應該也想知道克倫威是如何從一個兵卒一步步成為現在統領三軍的元帥的吧?”

“對诶……”

卡爾喃喃,他好像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即便是被譽為“歐恩二世在世”般的克倫威,可他也不并不是一開始就是軍團元帥,而也是一步步,穩紮穩打的晉升出來的。

“元帥是怎麽一步步成為元帥的啊?”

卡爾面露好奇,對于克倫威的過往,他的确很是好奇。

雖然有句話叫作“你的過去我來不及參與,你的未來我奉陪到底”,可是對于愛人,尋常人都還是難免想要知道并了解他的過去。

弗雷迪悠悠:

“克倫威雖然是我的孩子,可他卻從未在外人面前顯露過自己王子身份,所以他并不像是其他貴族一樣,生來便在軍團中擔任要職,因此,他能夠走到今天的位置,全部都是他自己在槍林彈雨中奮戰,一步步攀升出來的。”

“即便是你在一開始剛接觸他的時候,應該也想過他為什麽那麽生人勿近,甚至看起來冷酷到不近人情吧?”

聽見弗雷迪的反問,卡爾仔細想了想,爾後點了點頭。

不得不說,在沒有和克倫威正式接觸之前,通過外界的傳言,他也的确不免将對方想象成兇神惡煞的模樣,可真正與對方相處熟識後,卡爾卻發現,克倫威不光不像傳聞中所言的那般冷酷無情,卻是外冷內熱,有着一顆赤誠溫柔的心。

當然,卡爾并不知道,其實克倫威把為數不多的溫柔幾乎都給予了他。

“他受過的苦,比你,甚至比我知道的只會更多。”

弗雷迪背手轉過身去,長嘆了一口氣。

“我是親自拿過槍開過機甲上過戰場的,自然知道戰場的殘酷。炮火連天,硝煙彌漫中,上一秒還是活生生的戰友,下一秒就可能會被從天而降的炮彈炸得失去了雙腿,甚至血肉模糊,腸子也跟着流了一地……”

“并且,不光是敵人、戰友、朋友,甚至連自己也只是獵物中的一員,行軍打仗中,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陽……那真的是将腦袋別在腰上啊。我至今都還記得,我進入軍營時上的第一堂課,為了讓新兵習慣殺戮,每日的餐食皆是帶着血水的生肉。”

說着,像是回想起了些什麽苦痛的回憶,弗雷迪的臉上露出了悵然,他深吸一口氣,卻是停頓片刻後才繼續開口。

“不過克倫威在打仗上倒是比我強,我當年剛進軍營的時候,第一次上戰場,差點被吓得尿褲子,更不要說英勇殺敵了,他這小子倒是膽子大,第一場戰役便擊殺了十幾個敵人,他也正是在這一場場的勝仗中,最終爬到了現在的位置上。”

弗雷迪說着,向上望的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濃厚的贊許。

“不過他打仗雖然厲害,可世界上沒有永勝的将軍,戰場上瞬息萬變,總會存在各種預料不到的意外,你知道他曾經做過什麽嗎?”

見卡爾搖搖頭,弗雷迪緩緩:

“……他曾經在戰役中,親手擊殺了被蟲族變異病毒感染的老師,那是他最為敬重的先生,也是艾倫格軍團的上一任團長與帝國元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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