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恐怕天宮容不下我
清松門客房內, 場面十分尴尬。
藥老剛剛替桃劍舒開好丹藥離開,于是房中又只剩下了三人。
桃劍舒,喻聞铮, 以及她剛剛謀面的哥哥——桃劍凜。
先前她倒是設想過她這個哥哥性子應當是沉穩寡言的那一類, 只是她沒想到,桃劍凜話居然如此少。
便是方才她爹沒好氣的問他“臭小子還知道回來”, 桃劍凜也只是點點頭,應了一聲“嗯”。
眼下三人共處在房中, 幾乎要有一刻鐘的時間沒說過話了。
喻聞铮姿态懶散地倒在靠門的椅子裏,偶爾瞥過來看一眼桃劍舒的狀況,卻并不開口。至于桃劍凜,更是可稱得上是肢體語言十級運用者,能點頭搖頭表達清楚的事絕不開口。
氣氛過于詭異, 桃劍舒偷偷擡眼打量立在案前替她分着丹藥的桃劍凜。
桃劍凜身量很高,看上去與喻聞铮差不多, 只不過從身形來看, 他魁梧的身材恐怕要有兩個喻聞铮那麽寬了。
喻聞铮是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的美型身材, 而她這個哥哥,則是純粹充斥着力量感,外表甚至有些兇煞,是第一眼看上去就會叫人覺得不好惹的硬漢型。
如果不是知道他是桃劍凜,與他待在一間房裏, 桃劍舒恐怕還要被吓一跳。
桃劍舒一邊看一邊想, 卻見桃劍凜已經做好手上的事情,忽然轉過了頭。
視線對上一瞬,桃劍舒連忙避開了目光,假意想去夠案上的杯子。
然而幾案與床榻并不十分近, 桃劍舒努力将手伸長了,指間還是差一點才能碰到桌緣,偏她此時下半身又不能動,一時間反倒是弄巧成拙。
尴尬收回了手,桃劍舒下意識看向近門處的喻聞铮,“铮铮……”
還未将話說完,便見桃劍凜将茶壺提起倒了杯水,而後遞到她跟前。
“渴了不知道說話?”
聲音低啞粗粝,配上那張黝黑且生了疤痕的臉,更顯煞氣了,有些駭人。
桃劍舒方才也确實有些怯了。
然而桃劍凜将杯子遞過來,兩人距離拉近的時候,桃劍舒卻不那麽怕了,反倒生出些許愧疚。
按身份說,桃劍凜是她親哥。從位置看,也是桃劍凜離她更近。因此她想喝水,于情于理都應該先向桃劍凜開口。
只是她那會兒實在有些慫了,也不知道腦子裏哪根筋搭錯了,一開口就喊了喻聞铮。
見桃劍舒久久不将杯子接過,只睜着一雙眼有些怔神地看着自己,桃劍凜眉頭皺了皺,直接将杯子塞進她手裏。
“喝完說話。”
指間被覆在微熱的瓷杯之上,桃劍舒這才回過了神,低頭抿了一口茶,輕聲道:“謝謝哥。”
畢竟是對桃劍凜還有些好奇,桃劍舒敏銳地捕捉到桃劍凜的身形在自己說話時似乎僵了一瞬。
然而也僅僅是一瞬而已。
再下一秒,桃劍凜已經背過了身去。
只不過這次他難得應了一聲——
“嗯。”
桃劍舒有些詫異,她只是叫了一聲哥而已,這麽看來,他們以前的關系是有多差?
之後的氣氛還是很沉默,待桃劍舒喝了足足三五杯水,桃劍凜簡短地交代服藥之類的事情之後,便出了房門。
他人雖好,可離開的那一刻,桃劍舒還是重重舒了一口氣。
實在是太憋屈了。
桃劍凜一走,桃劍舒就沒了骨頭一樣,毫無形象地癱回到了榻上。
只聽喻聞铮的聲音幽幽道:“你似乎很怕你這位兄長。”
桃劍舒聞言一愣,不過略略猜測了一下原主與桃劍凜的關系之後,含糊道:“又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喻聞铮輕笑一聲,不接話。
過了一會兒,桃劍舒問他:“師祖,嗽月昨夜知道了你這身份,那你還要換一副容貌嗎?”
話落,不等喻聞铮答,她又一拍腦袋,“不對,師祖是要直接恢複本相了吧?”
畢竟等她爹把事情告訴沉劍宗宗主與禦靈宗宗主之後,幾人應當是會想到請喻聞铮相商的。
思忖間,卻聽喻聞铮道:“不換。”
喻聞铮的聲音聽起來散漫又悠閑,“我看現在這樣就很好。”
“嗽月知道了又怎麽樣?我化這副身形,可不是全然因着他的緣故。你也太看得起嗽月了,他還不配。”
桃劍舒愕然,将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可是師祖,等岳宗主到烏雪居去請你商量對策,發現你不在怎麽辦……你總不能以這樣一副容貌與他們商議吧?”
“請?”喻聞铮重複了一遍這個字,尾調上揚,須臾輕嗤了一聲道:“岳守清可不會請我。”
桃劍舒更是不解,“怎麽會?”
“岳守清并不信我。”喻聞铮道,末了冷笑了下,“他和其他人也沒什麽兩樣。”
喻聞铮語氣分明是輕松的,可桃劍舒卻鬼使神差地聽出了些失望的意味。
想來也是,喻聞铮在沉劍宗的處境,換誰誰不失望啊。
說好聽些,他是沉劍宗自開宗起便在位的長老,一直到今日都在宗中踞有一席之地,可往現實了說,喻聞铮不過是給沉劍宗當鎮宗工具人罷了。
而且還是不受待見的工具人。
據她所知,喻聞铮似乎與開宗始祖關系不錯,也就是在那一輩能受些尊敬,時間越往後,便越被劃歸在惡妖一類。
頓了頓,她道:“可仙盟大會第一日,岳宗主不也一直在等師祖過來……”
“做給別人看罷了,面子功夫,誰不會?”
“就算我不在,他大可以先與其他人商議,還要拖着衆人一同等我,這倒是叫人費解了……是嫌那些看我不順眼的老家夥對我不夠厭煩?”
桃劍舒一時語塞,找不出話來反駁。
良久,她想起自己先前的計劃,試探道:“師祖,那等你離開了沉劍宗,你想去哪裏啊?”
聞言,喻聞铮輕扣在扶手上的指節一頓,似乎有一瞬的失神。
過了好一會兒,房中一聲似是自嘲的輕笑響起,喻聞铮沒好氣道:“話多。”
“我是你什麽人,替我`操心這些做什麽?”
桃劍舒沒有說話,裝出被問倒了的樣子,失落地垂下眼眸。
【你是我的崽啊!我當然要操心了!】
【要是铮铮能和我回清松門就好了,但是他似乎沒有再入其他宗門的意思……好煩,該怎麽樣暗示才能讓铮铮考慮考慮呢。】
這些話一字不落盡數聽進了門邊男子的耳朵裏。
喻聞铮淺淺阖眸,唇角無意識勾起,居然也染上了在心裏答話的毛病——
勉強考慮一下,倒也不是不行。
自從前日回來之後,作為與嗽月接觸過的重要對象,桃劍舒便被保護了起來。
她此時腿腳倒是有些知覺了,不過要挪動還是很費勁,便一直在房中休息。
天天窩在榻上,就算是睡覺天下第一爽,桃劍舒也覺得自己快要發黴了。
話本反複被翻了好幾遍,最後她竟然無聊到找出線團開始纏花或者縫東西打發時間。
桃劍舒正重複着指間纏繞的動作,地上的光影一暗,有人影立在房門外,擡手敲了敲門。
桃劍舒警覺起來。
這個點,不應該有人過來才對。
放下了手裏的東西,她沉聲問:“誰?”
門外的聲音一頓,聲音似乎有幾分失笑。
“劍舒師妹,是我。”
是蘇枕玉的聲音。
“原來是蘇師兄。”摸了摸鼻子,桃劍舒覺得自己當真是有些疑神疑鬼了,開口道:“師兄進來吧。”
“好。”
溫和的聲音落下,房門被輕輕推開,蘇枕玉步了進來。
他手裏提了東西,看上去像是山下才有的東西。
将東西在榻邊幾案上放下,蘇枕玉才對桃劍舒道:“師妹好些了麽?”
“好些了,多謝師兄挂心。”桃劍舒點了點頭,忙道:“蘇師兄快請坐。”
這幾日桃劍舒身邊總要有人陪,房中便常備了幾把椅子。
原本離床榻最近的椅子也不算十分近,大約三尺來遠,不過昨日梁鳳霖來了一次,梁鳳霖本就是個自來熟的,兩人又撸兔了好一會兒,那把椅子便被拉到了離床榻不足一尺的地方。
此時蘇枕玉若是在跟前坐下,兩人的距離便顯得有些近了。
梁鳳霖她倒是不覺得尴尬,可蘇枕玉就不一樣了。
如此想着,桃劍舒原想不動聲色地往榻裏退些,然而她還未動作,蘇枕玉就已經将椅子稍稍拉遠了一些,這才坐了下來。
正好處在一個舒适的距離。
蘇枕玉動作極自然,仿佛只是順手所為,若不是桃劍舒在意,興許都不會發現他這個動作。
蘇師兄好有禮貌,好貼心啊。
桃劍舒如是想。
“師妹那晚被吓着了吧?”蘇枕玉開口道。
桃劍舒原想搖頭,忽然又有些詫異,“師兄,爹也同你說了嗎?”
聞言,蘇枕玉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然而很快又笑了一下,颔首道:“說了。”
話落,他面上露出些許詫異的神色,“原來師妹并不打算告訴我麽?”
他語氣輕松而自然,隐約帶了些調侃的感覺,像是在開玩笑。
沒想到他會直接問出來,桃劍舒有些尴尬地擺了擺手,“不不不,蘇師兄誤會了,只是……”
“無妨,本就是緊要之事,理當如此。”蘇枕玉如是道。
說着,他起身走到案前,執起茶壺将茶水倒入瓷杯內,目光落在蒸騰着霧氣的杯面上,他垂眸道:“想來世伯是瞞着師妹與我說的,那還要拜托師妹切勿在世伯面前說漏了嘴。”
放下茶壺,蘇枕玉轉身将瓷杯遞了出去,笑道:“否則世伯該怪我沒有分寸,在師妹面前露餡了。”
“蘇師兄放心,我不會怪我爹的。”桃劍舒并未多想,将茶杯接了過來,“多謝蘇師兄。”
嘴上這麽說,桃劍舒淺淺啜了一口茶,還是在心裏小小聲吐槽了一下她爹。
說好了只告訴禦靈宗與沉劍宗宗主的,結果蘇枕玉也知道了……不過這也不算太意外,畢竟她爹本來就不喜歡喻聞铮,若不是她哥來了,怕還不會接受喻聞铮的提議。而蘇枕玉又恰恰是她爹最看好的後輩,大約是嘴一快,就叫他知道了。
“……師妹?”
桃劍舒正想着,蘇枕玉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怎麽了,師兄?”
目光落在少女細白的指間,蘇枕玉有些失笑,“當心燙着。”
桃劍舒聞言一低頭,才發現手中茶杯歪歪斜斜的,茶水都要灑出來了。
“……好,謝謝蘇師兄。”
蘇枕玉似乎有些無奈,笑道:“師妹總說謝,倒是叫師兄有些擔心了。”
“擔心什麽?”
“擔心師妹怕我。”蘇枕玉垂了眼眸,嘴角弧度落了些,“師妹與熟識的人,如禦靈宗少宗主和你那位朋友,想來應當不會如此客氣。”
桃劍舒并不否認。
蘇枕玉人是很好,但與梁鳳霖,與喻聞铮就是不一樣。
許是因着從前她爹想撮合他倆的幹系,又或許是“師兄”這個稱謂本身就概括了桃劍舒對蘇枕玉的印象,饒是蘇枕玉溫柔得體,桃劍舒還是覺得中間像是隔了層紗似的。
沉默幾息,她将目光落在幾案之上,主動轉移話題。
“師兄,那個是什麽?”
“怪我,險些忘了。”蘇枕玉說着,将東西從案上取了下來,道:“山下的梨花酥,聽賣點心的大娘說不少女孩子愛吃,我便買了些回來。”
白淨瘦長的手将紙包上的細紅繩解開,一塊塊瑩白如玉的糕點便現了出來,梨花的香氣霎時鑽進鼻間。
“好香!”桃劍舒由衷感嘆。
其實那日`她在山下便想買這點心來着,只是剛好最後一份被前一個人買了去,沉劍宗的東西難吃又單調,她還念了好久。
想不到蘇枕玉居然買了來。
蘇枕玉并不覺得她一副見了梨花糕眼睛放光的模樣有何不妥,眸色反倒更溫柔。
“若不嫌棄,師妹嘗嘗?”
“好!”桃劍舒小心撚起一塊咬入口中,清甜的香氣立即湧上味蕾,她眼前一亮,“好吃!比沉劍宗的東西好吃多了,師兄好貼心,多謝……”
“嗯?”蘇枕玉擡起眸來頗有些嚴肅地看她。
桃劍舒忙收回了話,将口中梨花酥咽下,笑道:“不用謝!”
她唇角沾了些糕點碎屑,語氣又刻意說得很誇張,饒是素來沉穩的蘇枕玉也不免笑出了聲。
連吃了好幾塊,獨自饕餮大吃的桃劍舒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問:“蘇師兄不吃嗎?”
蘇枕玉搖頭,“師妹吃便好。”
“……好吧。”
桃劍舒垂下眼睫,忽然發現蘇枕玉托着紙包的掌心裏掉了些碎屑,應當是方才她拿起梨花酥時不小心落下的。
她被驚了一下,連忙将紙包拿了過來,又将自己的帕子遞了過去,“師兄對不住!我方才沒發現弄髒了你的手……”
蘇枕玉的手生得很好看,與他樂修的氣質很般配,且他又總是有一種超然世外的氣質,有那麽一瞬間,桃劍舒都覺得自己是弄髒了仙人的手,亵渎了仙人。
蘇枕玉被她這過分慌亂地姿态弄得有些無奈,嘆了一聲,道:“師妹,我來。”
他拿過帕子自己擦拭,然而不過幾息,忽然眉頭一皺,輕咳了幾聲。
桃劍舒擔憂道:“蘇師兄怎麽了?是身子不舒服嗎?”
蘇枕玉眼眸頓了一下,彎了下嘴角道:“無事,許是昨夜染了風寒。”
“……噢。”桃劍舒愣了一下,又兀自輕聲嘟囔,“原來到蘇師兄這個境界,也還是會生病啊……”
蘇枕玉聞言一怔,頗覺有些好笑,“不老不病,那便是神仙了。”
桃劍舒沒想到自己的吐槽被聽了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後誇贊他道:“蘇師兄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境界,日後一定能成為福佑一方的仙人的!”
“是麽。”比起桃劍舒的篤定,蘇枕玉面上似乎沒有太大的波動,只是緩緩垂了下眼眸,道:“恐怕天宮容不得我。”
桃劍舒覺得蘇枕玉的情緒似乎在這一瞬落寞了些,原想再問,卻見蘇枕玉又看向那包梨花酥。
“師妹吃點心吧。”
顯然是不欲再繼續這個話題。
桃劍舒只得将疑惑咽了下去,一言不發地吃手中的點心。
房內陷入沉默,桃劍舒便将目光落到窗外去,看窗外的黃鹂與吊蘭。
只是看着看着,視線倏然捕捉到一抹玄衣,桃劍舒一個驚吓,沒咽下去的梨花酥都被卡在了喉間。
“咳咳,咳……”
一邊拍着胸口,桃劍舒一邊伸了手指着茶壺,斷斷續續求助:“蘇……咳咳,師兄,水……”
蘇枕玉連忙将水遞給噎得一臉通紅的桃劍舒,一邊又将手落在她背上輕拍。
這個姿勢之下,桃劍舒細白的脖頸落入蘇枕玉眸中,蘇枕玉只是一瞥,便見着了側頸上已經快要消失的疤痕,眼瞳驟縮。
有些礙眼。
蘇枕玉自己都未察覺,看見疤痕的那一瞬,他不自覺地俯下了身。
恰好這時的桃劍舒已經将東西咽了下去,輕拍胸口緩了緩,将脊背直了起來。
如此,蘇枕玉的腦袋離她只餘幾寸,她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幾绺墨發掃在了自己肩側。
桃劍舒一時尴尬,退開了些,正欲開口解釋。
然而便是這時,敞開的房門被人重重叩響。
桃劍舒聞聲擡眼,只見喻聞铮一手抱臂,另一手依舊在屈指叩門,此時姿态懶散地倚在門框上。
可他的神色可就一點都不懶散了。
尤其那雙微眯的眼眸,透着極致的冷漠和危險。